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蘇州王稼句先生的《吳門煙花》(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5月)中《楊皇后與楊妹子》一文,文中寫道:“楊皇后有個妹妹,人稱楊妹子?!庇终f:“楊妹子,也沒有名字,她在畫上別署'楊娃’,有時還鈐'楊娃’的印章?!纳硎栏鼪]有任何記載,只說她是楊皇后的妹妹,至于父母是誰?都不知道?!踔了质且晃徊豢煽甲C的私生女,進入宮中后,派定與先進宮的楊氏以姐妹相稱。不管如何,她自署'楊娃’,透露了她的故鄉(xiāng)情愫,想來總與吳中有點關(guān)系?!蓖跸壬宋闹杏卸嗵幹囌`,足見他對中國書畫史和南宋史并不熟悉。因為它涉及中國書畫史上的一個著名謎案——“楊妹子和楊娃”。
王先生文章中所說的“楊皇后”,即南宋宋寧宗趙擴(1168-1224)的皇后楊氏(1162-1232)?!端问贰ず箦鷤鳌分袑λ纳硎?、籍貫等記載均含糊其辭,似有難言之隱情:“恭圣仁烈楊皇后,少以姿容選入宮,忘其姓氏,或云會稽人?!庇衷疲骸坝袟畲紊秸撸鄷?。后自謂其兄也,遂姓楊氏?!薄端问贰肪谷贿B一個皇后的姓氏和籍貫都無法弄清楚,簡直令人匪夷所思。但我們不應(yīng)去苛責(zé)元人修史的不嚴謹,這其實是南宋皇家在當(dāng)時的檔案記錄(各朝實錄)中有意隱刪或毀滅了一些原始史料。但是在南宋人的野史和筆記中卻有楊皇后身世的相關(guān)文字記載,其中以葉紹翁的《四朝聞見錄》較為清晰:
慈明太后(注:即楊皇后),越人也。善通經(jīng)史,能小王書。母張夫人以樂部被憲圣幸,后以病歸李氏,死葬西湖小麥嶺下,地名放馬場。憲圣常因樂部不協(xié)顧左右曰:“我記得張家,今安在?”左右對曰:“已死矣。有女頗聰慧?!睉検ツ顝埵?,故招后人。時年十一二。嘗置憲圣側(cè),宮中謂之“雜劇孩兒”。既長,寧皇侍宴長樂,目后有異,而重于自請。憲圣知其意,遂宴寧皇而賜之,曰:“做好看待,他日有福。”由此遂正六宮之位。
據(jù)傳張氏原配丈夫名叫楊懿。從上可知楊皇后的家庭出身是非常的卑微,母親張氏是宮中教坊的樂女,后因病出宮,再嫁李氏,但已無法考證楊皇后的生父究竟是誰?!皯検ァ奔此胃咦趨腔屎螅?114-1197),她隨宋高宗南渡,“讀書萬卷”、“翰墨尤絕”,是“功佑三代”的太皇太后。而王稼句先生在《楊皇后與楊妹子》一文中,將“憲圣”誤為宋光宗趙惇,“被憲圣幸”誤解為被宋光宗寵幸且“有了身孕”。所以他懷疑楊皇后可能是宋光宗的私生女,她與宋寧宗可能是同父異母的姐弟。
后來宋寧宗的皇后韓氏病故,她被繼立為皇后。宋理宗立,她又被尊為太后。她工于權(quán)術(shù),計殺韓侂胄,重用史彌遠,把持朝政。她在慶元三年(一說慶元六年)四月封婕妤時,因自感身世卑微,引同鄉(xiāng)庠生楊次山為兄。宋末元初人周密(1232-1308)《齊東野語》曾記載云:“密遣內(nèi)珰求同宗。遂得楊次山。宣召入宮。次山言與淚俱,且指他事為驗,或謂皆后所授也。后初姓某,至是始歸姓楊氏焉。次山隨即補官,循至節(jié)鉞郡王云。”楊次山(1139-1219)比楊皇后年長二十三歲,兩人相認時在慶元三年或慶元六年,楊次山已是六十歲左右了,他縱有妹妹,恐怕早已結(jié)婚生子。兄妹或血緣關(guān)系破綻百出,但時人敢疑敢想?yún)s不敢言。
如果楊皇后僅僅因為是一個出身卑微的政治女強人,也不會引起后人多大的興趣,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出身卑微的強勢皇后也絕非她一人,但是她卻有意或無意地與中國的繪畫史、鑒藏史發(fā)生了關(guān)系。我們今天在閱讀古代的書畫著錄書籍中,在觀賞收藏于北京、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南宋宮廷畫家的作品上,常常會看見有一些署名“楊妹子”題詩、題畫名或鈐“楊姓翰墨”、有干支紀年的“貴妾楊姓之章”等印章的繪畫作品。她為什么只在馬和之、馬遠和馬麟等少數(shù)院體畫家的作品上題字?為什么后人會仿冒她的書法題在一些南宋佚名的畫作之上?她為什么又被后人稱之為“楊娃”?
最早解開這些疑問的是元代人吳師道(1283-1344),他在《禮部集》題《仙山秋月圖》一詩自注云:“宮扇。馬遠畫。宋寧宗后楊氏題詩,自稱楊妹子?!保ㄍ跏慷G《香祖筆記》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2月) 可知楊皇后自稱“楊妹子”。雖然我們不知道吳師道憑什么證據(jù)證明“楊皇后”就是“楊妹子”,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一定見過楊妹子題字的繪畫上有“賜大知閤”、“賜大太保”等題字以及古代皇后才能使用的坤卦印,因為《易經(jīng)》中云:“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绷硗?,在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相對而言,時代愈近,事情的真相就愈清晰。
但在元末明初文學(xué)家陶宗儀(約1329-1412)所著的《書史會要》卷六中卻云:“寧宗皇后妹,時稱楊妹子。書法類寧宗。馬遠畫多其所題,往往詩意關(guān)涉情思,人或譏之?!碧帐蠈蠲米幼兂闪藯罨屎蟮拿妹?,也就是宋寧宗的“小姨子”,她“關(guān)涉情思”,還可能與姐姐爭風(fēng)吃醋。一個本來基本清楚的史實開始變得以訛傳訛起來,竟因此影響了近五百年的中國書畫著錄史和鑒藏史。后來明清兩代許多鑒藏家的書畫著錄書籍或士大夫的書畫品藻隨筆均沿襲此說,一個中國書畫史上人為制造的“謎案”由此誕生了。
明代文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王世貞(1528-1590)又將這個謎案弄得更加的撲朔迷離,他在跋馬遠的名作《畫水》圖十二幀(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中云:“其印章有楊娃語。長輩云:'楊娃者,皇后妹也。以藝文供奉內(nèi)庭,凡遠畫進御及頒賜貴戚,皆命娃題署云?!徊荒芘e其代,及遍考畫記稗文俱無之,獨往往于他跡見楊跡如一。按遠在光寧朝,后先待詔藝院,最后寧宗。后楊氏承恩執(zhí)內(nèi)政,所謂楊娃者,豈即其妹耶?”(見李日華《六硯齋筆記》,上海中央書店1936年1月)馬遠此圖冊堪稱繪畫史上的赫赫名跡,流傳有緒。入明為陸完收藏,后歸王世貞收藏,內(nèi)有李東陽、吳寬、王鏊、文伯仁等人題記。從此之后,人們又將楊妹子與“楊娃”聯(lián)系起來,或視為一人;或視其為楊皇后的妹妹。為什么王氏會有此說?這主要是他誤讀了《畫水》圖上的楊妹子印章所致。在十二幀畫上均題字的“賜大兩府”上端,有“壬申貴妾楊姓之章”朱文長方小印。南宋內(nèi)府用印為蜜?。ㄓ址Q水印),印泥用白芨水或蜜調(diào)制,有些還加入少量的珍珠粉。但此類印泥在絹上極易褪色,在經(jīng)過了三百年左右的時間更是模糊難辨。所以王世貞將“壬申貴妾楊姓之章”中的篆書“姓”字誤讀為“娃”字,望字生義,憑空想象而虛構(gòu)出一個所謂的“楊娃”來。由于對名人名家的過分信賴和崇拜,從而使得后人對他們的某些失誤也深信不疑,這樣的案例在古今中外的文化史或藝術(shù)史上可以說是舉不勝舉。人類的許多歷史就是在接受這種誤讀和誤解與真相的角逐過程中改變了自己的面貌。
1964年啟功先生發(fā)表了《談南宋院畫上題字的“楊妹子” 》一文(見《啟功叢稿·論文卷》,中華書局1999年7月),通過對史料的研讀,又對馬遠《畫水》圖上楊氏印章的仔細鑒讀,糾正了從陶宗儀開始的誤解和王世貞后來的誤讀,指出楊皇后即是楊妹子,也不存在“楊娃”此人。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臺灣著名的書畫家、書畫史家和鑒定家江兆申先生發(fā)表了《楊妹子》一文(見《雙溪讀畫隨筆》,臺灣“國立故宮博物院”1977年10月)。他通過對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有楊妹子題字的繪畫作品,以及美國收藏家顧洛阜收藏的楊妹子書法作品的研究,再輔之于詳實的文獻史料,披沙揀金,考據(jù)論證,進一步確定了楊皇后與楊妹子實際上同為一人,而“楊娃”則是人們杜撰出來的“空中樓閣”。此文比啟功先生的文章論證更為詳盡,圖片和史料豐富,所以也更具有說服力。啟功與江兆申兩先生分析性的閱讀和解釋性的寫作所得出的結(jié)論,后來得到了書畫史研究專業(yè)人士的普遍認同。一樁彌漫在中國書畫史、鑒藏史上近五百年的迷霧就此散去,謎案也終于真相大白。江先生曾在文章的結(jié)尾處無不感慨地引用了孟子的一句名言:“盡信書,則不如無書?!?/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