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有很多故事，隨著歲月變遷而越來越長；有的故事卻刪繁就簡，越來越短,短得近乎微不足道。比如大名士孔融的故事，在他的時代也許能說上三天三夜，但后來在我們的印象里，就只剩下這幾個字：融四歲，能讓梨。而今可能連這也被簡化，變作我們這個讀圖時代一種抽象畫：一個萌小孩與一顆碩大的梨子并峙而立。這不無荒誕的形象，作為存在的唯一證據(jù)，在向它的偶然路過者，昭示其內(nèi)部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以及一段被反復(fù)講述而日漸稀薄的歷史，聽者的欲望，述者的企圖。
他闖入或被拋入——權(quán)力的漩渦
他冒然闖入，像一頭淘氣的小象，攪亂了彬彬有禮的名士的世界，讓歷史現(xiàn)場變得杯盤狼藉。這一日，清議士大夫集團的領(lǐng)袖人物——河南尹李膺，正在會客廳中與他高貴的賓客們品評時政、褒貶人物。
孔融，那個四歲就懂得讓梨的萌小孩。同時他也是觸犯禮法的冒失鬼，狂詐浮艷的讀書人，不達(dá)治務(wù)卻譏笑當(dāng)朝的官員孔北海，斯文隕墜的年代里圣人孔子的二十世孫孔文舉。
當(dāng)然現(xiàn)在，他只是一個年僅十歲的無名小卒，被門子擋在門外。但他說，我是你們李大人世交的子弟。此時李膺正在撫摸自己的羽毛。他從不隨便和誰來往。他的會客廳中往來無白丁，談笑有鴻儒。他不無好奇地叫人把孔融放進來。盡管他知道并沒有什么孔家的世侄。
但孔融信誓旦旦地解釋了他的身份。你祖上是李耳先生，我祖上孔仲尼先生，二先生同德比義，互為師友，因此我與你就是累世通家?？兹谡Z出驚人，讓李膺不得不承認(rèn)，他喜歡這個放肆不羈的小子。但據(jù)《后漢書》的作者范曄說，孔融這次拜訪的主要目的是，檢驗一下李膺是否浪得虛名。
隨后來到客廳的太中大夫陳煒對這個小孩很不服氣，他因為刁難孔融而被歷史銘記。他嘲諷他：“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笨兹谕昝赖鼗?fù)羲骸奥犇闼裕阈r候一定很聰明哦?！泵總兒逄么笮?，陳煒則一言不發(fā)。當(dāng)然，一個小孩的狂放無禮是有趣的，但一個成年人如果還是如此，就讓人笑不出了。
長大后的孔融對人說，父親對于孩子有什么親情？不過是一時性欲發(fā)作；母親對于孩子有什么親情，不過是寄寓在一個容器中，生出來就沒關(guān)系了。這時名士們就坐立不安。當(dāng)然，范曄同時也實錄了十三歲喪父時的孔融：他悲傷地需要人扶著才能站起來。
在這次會見上，李膺對孔融道出了“高明必為偉器”的評價。這評價舉足輕重，因為這是清議之風(fēng)最烈的年代，知識分子要出人頭地，干進求祿，必須得到重要人物的點評，從而獲得被推薦入仕的機會。清議領(lǐng)袖李膺的這句推薦語足以讓孔融一舉成名，更積攢了以后馳騁官場及學(xué)術(shù)圈的資本。
然而孔融似乎無意做官，當(dāng)他漸漸長大，官府多次征辟他都拒絕。這時我們不得不提到一個人——張儉，正是這個被邪惡的法律所驅(qū)逐的正直的人無處藏身，才讓孔融第一次直面權(quán)力的面孔。這年孔融十六歲。他在兄長孔褒外出的情況下，自作主張地收留了罪人張儉，引來一場牢獄之禍。后者因為彈劾宦官而亡命江湖，很多士大夫?qū)幵讣移迫送鲆惨欢ㄒ樟羲?/p>
孔融和他的哥哥孔褒由此被官府緝拿，兄弟二人爭相承擔(dān)罪責(zé)，連上年邁的孔母，上演了一門爭死的傳奇。輿論對這一案件的高度關(guān)注。直到皇帝的詔書下來，定了孔褒的罪，才算稍稍告一段落。但這件事的惡劣影響卻在不斷蔓延和擴大，它加速了以李膺等人為首的士大夫集團和無權(quán)無勢的皇帝及其脅迫者宦官們的最終決裂。終于在當(dāng)年（公元163年）釀成一場波瀾壯闊的“黨錮之禍”。
十六歲的孔融，就這樣被拋入到權(quán)力的漩渦之中。從此他作為清議勢力和皇帝宦官集團，主持正義者與操持邪惡者，主張名教者與崇尚自然者各方角逐的一枚棋子，被肆意挪動著。兩次黨錮運動的血洗讓士人集團滌蕩殆盡。親歷這一切的孔融第一次感到一種事關(guān)政治正當(dāng)性的精神危機。
無計可施的老實人，又憤憤不平
據(jù)說在科舉制發(fā)明之前，中國有一種說法，即士大夫非天子所命。也就是說，地方社會通過清議的方式向政府推薦賢能，代表他們治理國家。但黨錮運動使天子把地方社會選出來的代表拋棄了。這意味著這個政府的正當(dāng)性值得懷疑。失去仕進之路的士人們由困惑而痛苦，由痛苦而狂狷。
作為清議力量的遺存，孔融成為這困惑而狂狷的代表。他終究還是出仕。不做天子的官，不做老百姓的官，而向諸侯求施舍，向何進、董卓、曹操這樣的大權(quán)在握者屈身。但他昂首舉報貪污者，接連不斷，以至于上面感到惶恐，叫他不要太認(rèn)真，但他并不打算妥協(xié)。
何進的下屬決定雇劍客追殺他。因為何進為士大夫報了仇，加官進爵舉朝皆賀，獨他不來。不來也就罷了，但他是司徒楊賜府上的，他竟然奪走楊賜的拜謁帖子憤然離去。這讓何進及其門客感到羞恥。
好在他有名望。一個人有名望就意味著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背后還站著一個信任他的群體，還有一套站得住腳的價值體系。一位門客這樣向何進分析形勢：殺死孔文舉將導(dǎo)致四方之士引領(lǐng)而去，不如反過來以禮待之，讓天下士人知道大將軍恩澤浩大。
他于是又做了何進的官。但沒幾天他就撒手不干了，因為討厭一個叫趙舍的官員。不久，董卓來了，帶著他那虎狼之師一路燒殺搶掠，從西北趕到京師，廢立皇帝，又召見孔融，希望孔融給朝廷提點意見。但孔融卻一直在談?wù)摽镎?，又反對董卓廢少帝而立獻帝。
他簡直沒有一句話是董卓想聽的。董卓只好把他打發(fā)到黃巾軍鬧得最厲害的北海郡，希望借刀解決他。不過這一次孔文舉倒是謀了一個實差，從此成了孔北海（因其治郡有方特送此名號）。他也把這段經(jīng)歷看做是，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里大干了一場。
他一方面致力于組織一支雜亂無章的隊伍，日夜操練，且“馳檄飛翰，引謀州郡”，把聲勢搞得比袁紹和曹操更猛，似乎他馬上就除掉亂黨。但據(jù)說后來他的老婆和兒女被袁譚虜去的當(dāng)日，他端坐城樓，漫卷詩書，談笑自若，而城下箭矢如雨，矛戈相接。明朝人楊維楨特地為此寫下打油詩:孔北海，儒亦迂。妻孥已屬青州牧，流矢幾前猶讀書。
另一方面，他設(shè)學(xué)校，彰儒學(xué)，還請來了一批博學(xué)鴻儒共謀大業(yè)。但司馬光的說法是，“好奇取異”，啟用一批“剽輕小才”。作為一位有仁心的治理者，他救濟那些飽受戰(zhàn)爭、饑荒和瘟疫之苦的人們，還為暴尸荒野的“游士”具棺殮葬。但劉宋的文論家劉勰說，“孔融守北海，文教華麗但沒有什么實際的道理”。
他的治下，凡有一技之善的草民或者未曾謀面的孝子，他都要大力禮遇和推崇。但為了租賦征繳的問題，他在一個早上殺了五個督郵。對此，司馬彪認(rèn)為，“孔北海自以為智能優(yōu)贍，當(dāng)時豪俊皆不能及，然奸民污吏，猾亂朝市，也不能治。”張璠則直接否則了他所作的一切：“在郡八年，僅以身免。”
盡管一千多年來人們津津樂道于孔文舉的風(fēng)度、面子以及他的一敗涂地，但他的聲望在當(dāng)時還是傾動四海。有一次，他的兵就要打完了。他不就近向曹操或袁紹借兵（他堅信這兩個人以后肯定是亂黨）。反而幾經(jīng)曲折向劉備求救，把后者搞得受寵若驚，大呼“孔北海竟然知道天下有個劉備！”
他的身上的確凝結(jié)著一種道統(tǒng)神圣性和政統(tǒng)合法性的倫理政治主題。而東奔西竄的劉皇叔——漢帝國“理所當(dāng)然”的繼承者或撥亂反正者，他的受寵若驚恰恰呼應(yīng)了這一主題。這個故事也昭示我們，他并非一個離經(jīng)叛道者那么簡單，他可能更像是魯迅說的，一個憤憤不平又無計可施的老實人，一位真的衛(wèi)道士。
衛(wèi)道士之死
衛(wèi)道士孔融試圖以一己之力阻止如走馬燈般的亂世來臨。但范曄這樣寫道：“志氣高，護正統(tǒng)；才能少，想法多；最后什么也沒做成?！?/p>
然而他的確在努力。他維護他心目中那個禮教——以文化俗，以德塑人，以禮確定人倫秩序，以樂形成精神人格，不求諸外界之宗教刑法，僅立足于人的自我技術(shù)之發(fā)展而成就一個文治蔚然、溫順相親、各就其位的世界。
孔子說，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三帝五王以來的君子之道，如今卻被霸占、利用、褻瀆，淪為權(quán)力的玩偶。他悲傷地嘆息他所在這個世界：“漢家中葉道微，董卓作亂乘衰。僭上虐下專威，萬官惶布莫違。百姓慘慘心悲?！?/p>
曹孟德挾天子令諸侯，將漢獻帝安置許昌?？兹谝约案嗟氖咳粟呏珧\，不管這“安置”是場權(quán)力的游戲，還是重整綱統(tǒng)的契機，他們都說服自己，要充滿希望。
漢獻帝倚重孔融，每逢朝會就請他“引正定議”，也就是拿出漢家名教治天下那一套，議定國是。不過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他不過是徒勞無功。有時他也要和天子較量一番。比如天子要給他的使節(jié)馬日嘽加禮厚葬。（這位欽差大人在出使地方的時候，遭到袁術(shù)的輕侮，羞憤而死。）但他認(rèn)為，欽差蒙羞是嚴(yán)重失職，加禮違反春秋大義。
此外，他還反對恢復(fù)肉刑，反對禁酒，并不遺余力地引經(jīng)據(jù)典，要求擴大天子直轄區(qū)，減少諸侯權(quán)力。這些都讓他成為那個時代最出類拔萃的反對者。
公元208年，反對者孔融，儼然以衛(wèi)道者的角色走上斷頭臺。他終于成為一個舊王朝的也是一個舊時代的陪葬品。但這個時候人們似乎忘了他說過的那些擾亂人倫的話，忘了曹操怎么說他狂詐與浮艷，只記得他是孔文舉，斯文隕墜的年代里圣人孔子的二十世孫。
這使得他的死具備了某種崇高的意義，因為神圣被凌辱，也因為他的死象征著儒家政治神圣性在漢末的最后淪喪。如清人王夫之所說：“孔融死而士氣灰?！彼乃辣戎包h錮運動”之血洗更讓士人沮喪。
另一方面，站在閃爍著光芒的屠刀之下，面對睽睽眾目，他的死在歷史的敘述中不再是手起刀落的簡單過程，而成為一個被反復(fù)追憶和重構(gòu)的痛苦的儀式。那無所不能的權(quán)力在死亡面前陷入疲軟與無助。除去剝奪那些不馴者的生命，權(quán)力不能再進行任何征服。因為它在塵世的統(tǒng)治被另一股更為強大的力量所解除，即死亡。
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做到了“臨白刃而正色”。而在大文豪蘇軾看來，這“慨然有烈丈夫之風(fēng)”。他的妻兒比他也毫不遜色。衛(wèi)兵來收補他們的時候，女兒七歲，兒子九歲，他們正在對弈，保持著臨危不懼的風(fēng)度。人問他們何以做到這一點。女兒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兒子說，倘若死了能見父母，正是所愿。
人們傷感于這一家之死，同時也迷惑于他們引頸就戮的罪名——謗訕朝廷、不遵朝儀、唐突官掖、跌蕩放言。這些罪名放在一個民主時代很值得研究。但我們的學(xué)者似乎更愿意研究他的必死。說他不懂權(quán)變，說他書生謀國，說他狂悖無禮，咎由自?。挥谑呛踝C明他根本名實不符，還逞強侮慢，終于命喪權(quán)奸之手，實在必死。
這些了不起的研究一點也沒錯，但大家似乎忽視了這樣的命題，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無論在專制時代和民主時代，都無可避免地遭遇與權(quán)力的沖突，面對后者的強大和汗漫，一個渺小的人應(yīng)該如何選擇，如何保持自己的觀念和存在？
不馴服的藝術(shù)
“世人總是被名聲迷惑，卻不去以名核實，不知道孔融有多么的狂妄和狡詐?！蔽何涞鄄苊系逻@樣說。
后世君子們記錄了多條孔融的“狎侮太祖”的罪證。最著名的一條是，太祖打敗袁紹把袁熙的老婆甄氏賞給曹丕，孔融寫信給太祖說：“我想起當(dāng)年周武王把妲己賞給了周公的事?！碧嬗谑呛荏@訝，擇日當(dāng)面詢問典出何處，孔融說：如今想來，想當(dāng)然耳。還有一次，太祖北征烏桓，孔融又跑去為三軍壯行，他說：大將軍遠(yuǎn)征海外，別忘了當(dāng)年肅慎沒有進攻楛箭，丁零還偷了蘇武的牛羊，這次應(yīng)該一并懲罰了。
其實，他并不是非要和曹操作對，他真正要反對的是勞師而征伐遠(yuǎn)人和奪人之妻，因為這會破壞他理想的政治和人倫秩序。
人們無法理解他，他也無法理解他所在的世界。
他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為何大道凌遲。他所篤信的名教治國——以名核實和禮制界定等級秩序——卻因其粗放、簡單、非法治化的政務(wù)操作導(dǎo)致了名不副實、正邪顛倒的權(quán)力格局，終究促成國家的崩潰。而那套把“服從”隱藏在孝的名義之下，“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于是取士官、樹楷模、獎美德，樹立名教樣板的治理理念，最終也造成循規(guī)蹈矩、亦步亦趨，創(chuàng)造力枯竭和個體湮滅的社會。
他只能更家狂狷且孤獨。據(jù)說他常常獨自啜飲，懷念死掉的老朋友蔡邕，甚至不惜制造一種狂迷的百日夢，讓貌似蔡邕的人與他對飲，以慰藉他的伯牙子期之恨。后來他盛贊禰衡是“顏回復(fù)生”，禰衡則高呼他是“仲尼不死”，仿佛天下讀書人僅此二人。他頻頻寫信給曹操，說禰衡是齊麗之觀、非常之寶、寶馬良駒。然而禰衡卻在公堂上裸著膀子上擂著鼓羞辱了曹操，不久禰衡就被轉(zhuǎn)手除掉了。一千多年后，清人謝章鋌這樣寫道：“孔融四海，難覓新知?！?/p>
他的身上既存在著衛(wèi)道者的忠誠和守舊，又存在著離經(jīng)叛道者的懷疑和打破。他懷疑他曾經(jīng)篤信的東西，但又找不出新的道路。他以一個狂者的形象進入歷史，挑戰(zhàn)既有世界的秩序，觸動其背后的規(guī)訓(xùn)與懲罰。他的身上雜糅著難以把握的不規(guī)則性和不可理解的非理性。這給他的時代造成了沖擊，也沖擊了他自身。
最后的日子里，他寫道：“門庭若鬧市、樽中酒不空”。他常引此為人生快事。有識之士卻看出，“才疏意廣終無就，已兆清虛西晉風(fēng)。”縱酒狂歡的背后是普遍空虛而痛苦的魏晉之風(fēng)。在《絕命詩》中他這樣吟詠：“生存多所慮，長寢萬事畢?！边@同樣是晉人式的生存焦慮。
毋庸置疑，他終結(jié)了一個時代，又開啟了另一個時代，自此，人從群體中現(xiàn)身，嵇康、阮籍、劉伶……陶潛一個個由龍性難馴的個體，開始把目光從原來緊盯著的政治移開，他們談心性、論生死、崇自然，嘗試審美化人生，探索權(quán)力之外的可能世界。歷史由此邁入“人的覺醒”時代。從這個角度說，他那些驚世駭俗的失敗，卻造就了一種“不馴服的藝術(shù)”，一種建立在審美基礎(chǔ)上的、針對一切以壓迫生命為宗旨的政治而進行的反叛的藝術(shù)。
然而人們終究忘記了“始作俑者”孔融。他們更愿意追溯那個溫順而謙卑的讓梨小兒，一千年多年以來他們反復(fù)講述且多加繁衍。其中四歲的孔融被這樣詰難：
作為弟弟，你說拿小的是“法當(dāng)取小”，但與此同時，你也作為哥哥拿了小的，這不是陷弟弟們于不義嗎？
人們認(rèn)為孔融是這樣說的：對于弟弟們，我還是拿小的，這是愛護。
這已不是萌小孩孔融。這是左右逢源，虛偽自私的成人技術(shù)，是重陰謀而輕陽謀，重服從而輕反對，重機變而輕誠懇，重規(guī)訓(xùn)而輕反叛的那個中國，是我們要拋棄的舊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