我的做礦工的弟弟
弟弟比我小兩歲,為了把僅有的一點錢留給我讀書,他只讀到小學(xué)二年級就輟學(xué)了。還不到十歲的光景,就承擔(dān)起了繁重的農(nóng)活。大巴山腳下的冬天特冷,他連一雙襪子都沒有,腳后跟整個冬季都是一道道深深的凍裂的血印。
1992年,我到鎮(zhèn)里讀中學(xué)了,臨走的那天凌晨,天還沒亮,弟弟早早地起床,點亮煤油燈,為我燒火做飯??次页韵乱煌腚u蛋后,默默地?fù)?dān)起我的行李,走向那條村里唯一一條通往山外的土路。遠(yuǎn)處的雞叫了,天快亮了,我讓他回,他句話不說,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叩擊著空曠寂靜的大地的胸膛,在寂然無聲的凌晨顯得格外清晰。
讀中學(xué)的日子,我只有在深夜里趁別的同學(xué)都睡下了的時候,悄悄地在走廊的路燈下看書,或者趁別的同學(xué)還在熟睡的時候,我早早地起床,就像弟弟那天送一樣的早,背誦英語單詞和課文。只有這樣我的心才能得到安寧。那時候,弟弟是我拼命讀書的動力。
從我到鎮(zhèn)里讀中學(xué)起,我離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郁郁村莊就越來越遠(yuǎn)了,也從此遠(yuǎn)離了土地。我一步一步地離開那個村莊,離開那個小鎮(zhèn),離開那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淹沒在水下的長江邊的縣城,到了共和國最年輕的直轄市讀大學(xué),再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又離開直轄市,到了更遙遠(yuǎn)的北方。每一次地遠(yuǎn)離,都只是身體與故鄉(xiāng)的地理位置的拉開,而我的心,一次比一次地更貼近我的故鄉(xiāng)。我常常在寂靜的夜里,清晰地看見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如兒時般蔥蘢,清晰地聽見禾苗在地里貪婪地吮吸著雨露,清晰地看見那個腳后跟裂著紅紅的血口的少年擔(dān)著生活的重?fù)?dān)走過田間小徑……
時間是唯一不變的永恒,在時間的隧道里,我和弟弟都一年一年地增加了歲月的年輪。他結(jié)婚了,并且有了兩個小孩,都是女孩,大的早已經(jīng)能跑會跳了,正是無憂無慮的童年。每次在電話里,我都能聽到那端的那個稚嫩而略帶羞澀的童音,穿透萬水千山,重重地?fù)粼谖业男撵`深處。這聲音,就像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召喚著我。在遙遠(yuǎn)的北國,我找不到自己生存的黃土地,我像一株浮萍,想要迫切地找到自己的根須,我像一個垂暮的老者,想要迫切地找到心靈的歸宿。在個人前途發(fā)展和思鄉(xiāng)的矛盾里,我選擇了后者。當(dāng)北國的柳絮還在漫天飛舞的時候,我放棄了公司的高薪高位,告別了這個生活了近兩年的首都,回到了那個離我的故鄉(xiāng)更近的直轄市。
二
回來不久,我就買了一套按揭房,剛裝修完,就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想出來打工。我知道,生活的重?fù)?dān)對他從來都沒有放下過,在農(nóng)村,地里收入微薄,看著一對女兒漸漸地大了起來,他也感受到自己的擔(dān)子一天比一天重了。我問他想做點什么,他說什么都行,只要一個月能有幾百塊就行了。我開始動用我的一點點的人際關(guān)系,托他們找一份餐廳服務(wù)員、清潔工或者商場搬運工之類的工作。好說歹說,終于找到一份在商場做搬運工的工作。我給他打電話,讓他趕快來上班,弟弟一聽很高興,當(dāng)天就乘坐汽車離開家了,第二天早上才到我這里。
我到汽車站去接他,比我壯實多了,都已經(jīng)深秋了,他還穿著一件單衣,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膠鞋,我的眼睛濕濕的像揉進(jìn)了沙子。進(jìn)我家門的時候,看著門口一溜的拖鞋和光潔的地面,他郁郁著不肯進(jìn)屋,我知道他是怕弄臟了地板,就對他說:不脫不脫,隨便進(jìn)來。弟弟還是不肯,說:哥,要不你帶我先到商場去看看吧,我也好熟悉熟悉。我說:那你也得先進(jìn)屋休息休息啊,到了我這里,你就像在老家一樣的隨便。商場離我家不遠(yuǎn),正好可以吃住就在我這里。我們兄弟倆就可以長期在一起了。說著說著我的喉頭就哽咽了,我在心里對他說:沒有你小時候的犧牲,哪有我的今天。
第一天上班回來,弟弟就高興地對我說,這個工作太好了,活不多,也不重,每人有每人的分工,他和另外一個人負(fù)責(zé)搬運洗衣機和冰箱。每個月400塊錢,還管一頓中午飯。“比在家種地強多了。”他說。那段日子,弟弟每天早出晚歸,我也要忙著上班,少于在家里做飯。他工作的時間也不固定,有時候很閑,半天都沒事干,有時候又忙到半夜12點才回來。我給他配了一套鑰匙,說,哥的家就是你的家,這套鑰匙你隨身帶著,想什么時候回來就回來。弟弟說什么也不要,他說:我現(xiàn)在知道你的住處了,肯定會經(jīng)常來的。
這樣過了不久,忽然有一天深夜,我聽見敲門的聲音,慌忙起床開門一看, 原來是弟弟。愕然的是,他的額頭上竟然流了不少鮮血出來,紅紅的一大片,把我嚇了一大跳,趕緊扶著他打的直奔醫(yī)院。問他怎么回事,他開始只是說搬電視機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我不相信電視機的碰撞能有這么奔涌的效果,再三追問,他才說出實情:今天下午,他負(fù)責(zé)搬運的洗衣機冰箱一類的家電生意清淡,整個下午就搬了一次,當(dāng)他休息的時候,忽然聽到經(jīng)理喊王強搬電視機,經(jīng)理一連喊了幾聲,王強都沒有露面,弟弟就過去說他來搬。經(jīng)理一看搬運緊急,于是就同意了:好,這個搬運費就算你的。正當(dāng)他在搬運的時候,王強回來了,見弟弟在“搶”他的生意,二話沒說就爭吵起來了。弟弟心里委屈,心想你不在我才來搬的,而且經(jīng)理都同意了的,于是雙方爭吵升級,發(fā)展到后來的打斗。對方心黑,拿著搬運的工具朝弟弟額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逃跑了。
那晚我跟弟弟談了很久,這么久以來我一直沒跟他好好地談過一次心。我們都不善于用語言來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我們談到小時候的種種辛酸,談到他的孩子,談到鄉(xiāng)親們的變化,再談到未來。我說,你也別去上班了,我給你拿點錢,你去在菜市場賣點菜賣點水果什么的,自己掙多少得多少,用不著瞧人臉色。弟弟半晌不出聲,末了,摸著額頭說:你們城里人,心眼小。我不習(xí)慣城里的生活,還是回去吧。我說,你回去怎么辦,路費都沒掙回來呢,孩子們眼看一天天大了,要上學(xué)了,需要用錢了。
弟弟還是像小時候那樣聽話,終于還是按照我的吩咐,在菜市場擺了個擔(dān)子,一頭擔(dān)水果,一頭擔(dān)蔬菜??墒堑谝惶旎貋恚艿芫统類炛樢宦暡豢?,問他他才說:擔(dān)子沒了。我大驚:誰敢收你的擔(dān)子?他說,城管的,說我占用街道,連擔(dān)子帶水果蔬菜的全收走了,說要取回東西的話必須交罰款。我只有安慰他說,天無絕人之路,你先休息幾天,工作的事情慢慢找。
經(jīng)過兩次的工作失敗,弟弟已經(jīng)沒了先前的熱情。一連串的經(jīng)歷使他開始重新認(rèn)識城市,認(rèn)識城市的生活。從那以后,弟弟每天都出去轉(zhuǎn)悠,我琢磨著他是在打聽哪里可以做點事兒。
三
第三天回家的時候,很晚了也沒見弟弟回來。平時都是他去買菜把飯做好了等我下班的,我感到有些不妙。晚上十點多鐘,手機響了起來,一接聽才知道是弟弟打來的,他說:哥,在你那里住了那么久,麻煩你了……聽著他悲傷的聲音,我的眼淚也快流出來了,強作笑顏道:麻煩什么啊,哥的家就是你的家,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兄弟倆還說這么見外的話。
末了問他在哪里,他說:我現(xiàn)在在挖煤炭。我一聽心就猛然沉了下去。我知道礦工的危險性,全國各地經(jīng)常都有礦難的報道。我說,你干嘛去做那個?那多危險呀,還是回來,哥再給你找個事兒做……弟弟說,哥,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不死的話工資高,一個月能有一千塊呢;死了的話賠償高,有好幾十萬呢,我這輩子都掙不了那么多錢……
聽著他的話,我的眼淚又流下來了。我知道他是萬不得已才去當(dāng)?shù)V工的,誰不知道礦工苦啊。我們村里的老五,因為前些年挖煤炭得了肺病,到現(xiàn)在都沒錢醫(yī)治,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弟弟是想趁自己年輕,多積點錢,為兩個女兒讀書用。
天漸漸的涼了,幾次想去看他,卻又不知道他的具體地址。那段時間天天想他,在心里祈禱他別出什么事兒。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了兩三個月,眼快就要過春節(jié)了,忽然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侍弄陽臺上的盆景,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黑黑的瘦小的人,仔細(xì)一看,竟然是弟弟!大冷的冬天,他竟然只穿著一件單衣,而且到處都是口子,腳上的一雙膠鞋也露出了大拇指,原來壯實的他如今瘦了很多,連我都差點沒認(rèn)出來。
我把他讓進(jìn)屋,忙著給他調(diào)熱水器的溫度,讓他洗個澡,又給他找出冬天的衣服穿。弟弟不愿意穿我的衣服,“怕弄臟了”,我第一次對他發(fā)火:聽哥的話,穿上!以后你哪里都別去了,就住在我這里,找工作的事情等過完年再說。
那天他早早地就睡覺了,或許是太困的緣故,直到第二天臨近中午才醒來。醒來后的他第一句話就是要走,我問他到哪里去,他說回老家,我說你掙了多少錢,他低下頭不說話,眼淚大顆大顆地從他臉上滴落下來,他咬著嘴唇,半天才說:“沒……沒拿到錢……”說完大哭起來。
原來,他拼命地干了三個月的活,工長只給了他300塊錢的生活費。還不準(zhǔn)跑,有人照看,誰跑就打誰。吃的住的都豬狗不如。這次是礦下出了事,瓦斯爆炸,死了10多個人在井下,他則因為換班僥幸逃過一劫。廠里出了人命,管理上才有一些松懈,他才伺機逃跑了出來。
我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要是我有那么一點錢,要是我有那么一點權(quán),也不至于讓他受這個罪。我在心底對他說:弟弟,我對不起你。
我決定向公司請半個月的假,好好地陪陪我死里逃生的弟弟。公司開始不同意我請了那么長時間,我說要是不同意的話我就辭職了,公司這才勉強答應(yīng)。那些天,吃著我做的飯,弟弟說:這么白的米飯很長時間都沒吃過了,礦里的米飯,上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煤灰,刮掉煤灰,過不了兩分鐘,飯盒里又落滿了黑色的煤灰。
我?guī)е艿茉谶@個城市里轉(zhuǎn)悠了幾天,想要讓他也在這個城市里有一席之地。后來終于在小區(qū)里看中了一塊地,我給物業(yè)說想在這里建一個書報亭。在交納了8000元錢后,書報亭終于建起來了。我也幫著弟弟招攬業(yè)務(wù),一天雖然只能賺上二三十塊錢,但弟弟知足了。
自從他在我身邊后,我也感覺到心里踏實多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是幸福。弟弟給我說,等過幾年女兒大了,就把媳婦和女兒也接上來。我說好啊,她們來了就可以住在我這里,反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
看家弟(散文詩)
要過年了,我的親人,我的家弟。你在監(jiān)獄還好嗎?姐姐放假就要去看你。一年了,從弟進(jìn)去那天起,姐為弟聽人指責(zé);姐為弟遭人非議;姐為弟被人辱罵;姐為弟受人攻擊……雖然不是一母同胞,弟在姐家長大,勝過同胞手足。
姐姐未曾因弟而風(fēng)光無限;卻因弟招人妒忌。現(xiàn)在事過境遷,往事不堪重提。唯有去看弟的念頭,猶如雨后春韭,越割越生發(fā)得急。眼看到了年底,去看弟的念頭,再也無法壓抑。姐不畏人言可畏,姐不管評頭論足,姐不怕千難萬難,姐不懼千里萬里…..姐決定年前去看弟弟。
姐難忘弟臨別前的那杯水酒;姐難忘弟送姐時的那聲嘆息;姐難忘蹉跎歲月的共同下放;姐難忘大學(xué)共讀的深情厚誼。為了那曾經(jīng)的不辭而別,為了這中年的他鄉(xiāng)奇遇。
多少年了,你笑姐不求上進(jìn),只對研究害蟲感興趣,如老牛拉破車亦步亦趨;弟弟的事業(yè)則如日中天,春風(fēng)得意。當(dāng)姐在電視的領(lǐng)導(dǎo)席上看見了弟,幾乎把弟當(dāng)成了上帝。只可惜父親去世得過早,他看見肯定會激動不已。20年沒見了,弟還是那么英俊、帥氣,那么的灑脫、飄逸。弟的舉手投足都揮灑著智慧;弟的眉宇之間凝聚著剛毅。弟是優(yōu)秀男人的典范,弟的談吐超凡脫俗。姐為有你這樣的弟弟而驕傲,姐對弟崇拜的幾近癡迷。
怎知弟像一陣清風(fēng)和姐擦肩而過,似一片浮云隨風(fēng)遁跡。姐不明白弟為何突然就栽了,姐不相信弟會出什么問題。因為弟在姐心中永遠(yuǎn)是那么優(yōu)秀,弟的能力無人堪比。當(dāng)姐在網(wǎng)上看到弟受審時的無助眼神,姐知道弟是在把親人尋覓。姐姐任眼淚橫流,姐姐在心里哭泣。家里的老媽也為弟一病不起。親人的淚水里有對弟的親情摯愛,還有更多的是惋惜……
姐的親人,姐的愛弟,叫姐姐說弟什么好呢?都是“錢”害了弟弟。姐姐早就告誡于弟,當(dāng)官別對錢那么在意。姐姐要弟,廉潔奉公、始終保持清風(fēng)兩袖;姐姐要弟,潔身自好、矢志不移。好日子來之不易,姐要弟倍加珍惜。聽姐話弟會前程似錦;聽姐話弟會仕途順意。憑弟的鴻鵠大志,定能青云直上;憑弟的淵博學(xué)識,可謂是“如虎添翼”。金錢萬貫,不過一日三餐;廣廈千間,一張床既可安息。姐姐不信弟竟跌在了“孔方兄”的腳下,高墻鐵窗把我們姐弟隔離。不知何年何月,姐弟才能重聚在陽光下,再敘姐弟情誼。
再看看侄兒和弟媳,都受到弟的株連,有家難回、骨肉分離。此情此景,怎不讓姐姐黯然神傷、痛哭流涕。眼看要過年了,姐想弟、念弟、等弟、盼弟,不管弟弟現(xiàn)在哪里,弟都是姐的親弟、愛弟。姐知弟已經(jīng)迷途知返,知道弟表現(xiàn)積極,知道弟立功受獎,知道弟減了刑期。知道弟過年的思盼,知道弟想家的焦急。望弟弟耐心再等幾天,姐姐放了假就去看弟弟。
想念弟弟
不知有多少次,我曾不無天真地夢想,有一天,要與你一起手牽著手,沐浴著夕陽的余暉,在老家的溝畔上盡情地唱歌、嬉戲,就像小時候一樣;
不知有多少次,我曾那樣殷殷地希冀,有一天,要與你一起月下對坐,抵足而眠,款訴衷曲,共話人生;
不知有多少次,我曾逸興滿懷地憧憬,有一天,要與你一起暢游名山大川,抒發(fā)壯志豪情……
然而現(xiàn)在,這一切都已不再可能。因為你的生命之針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定格在一個令人萬分悲愴而又感傷的數(shù)字——三十九歲。
?。〉艿?,我相信,你一定到死也不明白,命運之神為什么對你如此吝嗇,又如此苛刻;你短暫的人生何以如此跌宕,又如此坎坷。你走得實在于心不甘,于情未舍,堪稱死不瞑目??!
恍惚中,我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冬天——
那時,弟弟剛剛擺脫一場劫難,來到我所任教的學(xué)校復(fù)讀。其時,由于校舍緊張,我正和另外一位教師蝸居在教學(xué)樓頂端一間由廁所臨時改成的辦公室兼宿舍內(nèi),狀極寒傖。弟弟來后,我只好在原先的單人木板床邊又添加了一塊木板。那段時間,我正深深地地沉浸于文學(xué)夢中,一天除備課、上課、批改作業(yè)外,其余時間幾乎都用于讀書、寫作,日子過得很是匆忙,于是對弟弟的學(xué)習(xí)、生活也就很少過問,更談不上體貼和照顧。只有夜里躺在床上,或周末外出散步,我們才得以相互談心、交流。往往,我還會不無得意地將自己的小說新作拿給他看,聽聽他的感想和意見。有時,我甚至不憚將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 “隱私”毫不掩飾地向他吐露。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不是我在扶持弟弟走過現(xiàn)實的人生關(guān)隘,而是弟弟在幫我排遣精神的孤寂。可惜,這樣寧靜、溫馨的日子轉(zhuǎn)瞬即逝:一年后,我調(diào)圖書館工作。雖說新單位距學(xué)校并不算遠(yuǎn),可來去穿梭,畢竟不便,弟弟為了不影響學(xué)習(xí),住進(jìn)了學(xué)生集體宿舍,平時若無特殊情況,只在周末來一次圖書館。雖然如此,我們之間依然推心置腹,無所不談。其間,有這樣一件事我至今銘心刻骨:那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眼看臨近我們上班時間(圖書館不休星期天),我們一向以認(rèn)真嚴(yán)謹(jǐn)、一絲不茍著稱的老館長早已開始上上下下地巡察,可代我值夜班、睡在門房的弟弟卻遲遲不見起床,而圖書館的大門也依然緊鎖。一時,我急得又是用拳頭擂門,又是扒在玻璃窗外大聲喊叫。可是,弟弟就是酣睡不醒。直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門才被叫開。于是,不由分說,我對著弟弟就是一頓狠狠的訓(xùn)斥。記得弟弟那天也很為之生氣,只是他始終未吭一聲……所幸的是,兩年后,弟弟終于考入了一所中專。雖說所學(xué)專業(yè)不甚理想,可畢竟算是吃上了“皇糧”。因此,全家人尤其是父母莫不為此感到欣慰。不久,隨著弟弟的學(xué)校遷至寶雞,我們見面的機會也大為增加。其時,適值我與妻子相識不久,妻子隔三岔五地來我處(她也在寶雞上學(xué)),因此,有時弟弟來時還能打打牙祭。記得有一次,弟弟給我寫信說他想購買幾本學(xué)習(xí)資料,可寫給父親的信卻一直未見回音。恰好,那幾日我心里也有些煩悶,很想與弟弟聊聊。于是,我便在一天下午專程去了寶雞,一路打問著趕到弟弟的學(xué)校,為他送去了伍拾元錢。臨別,弟弟將我送到大門口,還特意彬彬有禮地伸出手來對我說:“咱們握握手。”當(dāng)時,我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而令我和妻子至今感念不已的是,我們結(jié)婚那天,家人因故而未能到場,為此,我們心里都有一種隱隱的落寞和悵惘。沒想到,就在我們的婚禮即將開始時,弟弟卻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帶著賀禮(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副枕巾)出現(xiàn)了,一下子為我們帶來了莫大的驚喜。隨后,他又儼然一個大人一般代表家人致詞,向我們表達(dá)了由衷的祝賀,話不多,卻說得真誠、得體,令在場的每一個人感動,也令我和妻子終身難忘。
在我們兄弟姊妹中,弟弟排行最小,也最俏皮,最機靈。正因為這一點,從很早的時候起,我便喜歡和他一起玩耍、一起干活,以至每每于不自覺中全然忘記我們彼此之間年齡上的差距??梢哉f,在兄弟姊妹中,我真正心貼心、手拉手地疼愛過、接近過的,弟弟是唯一的一個。印象最深的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常常將自己從收音機里學(xué)來的流行歌曲(我至今還能記得名字的有《壟上行》、《送你一把泥土》、《媽媽的吻》、《酒干倘賣無》、《風(fēng)雨兼程》等等)教給他唱,但憑心而論,弟弟對這些纏綿悱惻、陰柔有余的歌曲并不很感興趣,學(xué)得也談不上用心。他真正感興趣、唱得投入的還是那些表現(xiàn)陽剛之氣的歌曲,如《萬里長城永不倒》、《男兒當(dāng)自強》、《少年壯志不言愁》等。在此方而,應(yīng)當(dāng)說弟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豪放派”,“婉約”則與他無緣。與此相應(yīng),弟弟的性格中也頗有幾分勇敢和冒險的基因。記得那時每到夏日的晚上,弟弟總會神秘地“失蹤”,直到半夜才回來。開始,父母還有些不知底里,后來得知他是與村里的伙伴——有時則為獨自一人——去溝里的水庫游泳,于是,便不由為他的安全擔(dān)憂,有幾次,父母還專門為此而數(shù)落過弟弟,只是日后似乎并未起多大作用。有幾次,弟弟還叫我和他一起去游泳,而我則以小腿抽筋為由拒絕。有件事我至今想起仍覺有些忍俊不禁:那次,我領(lǐng)著初戀對象母女倆去老家,正上小學(xué)的弟弟放學(xué)回來后猛然沖進(jìn)屋內(nèi),揭起門簾一看,立刻退了出去,有趣的是他并未馬上離開,而是偷偷地扒在窗外朝里窺視。透過窗戶上的紙洞,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掛在他臉上的是一副極其詭秘的表情……
與我和哥哥嗜書成癖、耽于文字不同,弟弟的身上少了幾分書生氣,卻多了幾分沉穩(wěn)、幾分練達(dá)。我曾多次聽他用不無嘲謔的口氣說過,我們家族的人都“離文太近”。顯然,他是不屑于做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尤其不愿成為一個職業(yè)文人的。他在內(nèi)心對自己有著更高的期許,總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正緣于此,很長時間內(nèi),弟弟對自己棲身冷僻、清貧而又少人問津的文化單位深感委屈和不平;平日,他讀書而不迷書,弄古而不溺古,就連他所喜愛的書法也只是隨興所至,任筆寫去,從不過深地浸淫其中。倒是下棋、打麻將兩樣于他而言稱得上真正的愛好。記得前些年,我過春節(jié)時回老家,總見他蹲在街道和村人們在楚河漢界上殺得難舍難分,忘乎所以,以至吃飯時也遲遲叫不回家。雖然我不知弟弟的棋藝是優(yōu)是劣,但看他癡迷的樣子,應(yīng)該不會太差。有幾次,弟弟曾想教我打麻將,怎奈我稟性魯鈍,加之心不在焉,終于半途而廢。記憶中有一次,弟弟應(yīng)同學(xué)之邀去太白玩耍,路過虢鎮(zhèn)時還特意向我要了一百元錢,說是怕去了打麻將,身上的錢不夠。啊,弟弟,有時我想,近兩年你哪怕能多下下棋、打打麻將也好,至少,它能使你內(nèi)心的郁悶暫時得以緩解和釋放。遺憾的是,隨著生存壓力的日益加重,尤其是一家人進(jìn)了縣城以后,你連這樣的愛好也逐漸淡漠以至放棄了。
弟弟是一個極重自尊、又極其要強的人,有時,他的自尊心會強得有點匪夷所思,以至帶上幾分畸形和病態(tài)。這既是他異于常人、可敬可佩之處,也是導(dǎo)致他人生悲劇的根源所在。試想,一個在一切方面都想著出人頭地而永不服輸?shù)娜?,一個時時想著他人如何看待和評價自己的人,他的人生負(fù)荷怎么能不超重,他的精神坐標(biāo)怎么能不失衡,而他的人生又怎能不在一定程度帶上表演的性質(zhì)與作秀的成份?就拿在老家蓋房來說,盡管我一次次地反對、勸阻,卻都未能使弟弟改變主意。最后,他硬是在既無必要、又無可能的情況下,幾乎全仗著一人之力,一次次地破土、動工。其間事無巨細(xì),全憑弟弟一人奔走、操勞。每次完工,弟弟都累得筋疲力竭,鳩形鵠面。尤其是去年春天的最后一次蓋房,可以說,弟弟是將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搭了進(jìn)去——雖然它至今仍是一個半拉子工程。在此,我不能不痛心疾首地問一聲:弟弟,你這樣做,值得嗎?你何必為了一些外在的、未必如你所想象的那樣重要的東西——如社會輿論、鄉(xiāng)里口碑之類——而完全忘記了自我、忽略了本真,以至將自己的人生變成一場純粹的苦役呢?你不覺得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太欠超脫、太乏達(dá)觀了嗎?記得有一次,我聽說弟弟因單位人事變更而心情不快,便忙不迭地打電話詢問,試圖加以安慰。不料,他剛聽完我的第一句話,便很不客氣地“嗆”了我一頓:“這事你就不要問了。”就這樣,他一直將郁悶深深地藏在心底,獨自承受。弟弟,我實在不能理解,這兩年間,你明明身體有病,卻為何偏不住院,住院后又遲遲不肯做手術(shù)(聽說曾經(jīng)有一次你已答應(yīng)做手術(shù),第二天卻又突然變卦),以至一次次地貽誤病情,終于病入膏肓,不可救藥(其間,醫(yī)院實在難辭其咎,至少,醫(yī)生未能及時將病情的嚴(yán)重性向你講清;而作為兄長,我難道沒有應(yīng)該深自責(zé)備和懺悔的地方么?假如我能多給予你理解、關(guān)心和開導(dǎo),或者,在緊要關(guān)頭強令你住院做手術(shù),那么,你的病情也許不致如此嚴(yán)重,你的生命或許還有挽救的可能)。啊,弟弟,難道你當(dāng)時真如后來在病床上屢次慨嘆的那樣“鬼迷心竅”?否則,你怎會對自己的生命作出如此輕率、又如此不負(fù)責(zé)任的決定?縱有一千種理由,一萬個借口,你也不該在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犯這樣一個低級而又不可更改的錯誤??!我知道,你不相信,病魔會如此的無情,你更不會想到,自己的生命會結(jié)束在一個風(fēng)華正茂、如日中天的年齡??墒?,這一切偏偏發(fā)生了,且來得那樣迅猛,令人猝不及防。不過,說實話,在第一次去西安住院之前,包括你在內(nèi),我們?nèi)胰诉€并未完全絕望。我們都懷著一種急切而又不無僥幸的心理期盼著奇跡的出現(xiàn),暗暗希望“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古語能在你身上再一次得到應(yīng)驗。然而,確診的結(jié)論與病情的發(fā)展卻很快將我們的所有夢想擊得粉碎。此后,你便開始了一次次無奈而又痛苦的化療。其間,你的身心雖備受折磨,卻依然表現(xiàn)得那樣鎮(zhèn)靜、堅強,配合得那樣積極、默契。出院后,你又多方尋求治療之策??吹贸觯谒郎衩媲?,你并不愿束手就擒。只是隨著病情的不斷惡化,你的精神才漸漸變得悲觀,感情也日趨脆弱。我親眼看到,在病床上,極少流淚的你曾多次淚濕眼眶,并一再哀嘆自己是“不該出生的人”……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心如刀絞、肝腸寸斷?記得八月九日那天下午四點半鐘,我向你告辭。走到病房門口,我忍不住再一次轉(zhuǎn)過頭來,正好與你的目光相遇。你仿佛早已有了某種預(yù)感,又特別伸出手來向我輕輕揮了揮(就在那一刻,我驀然想到了二十年前與你在校門前的那次握手)。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竟成為我們的永訣:當(dāng)天夜里,你的神志便陷于昏迷,此后再也沒有醒來,直至八月十日下午三時五十五分心臟停止跳動……
弟弟去世后,我才看到他住院六個多月間所寫的日記。啊,以沉疴纏磨之身,于病床上寫下如此灑脫、率性的文字,我不能不佩服弟弟超人的意志與非凡的毅力,同時,我也不能不為弟弟內(nèi)心所經(jīng)歷的全部痛苦及其對生命的依依眷戀——有時,唯物的他竟至那樣虔誠地乞靈于冥冥中的神祗——所深深感動。我想,當(dāng)?shù)艿茉谌沼浝飳懴伦詈蟮倪z囑時,他的手一定在劇烈地顫抖,他的內(nèi)心也一定在汩汩地流血……
哦,弟弟,那天,我還從影集里見到了你上學(xué)時與同學(xué)在一起游玩的照片。那時,你是多么的躊躇滿志,英姿勃發(fā),眉宇間充滿了自信??烧l會想到,你那蓬勃、茁壯的生命竟會以如此突兀、蒼涼的方式戛然而止……看著、想著,我不由一下子情難自抑,淚眼模糊,直至走在路上,淚水依然涌流不止……
哦,弟弟,我知道,你走時,心里一定還在牽掛年邁多病的母親。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見母親一下子又蒼老了許多,身子更顯佝僂,精神也愈見萎靡。弟弟,你知道嗎?在你走后的這兩個多月里,母親哪里也不去,只是一個人怔怔地呆在家里默默地流淚。她說,一出門就急得慌,只想著趕緊回家,仿佛有什么等著她。在家里,她時而瞧瞧這,時而摸摸那,屋里走到屋外,前院踱到后院,迷離中,眼前總不離你的影子,耳畔也總響著你的聲音。有時,母親還會情不自禁地叫喚起你的名字……哦,也許,在母親的潛意識里,她總覺得你會在某一天再次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親切地叫一聲“娘”……
還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弟弟。就在你病重期間,我又新出了一本書——《獨語人間》。本來,我早就想拿給你看,可見你那樣痛苦,又實在于心不忍?,F(xiàn)在,我把它鄭重地祭獻(xiàn)于你的靈前,請你笑納……
哦,弟弟,最后,就讓我再唱一遍那首當(dāng)年我們曾一起唱過的歌曲《風(fēng)雨兼程》,為你送行吧——:
今天你又去遠(yuǎn)行,
正是風(fēng)雨濃,
山高水長路不平,
愿你多保重。
……
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
就這樣風(fēng)雨兼程。
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
就這樣風(fēng)雨兼程……
2009年10月24至25日
通訊地址: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qū)政協(xié)
郵 編:721300
電子信箱:bjhanzixi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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