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評陶潛的飲酒唱詩 逍遙子（銀臺醉客）  在今人眼里，陶淵明是一個著名的田園詩人。不過在古代人看來，陶淵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詠酒詩人。道理很簡單，陶詩幾乎“篇篇有酒”。在今存的百二十余首陶詩里，描寫田園風(fēng)光、勞動的，只有十來首；而詠酒的，卻有六十多首，占一半還多，其中《飲酒》組詩就有二十首！在他一百一十四首的五言古詩里，酒字出現(xiàn)三十一次、醉字七次、醒字三次、酣字三次、酌字三次、醇字一次。自祭文說：“匪貴前譽，孰重后歌。”挽歌云：“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陶淵明為什么要那么醉心于吟酒？第一個給他編集子的梁朝昭明太子說了一句知心話：“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陶淵明集·序》）意說陶淵明托酒言志，以示人生醒醉。所謂“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者是也。 大凡改朝換代的時期，總是險惡多端、奸佞叢生。陶淵明活了六十多歲（公元365---427年），有五十余年是在東晉度過的，入劉宋不到十年就病故了（晉滅于420年）。所以他“有幸”看到了奪權(quán)篡位者的種種丑惡伎倆，看到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曲折的種種變故。這對于敏感而正直的詩人來說，不可能做到心如死水，激不起半點漣漪的。相反，從他出仕那天起，便陷入了深深的苦悶和悲哀，以至于后來不得不借酒來澆胸中的塊壘。（按：關(guān)于陶淵明的生卒年代，是否應(yīng)為公元367---427年。本文不就這個問題做研討） 陶淵明喝酒的名氣是很大的。他曾以調(diào)侃、自嘲的筆調(diào)寫過一篇叫《五柳先生傳》的自傳，其中便談到自己是這樣好酒的：“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有人）置酒招之。造（到）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不以為意）去留。”一定是因為他好飲成性，遠(yuǎn)近聞名，所以才有人時常請他赴宴的。至于是不是像醉龍蔡邕那樣經(jīng)常醉臥街頭，不得而知。不過推想起來，必定是常有的事。他的朋友顏延之在他死后的誄文里說：“（淵明）性樂酒德，簡棄煩促，就成省曠”。幾百年后歐陽修還記得他是“愛酒又愛閑”的人。酒名借著詩名，越傳越神，陶淵明便在后人的心目中飄逸起來了。白居易說陶詩“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宋人陳舜俞《廬山記》又記載了一則民間傳說，說廬山栗里兩山間有塊巨石嵌在其中，很平坦，能坐下十幾個人，加上坐石上抬頭即可仰視落自崇崖高嶺的懸瀑，確是一個壯觀奇景的好去處。因為陶淵明常在此“自放以酒，故名醉石”。于是陶淵明似乎成了酒仙，誰也不知道他的本來面目了。 其實，陶淵明并不是天生就那么好酒成性的。他正式開始“酣飲賦詩，以樂其志”的時間，大約是在39歲以后。據(jù)考，他那著名的20首《飲酒》詩，是寫于39歲那年（403年）秋冬。這一年八月，恒玄自稱相國、楚王；十二月初，恒玄篡位野心實現(xiàn)，改晉稱楚，貶晉安帝為平固王，遷之于陶淵明的故鄉(xiāng)江州尋陽縣。陶淵明對這個恒玄是太熟悉不過了。他在其手下曾干了近3年（35-37歲）的鎮(zhèn)軍參軍（軍事參謀），對恒玄的篡晉野心早有察覺?，F(xiàn)在他干出了這等令天下非之的丑事，陶淵明能不憤懣于懷嗎？于是，又是飲酒抒憤，又是賦詩泄憂，詩酒相濟，成就了《飲酒》絕唱。詩序說：“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歡，顧影獨盡。 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倫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閑居寡歡，長夜難盡，當(dāng)喻時黑暗；無夕不歡，顧影獨盡，蓋胸中有一段積郁不得排泄；題數(shù)句自娛，以為歡笑，似為無可奈何之自嘲、自慰。”陶淵明覺得自己像一只失群的孤鳥，無枝可依，悲鳴不已：“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急啼）思清晨，遠(yuǎn)去何所依？因植孤生松，斂翮（整翅）遙來歸……（飲酒）詩其四）”。這日暮無著、清晨無去、夜夜心悲的境界，豈不正是阮籍“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詩境的再現(xiàn)！于是，陶淵明開始“痛飲酒，熟讀《離騷》”了：“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漿遠(yuǎn)見候（問候），疑我與時乖。繿縷茅簷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同流合污），愿君鼓其泥（擾渾水）。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詣。紆輿（喻出仕）誠可學(xué)，違己豈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詩其九）”以及“有客常同止（行止），趣舍邈（遠(yuǎn)）異境。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lǐng)（領(lǐng)會、理解）。規(guī)規(guī)一何愚，兀傲差若穎（較似聰明）。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dāng)柄。（《飲酒》詩其十三）”一起飲酒可以，讓我違心屈志去同流合污于濁世，萬萬不可；雖是同行共飲，然而志趣卻相去甚遠(yuǎn)，長醉者自長醉，常醒者自常醒，我說我的醉話，你說你的醉言，相視一笑，到底誰是真醉，誰是真醒？“日沒燭當(dāng)柄”乃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的繼續(xù)，都是憤而心死的無奈痛語。這話骨子里乃是屈原回答漁父的兩句傲語：“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楚辭·漁父》）”陶淵明想努力忘掉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借酒逍遙，借酒泯滅物我。結(jié)果先是平靜沖淡了一時：“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此），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中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一作“還”）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詩其五）”雖然身在世俗間，但是跡同志不同，正如“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lǐng)”一般。之所以能如此，乃是“心遠(yuǎn)”使之然。 翻閱部分典籍，才明白“心遠(yuǎn)”二字乃是佛門“心凈”的移用。原來東晉人特別欣賞印度在家居士維摩詰，他能做到既信佛，又不斷酒肉、妻妾，圓融無礙，處處自由。他的一句明言是：“欲得凈土，當(dāng)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維摩詰經(jīng)·佛國品》）”這便是影響中國佛學(xué)達(dá)千余年之久的“不二法門”了。逍遙駑鈍，方悟身跡是無所謂出家與在家、戒欲不戒欲，關(guān)鍵是心凈。心凈便到佛國，心不凈雖出家無用。所謂“不是風(fēng)動，不是幡動，是心動”的禪宗佳話，正是強調(diào)心的巨大作用！冥神頓悟，不禁啞笑，試想莊子沒有達(dá)到這樣真正物我混一的境界，所以不敢在世間人境呆著，主張?zhí)拥缴搅掷镫[起來。原因大概就是怕自己經(jīng)不助聲、色、利、欲的誘惑，廢了“童真”之身。倘若莊子有知，是該以逍遙為千年之下一知己呢？還是深惡痛絕之？ 東晉以后的玄學(xué)家看到了維摩詰的高明之處，因而紛紛佛道同修了，殷仲堪、孫綽、許詢都是如此。竊以為，陶淵明并沒有例外，這里只不過把“心凈”改為“心遠(yuǎn)”罷了，意思沒變，換湯不換藥。上面提到的“有客常同止，趣舍邈異境”就是“心遠(yuǎn)地自偏”的具體表述。同樣的酒，喝的人心思不同，其醒和醉也不同。陶淵明自然是雖醉猶醒的。正是由于“心遠(yuǎn)”，陶淵明才逍遙地采菊花于東籬之下，不經(jīng)意的悠然間見廬山于南面的。此時陶淵明再不是“已是黃昏獨自愁”了，卻把夕陽西下的山間景色看得那么迷人，又將那只“日暮猶獨飛”、“夜夜聲轉(zhuǎn)悲”的失群之鳥，看成找到了歸宿----鳥群而欣欣相與（合群結(jié)伴）輕飛的鳥！就在一片夕陽、滿眼山影、遍地黃花、漫天歸燕的大自然里，陶淵明領(lǐng)略了那不可言傳的處世妙諦。 詩中沒有一個“酒”字，但醉意就在其中。陶淵明采菊花當(dāng)然不是為了純粹地觀賞，他自有妙用。讓我們先來讀讀下面這首《飲酒》詩：“秋菊有佳色，邑(沾帶)露掇其英。汛（泡）此忘憂物，遠(yuǎn)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jìn)，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飲酒》詩其七）”和露摘黃花，原來是為了泡酒的！說它是忘憂物，是因為菊花久被人們看成是可以延年益壽、祛病通神的上品藥物。逍遙看過一本《名山記》，書中曾道：“道士朱孺子服菊草，乘云升天。”還記得“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嗎？自屈原之后，詩賦詠菊的不斷。就魏晉而言，比如正始名士鐘會就在其家中種滿了菊花，又作《菊花賦》道：“服之者長生，食之者通神。”西晉名士潘尼的《菊花賦》甚至說能賜人壽命的司命神西王母也“接其葩”以求“延期以永壽”！逍遙引這些例證不是宣揚迷信，只是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由此可見一斑。陶淵明《九日閑居》序說自家有“秋菊盈園，而持醪（濁酒）靡由”。詩中有云：“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說明他對菊性也知道。這東西不象五石散貴得嚇人，只有何晏、王羲之等才服得起，喜歡的人盡管吃，家種的、野生的盡是。所以，陶淵明的悠然采菊，有“心遠(yuǎn)”的成分，更有益壽以忘生死之憂的成份；說“秋菊有佳色”和王羲之愛聽鵝叫、王徽之喜種竹說“不可一日無君”是一樣的，不純是賞其優(yōu)雅，更重要的是樂其可以養(yǎng)生。 但是，陶淵明的身心悠然只能是麻痹性的暫時現(xiàn)象，喝過酒的人都知道，醉酒發(fā)昏終究還是要蘇醒過來的。這時候更痛苦不堪，于是就有了下面這首詩，他不得不隱隱約約地吐出了喉中的骨鯁：“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dá)人解其會（其中道理），逝（隱逝）將不復(fù)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飲酒》詩其一）”世間的衰落興榮如影、如泡、如夢、如幻，沒有固定不變的。邵生（召平）是秦朝的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史記·蕭相國世家》）。由侯王變?yōu)椴家?，以致窮得種瓜，這其間的變化對個人命運來說，不啻為滄海桑田。這里“秦破”與桓玄使“晉破”正有極為相似之處；陶淵明的歡酒與邵生的美瓜，也是貌合神離的。又《飲酒》詩中“咄咄俗中愚，且當(dāng)從黃綺”，也是借商山四皓中的黃公、綺里季夏避秦亂不仕而隱的典故，自誓不仕桓玄的楚政權(quán)。如此剛烈，逍遙深服。當(dāng)浮一大白，快哉! 不僅如此，陶淵明還投筆從戎，棄耕出仕，參加了劉裕等發(fā)起的征討桓玄的戰(zhàn)爭。元興三年二月，劉裕起兵，陶淵明很快應(yīng)劉裕的征召，就任這位鎮(zhèn)東將軍的參軍一職。他曾有《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的詩，記錄了從尋陽赴京口上任途中的情況。記得其中有云：“投策命晨裝，暫與田園疏”、“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的詩句。意思就是為征桓玄，違心出仕，暫時告別田園，盡管是參加“義軍”，但還是滿懷慚愧的。所以他在這年春所作的《停云》、《時運》等詩中，表達(dá)了對親友、田園、美酒的思念：“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停云》二）”此情此景，縱是千載之下，逍遙也覺黯然！陶夫子嗟嘆八方昏亂，平地成河，欲與親友共酌一杯，也無緣也。“花藥分列，林竹翳如（隱掩貌）。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昏莫逮，慨獨在余。（《時運》四）”不由感嘆清淳的黃帝、唐堯的時代已逝，清琴濁酒的晏然生活彌足可貴。我看這只是想象之詞，此時的他又哪有時間去消遣呢？這年陰雨連綿的時節(jié)，陶淵明對雨獨飲，不禁又感慨起人生的命運來：“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yuǎn)，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形骸久已化，心在復(fù)何言。（《連雨獨飲》）”人有生便有死，自古皆然。都說世上有不死的赤松子、王喬這些仙人，但他們究竟又在哪兒呢？好心的故老贈我酒，勸我飲酒成仙；試酌幾口果覺萬般情思都去，連杯酣飲忽然間覺得天地也不存在了。但是，天又豈能離我遠(yuǎn)去！只要任自然、循性而動，便可忘掉一切了。只要我心仍在，身衰體弱又何足掛齒？詩中酒的宣味是很深的。竊以為陶淵明并沒有輕信真的有什么神仙存在，他只相信自己的心靈解脫。從這里，隱隱感覺到他決心歸隱的意向了。 再提到陶淵明字元亮,明和亮兩字是同意。陶淵明后來改名為潛,淵明和潛則意思相反,這表示他要如魚一樣潛藏深眇,但淵明并不是潛藏之所,他改名正是在表明他晚年隱居的心境.在陶淵明41歲的時候（405年）那年的冬天，他放棄了只當(dāng)了82天的彭澤縣令，掛冠抽簪而歸了?？幢砻嬖颍坪跏撬荒芟裢跄@班五斗米道徒卑躬屈節(jié)、折腰低眉；而真實原由，我認(rèn)為是象他的《歸去來辭》和《歸園田居》詩賦中所說，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山丘”，是“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是世道“真風(fēng)造逝，大偽斯”。他從自我個性和社會現(xiàn)狀兩方面都找到了必須歸隱的理由。這一點，逍遙非常佩服。依我愚見，陶淵明的歸隱絕不同于阮籍、嵇康。在正始時代，阮、嵇的歸隱帶有全身保哲的政治意味，具有較強烈的抗?fàn)幰饬x。在東晉時代，歸隱成為一種“時髦”，可以借此買名邀譽、走終南捷徑；也是因為名士太多了，朝廷的殿堂太小，容不下那么多的“大賢”、“亞圣”名流；也是士族政治高門大姓互相排擠的結(jié)果。對于陶淵明來說，他那已破落的家族已不足以招來政治迫害的危險，不足以使他進(jìn)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中心。因此，他的歸隱，乃是一種人生的選擇，乃是一種對“舉世皆濁”、“眾人皆醉”的厭惡。這也有抗?fàn)幰饬x，是對整個黑暗社會的挑戰(zhàn)，而不是具體政治性的挑戰(zhàn)。 這樣的歸隱才是“真隱”，而不是山濤、向秀那樣的“假隱”。據(jù)說，東晉的隱逸時髦起來之后，隱的名堂、花樣也多了起來。依處所而言，有“朝隱”、“野隱”、“市隱”、“通隱”；從態(tài)度上講，有“真隱”、“假隱”、“充隱”；此外還有“酒隱”、“坐隱”等名目。東晉名士是看重朝隱、市隱、通隱的。所謂“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者，一語道破時尚天機。怎么叫“朝隱”呢？《晉書·鄧桀傳》載，鄧桀少與劉驎之、劉尚公隱，后忽然改節(jié)應(yīng)召出仕，有人譏之。鄧桀說：“夫隱之為道，朝也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于物。”有《世說新語·言語》說：竺法深在簡文坐，劉尹（惔）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這便是風(fēng)動、幡動、心動的另一種表達(dá)了。逍遙曾讀釋彥琮的《通極論》，把這“朱門”與“篷戶”的關(guān)系說得非常透徹，不妨節(jié)錄一段：“原夫隱、顯二途，不可定榮辱；真俗兩端，孰能判同異！所以大隱則朝市匪（非）喧，高蹈則山林無悶?？辗巧猓斓刈酝格R。……發(fā)心既是出家，何關(guān)落發(fā)？棄俗方稱入法（門），豈要抽簪！”和尚的教門開得如此之大，門票賣得如此便宜。頭發(fā)不用剃，官帽不用摘，就可以入法門、出家。哈哈，非是逍遙曲解，如此這般理論比玄學(xué)家努力合道、儒為一更省勁。于是東晉的形形色色的隱士們都轉(zhuǎn)向這一“通隱”理論了。 陶淵明當(dāng)初說“結(jié)廬在人境 ”、“心遠(yuǎn)地自偏”的時候，也沒有例外地部分吸取了這一理論“精華”。所以39歲之后的陶淵明只能算個“通隱”于市上的隱士。我看他還好沒有“通隱”到朝廷，后來做了些參軍、縣令之類的芝麻官也算不得“朝隱”。而且他也只是一時達(dá)到“通隱”境界，做劉裕參軍時那句“望云慚高鳥，臨池愧游魚”，表明他在內(nèi)心深處并不能將仕與隱的矛盾“通”起來。因此，他很快就從“結(jié)廬在人境 ”的市上跳了出來，開始了“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的真隱了。我注意到他這時的飲酒態(tài)度、方式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白日掩柴扉，對酒絕塵想。時復(fù)墟里人（農(nóng)人），披草共往來。相見天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其二）”他只與素心淳樸的農(nóng)人相來往，交談也只道桑麻之事，也不提“有客常同止”、“醒醉還相笑”的那種超脫了。“三徑就荒，松菊尤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眇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既然已經(jīng)“覺今是而昨非”，那么心情自然寧靜多了。人常常是這樣的：當(dāng)他悟不透事理真相時，心情是最彷徨、迷茫的。往往陷入矛盾的痛苦之中。楊朱臨歧路而哭，墨子見素絲而泣，都是因為“可以南去，可以北往，可以染黑，可以浸赤”，拿不定何去何從而悲哀的。阮籍窮途而泣，劉伶鹿車任游，則是根本無路可走，故那哀傷則又更深一層。陶淵明則想通了，既然“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學(xué)仙）”，那么我就在這平凡的山村里，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喝一口酒，看一眼庭松，玩一番書琴，不也很自然、很愜意嗎？這比“以心為形役”不知強多少倍！這樣的酒的確是很“平淡”的，并無什么“深味”。我們這位酒酣狂歌的五柳先生把別人都瞧不上眼的鄉(xiāng)村、平凡的事物，看得格外親切，描繪得是那樣的優(yōu)美、寧靜：“方宅十馀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歸園田居》其一）”“方宅”、“曖曖”兩次遠(yuǎn)寫，“榆柳”、“狗吠”兩次近描；有紅桃白李綠蔭的“似枯而實綺”，也有夜靜狗吠、晨喧雞鳴的“似散而莊”。時間、空間、動靜、濃淡都是那么和諧地“沖淡”在一起了。這正是此時陶淵明剛剛歸來真實的心境寫照，這才是他真正歸隱后品嘗到的人生酒味！ 陶淵明從29歲出仕到42歲歸來，曾經(jīng)歷了三仕三隱的曲折道路。個中滋味也是一言難盡的。陶一再說自己的出仕是因為家貧，為求口腹之資；又說“質(zhì)性自然”、“本愛山丘”，才是自己的本來面目。這話看來有真有假，不可全信。謀資是真的。他做彭澤令的目的，就是為了給隱逸做準(zhǔn)備。《歸去來兮辭》說得就很清楚了：“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 據(jù)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陶淵明求為彭澤令，還說過“聊欲弦歌，以為三徑（隱逸）之資可乎”的話。當(dāng)了縣官以后，又將官俸300畝公田要全部種高粱，“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請中梗（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梗”。一個字：強！而正是出仕的積蓄，待他“歸來”時，家境尚可；“有童仆歡迎”、“有酒盈罇”。故他能夠“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形象是“待月荷鋤歸”的悠然。 但是在他歸隱后的第三年（408年）六月，一場大火再加上田間蟲害猖狂，使陶淵明的生活轉(zhuǎn)入極為貧困的時期，杯中酒自然也時常斷頓了。他的《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詩記載了這一變故。其《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更是形象地反映了他歸耕晚期的貧境：“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鳥遷。”生活困窘竟到此地步，“躬耕未曾替”、“濁酒且自陶”的辛勞，取代了“待月荷鋤歸”的悠然。長期的參與田間勞作，使貧病交加的陶淵明在感情上越來越接近普通勞動人民。同時他在思想上陷入幻想，終于寫出千古流傳的《桃花源詩并記》。 而說陶淵明自稱“性本愛丘山”的話是假的，是因為他的思想感情經(jīng)歷了入仕、歸隱、幻想三部曲。青少年時代，他也曾壯志凌云，有著儒家的積極出仕精神。其詩也不止一次地表達(dá)過這種心態(tài)：“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飲酒》詩其十六）”此為近40不惑之年的回顧，是飲酒后的醉中真言，一定不是說著玩的。“遂無成”即一事無成的無限感慨，哪里是“性本愛丘山”的恬淡？“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雜詩八首其五）”雖然沒有了斗酒等樂事卻也很歡暢。為什么？是因為胸有鴻鵠之志！只是歲月的流逝磨滅他的雄心壯志，只是看這“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的時局太不不合宜了，只是看到那些你爭我殺中的士都是些“冰炭滿懷抱”的可憐蟲。直到陶淵明歸隱后，還以“簞瓢屢空，晏如也”的儒家守窮固貧精神來激勵自己躬耕。中晚年之后，陶淵明的思想感情才趨向老莊、道教及佛教，但仍沒有完全放棄儒家教導(dǎo)。在雜詩十二首、詠貧士七首、擬古九首、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在飲酒時的思想矛盾：未言心未醉，不在接杯酒。（擬古其一）佳人美清夜，達(dá)曙酣且歌。（擬古其七）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M古其八）得歡當(dāng)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雜詩八首其一）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八首其二）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雜詩八首其四）傾壺絕馀瀝，窺灶不見煙。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詠貧其二）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詠貧其四）如此等等。當(dāng)真是嘆無俞伯牙作知音，恨無莊周一起放達(dá)；既求仁義，又要“得歡當(dāng)作樂”，徹底長酣。讀此心境，種種矛盾、形形悲苦、色色放達(dá)，都寄于一杯酒了。從這些矛盾中可以明了，陶淵明根本就不是“性本愛丘山”的。社會黑暗、人生失意逼得他不得不愛丘山。所以，陶淵明的思想感情經(jīng)歷是這樣的：熱衷功業(yè)而出仕、厭惡時事而歸隱、躬耕艱難而幻想（理想）。這三部曲經(jīng)過了對社會的一次否定和對隱耕生活的一次不滿這兩層遞進(jìn)之后，把陶淵明從現(xiàn)實中推向了野外，導(dǎo)向了“桃花源”，其人生也就這樣地沉醉下去又清醒過來。這其中充滿了大樂、大悲！ 說陶淵明接受過儒家、道家、道教思想的熏陶，眾皆認(rèn)可。惟獨對他的佛教思想有無，學(xué)界還存在著很大的分歧、爭議。解決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正在酒的問題上。（哈哈）考證陶淵明《形影神》詩大抵寫于公元413年前后。當(dāng)時廬山高僧慧遠(yuǎn)（412年）在廬山刻石作佛像，413年又寫了篇《萬佛影銘》，說在石頭上刻佛影，最能為萬佛傳神，把他幾年前“形盡神不滅”的理論具體化了。在刻石立銘的時候，他曾邀請了大批社會名流來參加，并請大名士、大文豪謝靈云撰寫《萬佛影頌》。那排場之大，呵呵。陶淵明正住在廬山附近，同周續(xù)之和劉遺民兩位佛教徒時有往來，以致有好事者稱他們?yōu)?#8220;潯陽三隱”。陶淵明和慧遠(yuǎn)一度也結(jié)為方外之交。（詳見《中國文化通志》）但陶淵明最終沒有成為佛教徒，原因和酒大有關(guān)系?！渡徤绺哔t傳》記載：遠(yuǎn)法師與諸賢結(jié)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于是去了）。忽攢眉而去。眾所周知，酒為佛教原始五戒之一，故陶淵明要請求允許他飲酒才肯與慧遠(yuǎn)交往。斂眉蹙額而去，不知為何；可能是思想上的不合，也可能是那兒根本就沒有為他準(zhǔn)備酒，他發(fā)覺上當(dāng)了。《蓮社高賢傳》書出甚晚，其言也不太可靠。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陶淵明的確在酒的問題上和慧遠(yuǎn)發(fā)生過分歧，陶淵明《形影神》詩即有三次提到了酒！ 在《形贈影》里，形對影說：剛才我還在人世間，忽然逝去無歸期了，你說我該有多悲哀？我沒有不死的騰化術(shù)，按自然規(guī)律是必死無疑的。請你聽我一句話，“得酒莫茍辭”，酒是足以消除憂愁的啊。 在《影答形》中，影對形回答：我也很想登上昆侖、華山仙境去學(xué)做神仙，但此道又是那么遙遠(yuǎn)。與你相遇以來，你笑我亦笑，你哭我也哭，“未嘗異悲悅”。你死我亦亡，念此五情發(fā)熱！你不如行善事，留美名于后世。說酒能消憂，比起這行善遺愛，豈不是也太低劣不明智了嗎？（“酒云能消憂，方此豈不劣”）！ 《神釋》中，神對形、影解說道：我與你們雖然不是同一物，但又是“生而相依附”的。你們不是看到了嗎？“三皇大圣人，今復(fù)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壽少夭的都不免一死，賢者愚者都一樣。每天喝醉了酒，或可以忘卻這種死的悲傷，難道酒是催人短命折壽的壞東西嗎（“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影說立善事比喝酒好，誰又為你唱贊歌？過分思慮生死是會勞神傷生的，不如聽?wèi){自然的安排，不要喜也不要憂，要死便死想那么多干什么。 這番問答的主題是如《形影神》詩序所說：是“極陳形影（身名）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的。即以玄學(xué)自然之道來反駁“形盡神不滅論”。不論陶淵明說的對不對，可以講，他的確是早發(fā)范縝《神滅論》之先聲。故陶淵明不是醉得一塌糊涂的，他的頭腦很清醒，比那些為名為利不敢喝酒的名士、高僧還清醒！陶淵明是個真正的玄學(xué)高手，也是個全面的大思想家！如此喝酒，才不是醉生夢死！才有深味！ 誠然，陶淵明也不是沒有接受一些佛學(xué)思想，前文說的“心遠(yuǎn)”、“心凈”就是《維摩詰經(jīng)》中的精華。在“人生似幻化，終當(dāng)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一生復(fù)能幾，倏如流電驚（《飲酒》其三）”；“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飲酒》其三）”這些詩句的字里行間有莊周夢蝴蝶、蝴蝶亦夢莊周的宣意。同樣也有維摩詰那“是身如泡、如沫、如焰、如電、如夢、如幻、如影、如響……十大名喻”的法味。維摩詰是不主張戒色戒酒的，慧遠(yuǎn)的什么“三報論”、“形盡神不滅論”是什么玩意兒，破綻百出，還要假惺惺地叫人戒酒！所以陶淵明與他合不來，倒是與這位天竺維摩詰有隔世神交了。 陶淵明半生中愛酒、嗜酒。但酒精沒有使他喪失純潔的心靈，更沒有喪失清醒。在他最窮喝不起酒的時候，他可以去向故老乞酒（如《乞食》所寫），可以開玩笑地說要戒酒（《止酒》詩所詠）。老朋友顏廷之送2萬錢，他收了，但都送到酒家，以便隨時可以盡酣；然而檀道濟在他貧病交加的時候，送來高粱、臘肉，他卻扔了出去，陶淵明討厭他說什么“今子幸生文明之世”（時在公元426年，晉亡宋立）的話，不肯吃這“嗟來之食”。陶淵明和阮籍一樣，也是有一雙看了叫人哭笑不得的“青白眼”的。 入宋之后，陶淵明才改名為“潛”的。劉裕屢次下詔征他，陶淵明不但置之不理，還寫《述酒》詩隱罵這位皇帝。詩文較長，不再引用了，且引一段前人注解：“晉元熙二年六月，劉裕廢恭帝為蘭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甖授張祎，使酖王。祎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踰垣進(jìn)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而以述酒名篇也。（《陶淵明全集》湯注）”原注：“儀狄造，杜康潤色之。” 儀狄、杜康，古代善釀?wù)?，酒由儀狄造出，再由杜康潤色。陶淵明就此傳說為喻，說桓玄篡位于前，劉裕弒君于后，晉朝終于滅亡?；感c殺司馬道子，劉裕鴆殺晉安帝，都是用的毒酒啊。所以陶淵明以述酒為題，以“儀狄造，杜康潤色之”為題注；這火性如此之烈，把兩個野心家一起罵了，嘿嘿，這聽的人還不一定能回過味兒來呢。若是陶淵明能做到庾純那樣的高官，說不定也會在大宴上公開罵座。魯迅先生說陶淵明并非渾身肅穆，而有金剛怒目，大概不專指“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一句詩吧？ 酒既有這么大的妙用，可以安身、可以解憂、可以悟理、可以罵人、可以隱逸，所以陶淵明至死也沒有拋棄。在他自擬的挽歌中：“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其一）”；“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其二）”；人將死，其言真。陶淵明不負(fù)酒，酒也不負(fù)陶淵明。在“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的對立中，這位靖節(jié)先生的人格就這樣突現(xiàn)出來了。如此想來，世人說“難得糊涂”，未必是一句完全消極的話啊。 陶潛的詩缺酒不可，陶潛的詩無酒亦不可。詩酒相濟，才各臻其美。忽想到元代馬致遠(yuǎn)“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分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jié)？人問我、頑童記者：便道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數(shù)語，差可探近淵明的胸懷！ [mp=500,66]http://www.chinakongzi.com/2550/music/download/guqin/meihua3n.mp3[/m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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