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談魏晉風(fēng)度，從魯迅的<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到余秋雨的<遙遠的絕響>，無不拿阮籍嵇康來說事。即使金庸先生筆下的黃藥師，也動不動就以“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自居。阮籍嵇康固然是風(fēng)采絕代，談得太多了也未免讓人生厭，而這里要說的千古第一奇MM謝道韞，文才自然直追阮嵇，雖是女子，胸襟風(fēng)度也絲毫不弱他們，沉著靜氣更是猶有過之，可惜在中國數(shù)千年男人粗暴的話語霸權(quán)之下，這位MM平淡而又精彩的一生像一塊壓縮餅干一樣被冷冰冰地夾在《晉書.列女傳》中，實在令人覺得不公之至。 ?。ㄒ唬? 說起中國數(shù)千年來MM的命運，其實一直是相當(dāng)?shù)谋?。自古而來，MM最為人所關(guān)注的當(dāng)然是容顏，四大美女個個國色天香，談?wù)撍麄兊脑掝}千古不絕，但她們的下場一概很慘。如果西施MM真的如傳說一樣最終能與范蠡攜手共游西湖，那是唯一的例外。男人們每論及此，無不感嘆紅顏薄命，其實他們心里非常清楚，導(dǎo)致薄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漢武帝的貴妃李夫人是深通此理的。李延年那首著名的佳人歌寫的就是這位貴妃，“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光看歌詞就可以想象這位李夫人當(dāng)年的絕世艷光，武帝對她寵愛得也是無以復(fù)加。后來貴妃重病臥床，武帝心如火焚，幾次去看望她，她卻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臉。無論武帝如何苦心相勸，她始終借口未加梳妝不肯相見，終于氣得武帝拂袖而去。貴妃的妹妹對此深深不解，問她，“你不是想死前托付兄弟讓皇帝照顧嗎，為何始終不和他見上一面反而惹得他不高興？”這位通透世情的貴妃一面嘆息，一面說了句讓全天下MM寒心了兩千多年的話，“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她因病重而形容憔悴，若讓武帝看到，縱使嘴上不說，心中也難免嫌惡，倒不如就此不見，給武帝留一個最后的完美印象。貴妃死后，武帝果然大慟不已，追念起她傾城傾國的容顏，遂擢拔其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后來這個李廣利將二十萬大軍，西出玉門關(guān)數(shù)千里征討大宛國，獲汗血寶馬而回，武帝親自在未央宮設(shè)宴接風(fēng)，恩眷之隆，一時無雙。 MM們當(dāng)然也有不甘淪為男人擺設(shè)的，她們要么在不歸的權(quán)利之路上浴血搏殺來個母儀天下，要么就在男人們最引以自傲的文學(xué)上施展自己的才華。而這兩條路通常都是荊棘遍布，權(quán)傾一時的女性如呂后，武則天在后世的史書上被污得一塌糊涂；以文采自負兼之自身姿色了得的名妓如柳如是，蘇小小，李香君，薛濤，吸引眾多才子到底是靠了自己的容貌還是自己的才學(xué)固然不免要打個問號，就是真正意義的女文人如李清照，所寫的詞也只是一味哀苦為主。 至于宋后那些列女傳變成“烈“女傳中的節(jié)婦貞女們，有因為過河時被男人攙了一下就把自己胳膊砍斷的，有剜自己身上的肉做麻辣火鍋孝敬公婆的，也有丈夫去世后把自己活活餓死的，這些MM讓人驚詫莫名，實在不知該作何評論才好。 其實MM們大可不必氣苦，也不必因嬌艷的容顏如朝露般易逝而嘆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種美麗無疑是可以穿越時空的。千古奇MM謝道韞正是如此，她就像一顆絕世明珠，無論積淀了多厚的歷史塵埃，卻仍不須絲毫拂拭，風(fēng)采也自能淡淡地施放出來。 ?。ǘ? 謝道韞身出名門，系東晉安西將軍謝奕之女。王謝世家，在魏晉南北朝那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淖痔?。即使在門閥林立的東晉，王謝兩門也自視極高，婚嫁除了入宮攀龍附鳳以外，都只在兩族之內(nèi)進行。他們兩家在晉朝消亡之后仍是風(fēng)光不減，直到梁武帝時大梟雄侯景向兩族求婚被拒絕遂視此為平生恨事，最后造反時順便將王謝兩族徹底誅絕。王謝的數(shù)代風(fēng)流到此嘎然而止，只留下劉禹錫的一首<題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讓后人懷詠。 謝道韞還是個小MM的時候就相當(dāng)了得。一次叔父謝安問她，“《毛詩》中何句最佳？”，謝道韞答道，”詩經(jīng)三百篇，莫若《大雅•嵩高篇》云，吉甫作頌，穆如清風(fēng)。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謝安大贊其雅人深致。不要小看這一贊，謝安何等樣人，不說他在淝水之戰(zhàn)中的鎮(zhèn)定氣度，也不說他權(quán)謀機變的高超政治手段或者是一心只想歸隱的澹泊心態(tài)，只說后世的詩仙李太白向來眼高于頂，有著天子呼來不上來的狂氣，然而他生平唯一服膺的人就是這個東山不出的謝安石。其時天下號稱名士的何止千萬，能得謝安一贊幾乎可以藉此榮耀終身。 另一則故事就更經(jīng)典了，一次冬日謝氏家族聚會，正趕上大雪鵝毛般片片落下，謝安于溫酒賞雪之余，雅興大發(fā)，問在座的謝氏后輩，飄飄大雪何所似？謝道韞的堂哥謝明接口：“撒鹽空中差可擬。”（這位老兄空中撒鹽何故，難道想人工降雪？：））。謝道韞馬上微哂道：“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簡單一句，謝道韞的詩情才氣相比她堂哥何啻宵壤！謝安大聲稱善，夸獎道韞敏慧過人。 等到謝道韞年長的時候，自然嫁入了門當(dāng)戶對的王家。這不能不說是她一生悲劇之根源。男怕進錯行，女怕嫁錯郎，古今皆然，睿智如謝MM也終于不免。一次道韞回家探親，怏怏不樂的神態(tài)到底讓他叔父謝安看在眼里。謝安很奇怪，問她道，“王家名門世族，王凝之（謝道韞的丈夫）也算是青年才俊,何以不快至此？”道韞悵然道：“一門叔父，有阿大中郎。我的兄弟中也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王郎相比你們天上地下阿。”謝安長長嘆了一口氣，再也無話可說。 這是謝道韞在數(shù)說本門的英才。道韞的父親，安西將軍謝奕本身是個風(fēng)流了得的才士，那個留下千古名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復(fù)遺臭萬載”的梟雄桓溫，對謝奕極其欣賞，尊稱其為方外司馬。謝奕向來瀟灑不羈，曾有一次席間追著桓溫喝酒，桓溫不勝酒力，躲到自己內(nèi)室，不料喝高了的謝奕不依不饒，追他一直追到內(nèi)室，在桓溫夫人驚詫已極的目光下逼著桓溫把酒喝完，結(jié)果自己先醉倒在他們家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一門叔父中阿大指謝安，何等人物就不多說了。中郎指西中朗將謝萬，手握重兵，威震一方，他一直刻意模仿謝安的風(fēng)度，只是心胸始終不及。在謝道韞的（堂）兄弟中，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封是謝萬的兒子謝韶的小名，曾任車騎司馬。胡是謝朗的小名，做官曾至東陽太守。羯就更了不得，他就是謝道韞的親哥哥謝玄，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zhàn)中的主帥，把驕狂不可一世的大秦天王苻堅的百萬人馬打得落花流水，當(dāng)真有再造社稷之功。末是謝川，也頗有文才，只是早夭。 謝道韞拿謝氏一門彥秀作比，其實她夫家王家人才之勝，絲毫不下謝家。謝道韞的公公是第一大書法家王羲之，他和謝安交誼甚厚，也相互仰慕的緊。王羲之的書法古今獨步，《蘭亭集序》，《喪亂帖》都是千古流傳的書法極品，當(dāng)然他遠不只是書法家這么簡單，當(dāng)時朝中王羲之和謝安號稱一時瑜亮，只是王羲之向淡之心比謝安更勝，早早地歸隱了。王徽之是謝道韞的小叔，王羲之的第三子，向來卓犖不羈。他當(dāng)桓溫的參軍的時候，終日只是喝酒胡混，桓溫的弟弟桓沖實在看不過眼，問他，“你到底是負責(zé)什么的”，徽之答道，“管馬”，桓沖問，“你到底管幾匹馬？”，徽之曰，“不知馬，何由知數(shù)”，桓沖又問，“你的馬死了幾只？”，徽之對道，“未知生，焉知死！”，氣得桓沖幾乎倒仰?；罩粝虑Ч偶言挼氖沁@樣一段故事：一天徽之望著皎潔無邊的月色，一邊喝酒一邊吟詠左思的《招隱詩》，登時憶起老朋友戴逵。只是戴逵的家相隔甚遠，也顧不得了，馬上劃著小船往戴逵家中奔去，誰知終于在夜半趕到了他的家門口，徽之又轉(zhuǎn)身回去了，旁人問他什么原因，他只留下擲地有聲的八個大字“乘興而行，興盡而反”?；罩牡艿芡醌I之，少有盛名，風(fēng)流為一時之冠。謝安對他相當(dāng)看好，認為王謝的后輩中人以他為第一，提拔他作長史。王羲之也非常喜歡這個兒子，小時候練字的時候王羲之就猛地從背后抽他的筆，他每次都能穩(wěn)穩(wěn)不動，他就知道這個兒子不僅繼承了自己的衣缽，其后必有大成。后來王獻之的書法固然是不亞其父，他能在墻上寫方丈大字的絕技，連他父親也不禁嘆服。王獻之盡心朝政，殫精竭慮，年紀不大就累成重病，徽之和他一向兄弟情深，得知消息后找到巫師情愿自己一死以延長弟弟的生命，巫師搖頭苦笑，你自己也命不久長，還顧得了別人？王獻之很快病死，徽之奔喪，卻一滴眼淚也不流，只是在靈前彈琴以慰弟弟在天之靈，誰知哀傷得老是彈不出調(diào)子，一怒之下他把琴摔得粉碎，大喝道，”嗚呼子敬，人琴俱亡“（子敬是王獻之的字）。不久他自己因悲傷過度，嘔血身亡?；罩瞳I之的兄弟情誼，比起一起餓死首陽山的伯夷叔齊只怕毫不遜色。 只是謝道韞的丈夫王凝之相比以上這些雋秀人物就失色得多了。當(dāng)然作為王羲之的次子，他家學(xué)淵源，甚工草隸，又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內(nèi)史，實非庸才，但同時他是一個狂熱的五斗米教教徒，整天只會對著天師的牌位焚香禱告，估計沒心思和謝MM花前月下，恩愛纏繾，談詩論文就更不用提了，難怪道韞悶悶不樂。不過在王家陰冷沉悶的漫長歲月里，也有偶爾陽光明媚的日子。 他的小叔王獻之作為一代才士之冠，經(jīng)常召集文苑中頂尖的人物來家里清談。所謂清談，大抵類似于今天的“國際大專辯論會”之類的東西，總有一人開題，一些人補充，一些人辯駁，最后來個總結(jié)陳詞。魏晉時代的人對清談的狂熱是今人不可想象的，但凡數(shù)人聚到一處，總是要高談闊論一番。（古風(fēng)已矣，今天GG們聚在一起時不是搓麻將就是狂打CSJ）。王獻之誠然是才杰出眾，但有時候高手實在太多，集中火力攻他一個，他也免不了舌頭打結(jié)，這時候一直在旁屋傾聽的謝道韞就差丫鬟悄悄遞給他一張紙條，上書“欲為小郎解圍”。于是王獻之暗暗稱奇之余，叫人垂下一方青簾，謝道韞在簾后接著他們的話題侃侃而談，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座客人無不面紅耳赤，理屈詞窮，再也說不出話來。 謝道韞這一精彩的表演，讓我想到了金大俠<倚天屠龍記>中紫衫龍王MM手執(zhí)長劍在光明頂冰湖上劃了個圈兒，紫衣飄飄，膚白勝雪，登時傾倒了無數(shù)明教英雄的情形。不過紫衫龍王到底是虛構(gòu)，謝道韞卻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想來當(dāng)時在座的江東才子們除了對她的談吐佩服得五體投地之外，對這個青簾背后的窈窕身影也是一見傾心吧。 個人一直以為謝MM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嫁錯了人，但并沒進錯門，隱隱覺得她和王獻之才是真正一對，可能他們的年齡按當(dāng)時的觀點不大般配，只是這在奇事層出不窮的魏晉也根本算不了什么。王獻之一生婚姻也相當(dāng)不順，早年娶的是出身另一個名門郗曇的女兒郗氏，青梅竹馬，感情深篤，后來出于家族的政治原因被迫離婚另娶了新安公主，等到他臨死的時候家人問他此生還有何心事未了，他說，“不覺余事，惟憶與郗家離婚”，就憑這一句話也足算是一個情深義重的好兒郎。 ?。ㄈ? 謝道韞在王家平淡地過了數(shù)十年，此時東晉王朝也快走到了它的盡頭。先是三大強藩王恭，殷仲堪和桓溫的小兒子桓玄聯(lián)手清君側(cè)，朝廷花了天大的工夫才策反名將劉牢之，暫時蓋住了這場叛亂。誰知道另一場大禍突然撲面而來，那就是晉末著名的孫恩盧循起義。起義是正統(tǒng)教科書的說法，其實就是邪教叛亂。當(dāng)時的中央政府太過幼稚，看到五斗米道教的勢力逐漸坐大，以為隨便誘殺了教主孫泰便沒事了，結(jié)果惹出一場滔天巨禍。孫泰的侄兒孫恩糾集教眾從舟山島起兵，一路直撲會稽而來。 孫恩的這場暴動，和歷史上的黃巾起義，黃巢等大有不同，那些起事都是有明確的政治目的，而孫恩根本就是在死中求活，唯其如此，才更加慘酷。每到一處，他們先是放火燒光民房，然后用刀劍脅迫老百姓入伙，又不讓他們帶著小孩走，逼著婦女把嬰兒往海里面扔。孫恩也知道自己這般胡鬧未必活得長，所以干脆分外瘋狂，殺人當(dāng)真連踩死只螞蟻都不如。每次屠殺之前，孫恩倒是向?qū)⑺赖娜撕俺隽诵睦镌挘?#8220;你們先到天堂去吧，我隨后就來陪你們。” 當(dāng)時會稽的太守正是謝道韞的丈夫王凝之，這位迂腐得可愛的家伙開始死活不相信教徒們已經(jīng)反了，后來終于相信了卻并不急于調(diào)兵，只是朝天師牌位多添了幾柱香。謝道韞勸諫了丈夫幾次，王凝之一概不理，謝MM也只好學(xué)起了她叔父謝安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親自招募了數(shù)百家丁天天加以訓(xùn)練。要命的是王凝之連人事都不好好盡，孫恩大軍沖進來的時候，偌大的會稽城連官軍都沒有幾個，王凝之只顧自己倉皇出逃，在城門附近被對方截住，糊里糊涂地丟了腦袋。 這時候謝道韞巾幗英雄的本色就現(xiàn)出來了。她聽說丈夫和兒子都在混戰(zhàn)中被殺，當(dāng)場哭昏倒地。醒來后迅速鎮(zhèn)定了下來，不慌不忙地組織家丁保護好家眷，緩緩撤退，她自己抱著外孫坐著轎子親自斷后。剛出街口，就與敵軍相遇，家丁們頃刻間被殺散，她走出轎子，指揮著幾個丫鬟仆婦殺敵。敵人猝不及防，倒是被娘子軍砍倒了幾個。不過丫鬟們也終于也被殺散，從來只會執(zhí)筆的謝MM干脆拿起鋼刀親自搏殺，竟也殺倒了兩個，終因氣力不濟被縛。眾人把她和她的小外孫推到孫恩跟前，望著這個剛殺了她丈夫兒子的大仇人，她侃侃陳詞，絲毫不見慌亂。不知道發(fā)髻垂散，滿臉血污的謝道韞以一種怎樣震懾人心的風(fēng)度把這個素來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也弄得心虛，下令暫時把她推到一邊。然而孫恩對殺小朋友一向興趣盎然，不肯放過她的小外孫劉濤，謝道韞掙扎著走了過來，平靜地抗辯道：“他是劉家的后人，跟我們王家沒有關(guān)系，你要殺他，先殺了我。”奇跡再一次發(fā)生，孫恩被她觀音菩薩般的寧靜慈祥再次震懾，也為她的慷慨陳詞動容，下令放了祖孫二人，讓他們自便。 讀史至此我倒是想到一個奇怪的問題，魏晉風(fēng)度的領(lǐng)軍人物阮籍嵇康碰到這種情況如何？阮籍面對晉武帝司馬炎并不過分的威脅就只知道喝酒避禍，他的男兒氣到底有多少實在是個問題。嵇康到底打過幾天鐵，身板是結(jié)實得多了，臨刑前尚能有板有眼地彈上廣陵散一曲，氣度也算非凡。不過面對這些比刑場劊子手兇惡十倍不止的大魔頭們，他能否保持沉著的風(fēng)度已經(jīng)難說，至于臨危仍然指揮若定，甚至拿著鋼刀和敵人親斗，那就更免談了吧。 其實也難怪，謝MM的這種讓魔王孫恩都為之氣奪的靜氣是直接傳自她叔父謝安的，阮籍嵇康他們哪里學(xué)的到？當(dāng)年淝水大戰(zhàn)時前秦百萬雄師雄據(jù)長江邊，苻堅甚至喊出了投鞭斷流的狂妄口號，壓力之大更勝三國的赤壁，身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丞相謝安卻渾然沒把他們當(dāng)回事，井井有條地做好各項安排之后，就和子侄輩們整天喝酒下棋。臨開戰(zhàn)前一夜還在和人賭棋，趁別人根本無心應(yīng)戰(zhàn)，謝安還一口氣連贏了幾棟別墅。等到謝道韞的胞兄謝玄等人一戰(zhàn)而潰敵百萬大軍，特大喜訊傳來，他仍在和人下棋，喜報只草草看了一眼，扔在一邊繼續(xù)下，和他下棋的人急得神經(jīng)都要崩潰，忙問前線戰(zhàn)況到底如何。謝安這才慢吞吞地說，那些小兒輩們到底把敵人趕跑了。 謝安的此等做派，后世不免譏之為矯情。其實在當(dāng)時那種令人絕望的實力對比下，怎么打倒是其次，首先在心理上不能輸給對方。謝安此舉正是在安定人心，所謂做最好的準(zhǔn)備，接受最壞的命運。不管怎樣，謝家后代精英輩出，但我看來，包括謝MM自己說的謝門四大才子’封胡羯末’在內(nèi)，真正學(xué)到謝安這種從容不迫的絕世鎮(zhèn)定氣度的只有謝道韞自己一人而已。 古來對何者為大丈夫一向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孟子的“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后來成了大丈夫的標(biāo)準(zhǔn)，但我個人總覺得這個標(biāo)準(zhǔn)有在道德上刻意拔高的嫌疑而寧愿采用蘇軾在《留侯論》中的定義，“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之謂大丈夫。這兩點說起來容易，作起來極難。那些整日只知道談玄論道的閑人們，整天把救國殺敵的調(diào)子喊得天高的文人們，真正外敵突然入侵的時候，反而亂得一塌糊涂。粗魯?shù)奈鋵兊故遣慌?，他們個個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天大的事也未必驚得動他們，只是他們的脾氣都不太好，別說無故加之，就是少不如意就要鬧翻天。自古真正做到這兩條的大丈夫，也只有留侯張良，謝安等寥寥數(shù)人而已，謝道韞一個小女子居然也有大丈夫的相當(dāng)風(fēng)范，實在是讓無數(shù)自稱男子漢的GG們汗顏。 ?。ㄋ模? 大亂稍平，謝道韞又回到了會稽。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縱然寧靜淡泊如謝MM也不免黯然以至淚下。從此時開始，謝道韞矢志守節(jié)，足不出戶，只是打理本府內(nèi)務(wù)，閑暇時寫詩著文。正如天妒紅顏一樣，天也照樣妒才女，謝MM才氣驚人，自然不免寡居終身。其實這樣也好，我看當(dāng)時的人物也還真沒人配的上她。不久后，魔王孫恩總算是履行了他的諾言，被官軍逼到海里淹死，到天堂找那些他曾經(jīng)殺過的人了，謝MM終于大仇得報。經(jīng)過這一場動蕩，東晉王朝終于斷了最后一根大梁，不久就被桓玄篡位，再往后出身北府軍的劉裕起兵殺死了桓玄，但晉終于更徹底地被劉裕的宋所取代。 雖然也是節(jié)婦，謝道韞和一般凡夫俗子眼中的節(jié)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當(dāng)時的會稽太守劉柳也是一個雅量非凡的人物，久慕謝MM的才名，專程到她家求見。即使在思想開通的今天，一個有身份的男人明晃晃地打著仰慕的名義到寡婦家做客，不被人笑罵腦殼壞掉就是被人戳爛了脊梁骨，回家還免不了要和母老虎格斗一番。這等妙事也只有在不拘禮法的魏晉才能見到。謝道韞也是久聞劉柳的才氣，粉黛不施，素衣素袍，坦然出來和劉柳相見。她先從自己的身世談起，慷慨流連，哀而不傷，然后感謝劉柳的造訪，殷勤致意，詞理圓到。劉柳談了片刻就告辭，出門后嘆道，“巾幗中這樣的人物今古罕見，只要瞻察言氣，已經(jīng)是讓人心形俱服了。”謝MM也有言，“自逢喪亂，夫死子亡，一直郁郁，直到遇到此人，光聽其言語，也足讓人心胸大開。” 這段惺惺惜惺惺的會晤，比阮籍跑到一個素不相識的MM的葬禮上大哭一場精彩的實在太多。其實阮籍這么做也許是因為他根本找不到類似謝MM這樣的紅顏知己吧。 謝道韞的后半生寫了不少詩文，匯編成集，流傳后世，無一篇不膾炙人口。相比同樣是未亡人的女文人李清照，謝MM的胸襟氣度就寬廣得太多。可能早期在王家苦悶無聊的日子里，謝道韞也寫過類似李MM的“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的感傷詩文。但她到底經(jīng)過家國慘變，后期的風(fēng)格更滄桑沉郁，直指人心，不再局限于自身的愁苦。而李清照的詞終究只是一路哀歌到底。 其實古來為文，真正能打動人的不過是一個“情”字。很多樣板文章做得格律工整，花團錦簇，獨獨缺少了情而讓人望而生惡。李清照的作品雖然以愁為基調(diào)，未免有些黯淡，但是這種真誠的愁，也比其他矯柔造作的東西要好得多的多。南朝大文人庾信早年只寫宮廷里用的艷文，和徐陵齊名，號稱徐庾體。少年名盛，風(fēng)流為文，想必對自己的作品自負的很吧。后來因侯景之亂，南朝涂炭，他自己也流亡到了北國。和謝MM一樣身逢家國劇變之后，他文章的風(fēng)格變成了練達蒼勁。庾信后來在著文時融入了自己的滿腔悲憤苦情之后就陸續(xù)寫出了《哀江南賦》，《枯樹賦》等傳世名篇，終至大成。估計早年寫的文章他此時再看一定會羞得低下頭吧。謝MM的詩文創(chuàng)作歷程，大致和庾信相仿。 ?。ㄎ澹? 無論怎樣的風(fēng)流都難免被雨打風(fēng)吹去。我們這些后生小輩，也只能從古書中仰慕先人們的風(fēng)范了。一套厚厚的二十四史，以氣勢磅礴論當(dāng)然是《史記》，老成敦厚自然是《漢書》，文筆高妙首推《三國志》，喜歡八卦的不妨讀《魏書》，其作者向來有揭人陰私的癖好，喜歡神話的可以讀《南史》，一個人打一百多個的夸張戰(zhàn)績在里面屢見不鮮。我個人最喜歡讀歷史的兩極《晉書》和《明史》。每讀明史，在外表的一片溫暖祥和之下總不覺吹來一陣陣寒骨的陰風(fēng)，于是趕緊再去讀上一段晉史，讓多少有點明媚的陽光化掉這股戾氣。這種三明治似的讀法不免有些怪異，但是我喜歡。 說起歷史，很多愛國者極度推崇大漢天朝，提起陳湯的豪言壯語“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就激動得不可自抑，甚至在選擇最愿意回到的十個古代時期中首選漢武帝與匈奴全面開戰(zhàn)的那段時日。其實如果你不是漢武帝本人，不是那些渴望踩著無數(shù)平凡士兵的尸骨升遷的將軍的話，老實說不回去也罷。武帝準(zhǔn)備和匈奴開戰(zhàn)，幾乎家家養(yǎng)馬，弄得民不聊生。他為了應(yīng)付戰(zhàn)爭的浩大開支，任用酷吏，專賣鹽鐵，搜刮天下，同時尊崇儒術(shù)，也為了保證前線的兵源，將全國所有不好好種田的人，如牢里的囚犯，黑社會組織，小商小販，街上的混混，甚至贅婿（就是上門女婿，天阿，他們又得罪誰了？？）統(tǒng)統(tǒng)發(fā)往 北方前線。在當(dāng)時那種惡劣的戰(zhàn)斗環(huán)境下，生還者當(dāng)真十中無一。武帝打得最高興的時候，民怨也沸騰到了極點，有識之士指出當(dāng)時的天下已經(jīng)和秦二世的沒什么兩樣了。還好武帝沒有徹底胡涂，及時發(fā)了《罪己詔》公告天下，修改了一些政策，算是把一場來日大亂平了下去。 我就對大漢雄風(fēng)什么的沒有興趣，對江山一統(tǒng)的思維模式也無好感?？傆X得大一統(tǒng)的真正得益人多是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他們當(dāng)然可以藉此刻碑作傳，名揚后世，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我看多給他們一些適彼樂土的機會只怕比什么都好。因此相比武功赫赫，開疆?dāng)U土的秦皇漢武，我倒是更欣賞那些魏晉時代質(zhì)樸率性的風(fēng)流人物。一直難以想象我們的祖先中竟然真的有這樣一代天真爛漫，至情至性，敢愛敢恨，敢怒敢笑，無拘無束，將人性自由的一面發(fā)揮到極至的精靈。不知什么時候起，祖先們慢慢失去了這些靈性，整天只知道磕頭作揖，唯上是從，歷史也開始變得格外骯臟起來。一直到今天，想一想所謂的魏晉風(fēng)度到底在我們身上還能剩下些什么，就不免有些悲哀。 在這些藏在古書中萬分可愛的精靈中，依稀看到這樣一張張久違的笑臉：阮籍，嵇康，潘岳,謝安，王羲之，王獻之,陶淵明。。。當(dāng)然其中也有本文的主人公，千古第一奇MM謝道韞。他們一起輕歌曼舞，說著笑著，慢慢地離我們的視線越來越遠，古樂聲中稱頌一時的魏晉風(fēng)度也終于杳杳而不可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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