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與《三國演義》關(guān)系三論
沈伯俊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成都 610072)
摘要:史書《三國志》與小說《三國演義》的關(guān)系,歷來為《三國演義》研究者所重視。本文通過實證性研究,提出三點見解:(一)《三國志》是《三國演義》最重要的史料來源;(二)《三國志》并未為《三國演義》提供敘事結(jié)構(gòu)框架,承擔這一任務(wù)的,主要是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鑒》;(三)不宜簡單地說《三國演義》是“演”《三國志》之“義”。
關(guān)鍵詞:《三國志》;《三國演義》;關(guān)系
史書《三國志》與小說《三國演義》的關(guān)系,歷來為《三國演義》研究者所重視。敘述《三國演義》成書過程的論著,每每涉及這一關(guān)系;但大多淺嘗輒止,語焉不詳,其間不乏含糊之論。本文立足于對資料的全面把握,深入進行實證性研究,在此基礎(chǔ)上,主要提出三點見解:
(一)《三國志》是《三國演義》最重要的史料來源
對《三國演義》成書有直接影響的史書,主要有《三國志》(包括裴松之注)、《后漢書》、《資治通鑒》、《通鑒綱目》。其中,《通鑒綱目》的材料基本上來自《資治通鑒》,其突出特點主要是在思想傾向和編纂體例上自成一家,并對《三國演義》產(chǎn)生影響,因此這里姑且不列入比較范圍。那么,在其余三書中,究竟哪一部在史料的提供方面對《三國演義》的作用最大呢?要回答這一問題,必須對《三國演義》的情節(jié)進行實事求是的考察。需要說明的是,既然是考察《演義》情節(jié)的史料來源,那些基本出于虛構(gòu)甚至純?nèi)惶摌?gòu)的情節(jié)自然不在此列。試看以下諸例:
《三國》情節(jié) 《三國志》(含裴注) 《后漢書》 《資治通鑒》 結(jié)論
第1回:裝病誣叔 《魏書·武帝紀》注引《曹瞞傳》記載此事。 未涉此事。 未及此事。 依據(jù)《三國志》(含裴注,下同)。
第2回:怒鞭督郵 《蜀書·先主傳》記載,裴注引《典略》所記更詳。 未涉此事。 未及此事。 依據(jù)《三國志》而移花接木,將鞭督郵者由劉備改為張飛。
第4回:董卓廢少帝,立獻帝 所宣廢立策文,見《三國志·董卓傳》注引《獻帝起居注》。 《后漢書·靈帝紀》、《獻帝紀》均不載此策,《董卓傳》敘及此策,僅引一句。 據(jù)《后漢書·董卓傳》。 依據(jù)《三國志》。
第4回:捉放曹 《魏書·武帝紀》及裴注引王沈《魏書》、《世語》。 未涉此事。 據(jù)《三國志·武帝紀》及注引《世語》,未及殺呂伯奢家人事。 依據(jù)《三國志》。
第6回:孫堅得玉璽 《吳書·孫破虜傳》注引韋昭《吳書》:“(孫)堅入洛,掃除漢宗廟,祠以太牢。堅軍城南甄官井上,旦有五色氣,舉軍驚怪,莫有敢汲。堅令人入井,探得漢傳國璽,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上一角缺。初,黃門張讓等作亂,劫天子出奔,左右分散,掌璽者以投井中。” 《袁術(shù)傳》注引韋昭《吳書》:“漢室大亂,天子北詣河上,六璽不自隨,掌璽者以投井中。孫堅北討董卓,頓軍城南,甄官署有井,每旦有五色氣從井中出,使人浚井,得漢傳國玉璽,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卷六十,初平二年:“(孫)堅進至洛陽……乃掃除宗廟,祠以太牢,得傳國璽于城南甄官井中。” 依據(jù)《三國志》。
第9-10回:犯長安 第10回寫李傕、郭汜等索要官爵,與《三國志·董卓傳》幾乎全同。其中張濟為“驃騎將軍、平陽侯”,《三國志》誤,《演義》隨之而誤。 《后漢書·董卓傳》:“傕又遷車騎將軍,開府,領(lǐng)司隸校尉,假節(jié)。汜后將軍,稠右將軍,張濟為鎮(zhèn)東將軍,并封列侯。”《獻帝紀》大致同。 《通鑒》敘述據(jù)《后漢書》,但張濟官職寫成“驃騎將軍”。然而同冊興平二年又云:六月“庚午,鎮(zhèn)東將軍張濟自陜至。”七月“丙寅,以張濟為驃騎將軍,開府如三公。”,前后自相矛盾。前記誤。 依據(jù)《三國志》。
第13回:李傕、郭汜大交兵 《演義》寫李傕侄李暹“用車二乘,一乘載天子,一乘載伏皇后,使賈詡、左靈監(jiān)押車駕。”系據(jù)《三國志·董卓傳》注引《獻帝起居注》:“傕使兄子暹……以車三乘迎天子。……于是天子一乘,貴人伏氏一乘,賈詡、左靈一乘,其余皆步從。” 《后漢書·董卓傳》:“傕……即使兄子暹……以車三乘迎天子、皇后。”未及賈詡、左靈。 據(jù)《后漢書》。 依據(jù)《三國志》。
第17回:借頭欺眾 《魏書·武帝紀》注引《曹瞞傳》:“常(嘗)討賊,廩谷不足,私謂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軍中言太祖欺眾,太祖謂主者曰:‘特當借君死以厭眾,不然事不解。’乃斬之,取首題徇曰:‘行小斛,盜官谷,斬之軍門。’” 未涉此事。 未及此事。 依據(jù)《三國志》而有所 增飾。
第17回:割發(fā)代首 《魏書·武帝紀》注引《曹瞞傳》:“常(嘗)出軍,行經(jīng)麥中,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騎士皆下馬,付麥以相持。于是太祖馬騰入麥中,敕主簿議罪;主簿對以《春秋》之義,罰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帥下?然孤為軍帥,不可自殺,請自刑。’因援劍割發(fā)以置地。” 未涉此事。 未及此事。 依據(jù)《三國志》而有所 增飾。
第18回:拔矢啖睛 《魏書·呂布傳》:“建安三年,布復(fù)叛為術(shù),遣高順攻劉備于沛,破之。太祖遣夏侯惇救備,為順所敗。”《夏侯惇傳》:“惇從征呂布,為流矢所中,傷左目。”裴注引《魏略》:“軍中號惇為盲夏侯。” 《呂布傳》:“建安三年,布遂復(fù)從袁術(shù),遣(高)順攻劉備于沛,破之。曹操遣夏侯惇救備,為順所敗。” 建安三年:“呂布復(fù)與袁術(shù)通,遣其中郎將高順及北地太守雁門張遼攻劉備;曹操遣將軍夏侯惇救之,為順等所敗。” 依據(jù)《三國志》而略有增飾。
第19回:白門樓斬呂布 《魏書·呂布傳》:“布與其麾下登白門樓。兵圍急,乃下降。遂生縛布,布曰:‘縛太急,小緩之。’太祖曰:‘縛虎不得不急也。’布請曰:‘明公所患不過于布,今已服矣,天下不足憂。明公將步,令布將騎,則天下不足定也。’太祖有疑色。劉備進曰:‘明公不見布之事丁建陽及董太師乎!’太祖頷之。布因指備曰:‘是兒最叵信者。’于是縊殺布。” 《呂布傳》:“布與麾下登白門樓。兵圍之急,令左右取其首詣操。左右不忍,乃下降。布見操曰:‘今日已往,天下定矣。’操曰:‘何以言之?’布曰:‘明公之所患不過于布,今已服矣。令布將騎,明公將步,天下不足定也。’顧謂劉備曰:‘玄德,卿為坐上客,我為降虜,繩縛我急,獨不可一言邪?’操笑曰:‘縛虎不得不急。’乃命緩布縛。劉備曰:‘不可。明公不見呂布事丁建陽、董太師乎?’操頷之。布目備曰:‘大耳兒最叵信!’……布及宮、順皆縊殺之,傳首許市。” 據(jù)《后漢書·呂布傳》。 依據(jù)《三國志》而有所增飾。
第20回:許田打圍,關(guān)羽欲誅曹操 《蜀書·關(guān)羽傳》注引《蜀記》:“初,劉備在許,與曹公共獵。獵中,眾散,羽勸備殺公,備不從。”裴松之曰:“羽若果有此勸而備不肯從者,將以曹公腹心親戚,實繁有徒,事不宿構(gòu),非造次所行;曹雖可殺,身必不免,故以計而止。” 未涉此事。 未及此事。 依據(jù)《三國志》而有所增飾。
第23回:裸衣罵曹 未及此事。 《禰衡傳》:“(孔)融既愛衡才,數(shù)稱述于曹操。操欲見之,而衡素相輕疾,自稱狂病,不肯往,而數(shù)有恣言。操懷忿,而以其才名,不欲殺之。聞衡善擊鼓,乃召為鼓史,因大會賓客,閱試音節(jié)。……衡……裸身而立,徐取岑牟、單絞而著之,畢,復(fù)叁撾而去,顏色不怍。……衡乃著布單衣、疏巾,手持三尺棁杖,坐大營門,以杖捶地大罵。……操怒,謂融曰:‘禰衡豎子,孤殺之猶雀鼠耳。顧此人素有虛名,遠近將謂不能容之,今送與劉表,視當何如。’于是遣人騎送之。” 依據(jù)《后漢書》而有所 增飾。
第29回:孫策之死 《吳書·孫討逆?zhèn)鳌罚?#8220;先是,策殺(許)貢,貢小子與客亡匿江邊。策單騎出,卒與客遇,客擊傷策。創(chuàng)甚……至夜卒。”裴注引《江表傳》:“策性好獵,將步騎數(shù)出。策驅(qū)馳逐鹿,所乘馬精駿,從騎絕不能及。初,吳郡太守許貢上表于漢帝曰:‘孫策驍雄,與項籍相似,宜加貴寵,召還京邑。若被詔不得不還,若放于外,必作世患。’策候吏得貢表,以示策……策即令武士絞殺之。貢奴客潛民間,欲為貢報仇。獵日,卒有三人即貢客也。策問:‘爾等何人?’答云:‘是韓當兵,在此射鹿耳。’策曰:‘當兵吾皆識之,未嘗見汝等。’因射一人,應(yīng)弦而倒。余二人怖急,便舉弓射策,中頰。后騎尋至,皆刺殺之。” 未涉此事。 卷六十三,建安五年:“初,策殺吳郡太守許貢,貢奴客潛民間,欲為貢報仇。策性好獵,數(shù)出驅(qū)馳,所乘馬精駿,從騎絕不能及,卒遇貢客三人,射策中頰,后騎尋至,皆刺殺之。策創(chuàng)甚……丙午,策卒。”(據(jù)《三國志·吳書·孫討逆?zhèn)鳌纷⒁督韨鳌罚?依據(jù)《三國志》。
第34回:馬躍檀溪 《蜀書·先主傳》注引《世語》。 未涉此事。 未及此事。 依據(jù)《三國志》。
通過上述具體情節(jié)的對照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在這些史書中,《三國志》(包括裴注)乃是《三國演義》最重要的史料來源。
(二)《三國志》并未為《三國演義》提供敘事結(jié)構(gòu)框架
盡管《三國志》(包括裴注)為《三國演義》提供了最基本的史料,但作為一部紀傳體的史書,它以人物傳記為主,重在記敘各種有代表性的人物的生平業(yè)績,而表現(xiàn)歷史的總體面貌和各個局部的互動關(guān)系則非其所長,同一事件往往分散記于多篇紀傳中,其前因后果往往不夠明晰,有時甚至互相抵牾。因此,它沒有也不可能為小說《三國演義》提供一個比較完整的敘事框架。承擔這一任務(wù)的,主要是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鑒》。
試以《三國演義》中最精彩的情節(jié)單元“赤壁大戰(zhàn)”為例?!度龂尽酚嘘P(guān)赤壁大戰(zhàn)的記載顯得很零亂,有關(guān)材料分散于《魏書·武帝紀》、《蜀書·先主傳》、《諸葛亮傳》、《吳書·吳主傳》、《周瑜傳》、《魯肅傳》、《黃蓋傳》等不同人物的《紀》、《傳》中,不僅頭緒不夠清晰,而且某些關(guān)鍵之處還彼此矛盾。先看《魏書·武帝紀》:
(建安十三年)秋七月,公南征劉表。……十二月……公自江陵征(劉)備,至巴丘……公至赤壁,與備戰(zhàn),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
據(jù)此記載,曹操在赤壁大戰(zhàn)中的主要對手是劉備;雖然初戰(zhàn)“不利”,但主要還是因為遇到大疫,“吏士多死者”,才主動地“引軍還”,根本看不到遭火攻而慘敗的跡象。裴注引《山陽公載記》云:
公船艦為備所燒,引軍從華容道步歸,遇泥濘,道不通,天又大風,悉使羸兵負草填之,騎乃得過。羸兵為人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眾。
這里寫明了曹操因被火燒戰(zhàn)船而戰(zhàn)敗,描寫了曹軍敗退途中的狼狽狀況;而發(fā)動火攻的,則是劉備方面,根本看不到東吳方面的作用?!妒駮?#183;先主傳》所記,與之有明顯差異:
先主遣諸葛亮自結(jié)于孫權(quán),權(quán)遣周瑜、程普等水軍數(shù)萬,與先主并力,與曹公戰(zhàn)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先主與吳軍水陸并進,追到南郡。時又疾疫,北軍多死,曹公引歸。
這里寫明了是孫劉聯(lián)軍共同大破曹軍,焚其舟船,曹軍遇疾疫只不過是其敗退的次要原因;然而,孫劉兩家,誰主誰次,卻不清楚?!妒駮?#183;諸葛亮傳》著重寫了諸葛亮說服孫權(quán)聯(lián)劉抗曹的過程,然后交代結(jié)果:“權(quán)大悅,即遣周瑜、程普、魯肅等水軍三萬,隨亮詣先主,并力拒曹公。曹公敗于赤壁,引軍歸鄴。”不清楚的地方還是不清楚。而《吳書·周瑜傳》所記則又有區(qū)別:
權(quán)遂遣瑜及程普等與備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時曹公軍眾已有疾病,初一交戰(zhàn),公軍敗退,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將黃蓋曰:‘今寇眾我寡,難與持久。然觀操軍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乃取蒙沖斗艦數(shù)十艘,實以薪草,膏油灌其中,裹以帷幕,上建牙旗,先書報曹公,欺以欲降。又預(yù)備走舸,各系大船后,因引次俱前。曹公軍吏士皆延頸觀望,指言蓋降。蓋放諸船,同時發(fā)火。時風盛猛,悉延燒岸上營落。頃之,煙炎張?zhí)?,人馬燒溺死者甚眾,軍遂敗退,還保南郡。備與瑜等復(fù)共追。
裴注引《江表傳》對火燒赤壁的情景,敘述更為生動。這些記載,突出了吳軍在孫劉聯(lián)盟中和主導(dǎo)地位,突出了“火攻”的關(guān)鍵作用。
由此可見,僅憑《三國志》的記載,人們很難全面把握戰(zhàn)役的始末和決定勝負的根本因素,這些零散的史料確實無法構(gòu)成小說的敘事框架。而《資治通鑒》充分發(fā)揮編年體史書的優(yōu)勢,對這些史料加以排比、辨析和整理,第一次寫出了一場首尾完整、因果分明的赤壁大戰(zhàn),戰(zhàn)役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清晰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曹操南征――劉琮不戰(zhàn)而降――劉備敗走夏口――諸葛亮出使江東――孫權(quán)決計抗曹――曹軍初戰(zhàn)不利――黃蓋獻火攻之計――黃蓋詐降,火燒赤壁,曹軍慘敗――曹操敗走華容道。這一首尾完整的歷史記載,為《三國演義》寫赤壁大戰(zhàn)提供了基本的敘事框架?!堆萘x》中的赤壁大戰(zhàn),從起因、決策、定計、決戰(zhàn)到結(jié)局,總體輪廓與《資治通鑒》大致同構(gòu);盡管《演義》虛構(gòu)了“舌戰(zhàn)群儒”、“智激周瑜”、“蔣干盜書”、“草船借箭”、“苦肉計”、“闞澤密獻詐降書”、“龐統(tǒng)巧授連環(huán)計”、“橫槊賦詩”、“借東風”等精彩情節(jié),但那主要是為了塑造人物形象,增加情節(jié)波瀾,卻沒有改變整個戰(zhàn)役的基本格局和發(fā)展進程。
同樣,考察《三國演義》中的其他重要的情節(jié)單元,如諸侯聯(lián)軍討伐董卓、官渡之戰(zhàn)、劉備取益州、呂蒙襲取荊州、夷陵之戰(zhàn)、孔明北伐等,其敘事結(jié)構(gòu)框架,主要也是由《資治通鑒》提供的(某些以虛構(gòu)為主的情節(jié),如“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七擒孟獲”等,不屬這里討論的范圍)。甚至可以說,《演義》全書的敘事結(jié)構(gòu),從天下大亂到三分鼎立,再到三分歸晉,主要框架也是參照《資治通鑒》的。其次,《通鑒綱目》也起了重要的提示作用。
(三)不宜簡單地說《三國演義》是“演”《三國志》之“義”
由于《三國志》為《三國演義》提供了最基本的史料,嘉靖元年(1522)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等部分明代《三國》版本又有“晉平陽侯(相)陳壽史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的題署,有的學者便說:《三國演義》是“演”《三國志》之“義”。我認為,這一說法是不夠確切的。
首先,從成書過程來看?!度龂萘x》固然以史書《三國志》為主要的史料來源,但同時也大量承襲了民間三國故事和三國戲的內(nèi)容;就褒貶傾向、主線設(shè)置、敘事時空處理等方面而言,后者的影響可能更大。盡管羅貫中原作書名可能包含“三國志”三字,但這只是表明了作家對陳壽的敬重和借史書以提高小說地位的愿望,絕不意味著小說是在亦步亦趨地演繹史書《三國志》。綜觀整部小說,是在史傳文學與通俗文藝這兩大系統(tǒng)長期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雙向建構(gòu)的基礎(chǔ)上,通過作家天才的創(chuàng)造,才成就了這部煌煌巨著。
其次,從思想內(nèi)涵來看。我曾經(jīng)指出:“《三國演義》是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具有極其博大而深厚的思想內(nèi)涵。羅貫中以三國歷史為題材,融匯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進行了深刻的歷史反思。……總之,《三國演義》猶如一個巨大的多棱鏡,閃射著多方面的思想光彩,給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人們以歷史的教益和人生的啟示。”“《三國演義》豐厚的思想內(nèi)涵,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1.對國家統(tǒng)一的向往。……這是《三國演義》的政治理想,也是其人民性的突出表現(xiàn)。……2.對政治和政治家的選擇。……‘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為有關(guān)三國的各種文藝作品的基調(diào),羅貫中只是順應(yīng)廣大民眾的意愿,繼承了這種傾向……‘尊劉貶曹’主要反映了廣大民眾按照‘撫我則后,虐我則仇’的標準對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選擇,具有歷史的合理性……3.對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突出強調(diào)了爭取人心、延攬人才、重視謀略這三大要素的極端重要性。4.對理想道德的追求。……在這里,他打起了‘忠義’的旗號,把它作為臧否人物、評判是非的主要道德標準。……就主導(dǎo)方面而言,它反映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價值觀、道德觀中積極的一面,值得后人批判地吸收。”①可以說,《三國演義》站在特定的歷史高度,博采傳統(tǒng)文化的多種養(yǎng)分,融會宋元以來的社會心理和道德觀念,“演”的是中華民族精神、中華民族文化之“義”,而不僅僅是史書《三國志》之“義”。
再次,從藝術(shù)成就來看。我曾經(jīng)指出:盡管羅貫中十分重視抓住歷史運動的基本軌跡,再現(xiàn)史實的基本框架和發(fā)展趨勢,“然而,在具體編織情節(jié),塑造人物時,羅貫中卻主要繼承了民間通俗文藝的傳統(tǒng),大膽發(fā)揮浪漫主義想象,大量進行藝術(shù)虛構(gòu),運用夸張手法,表現(xiàn)出濃重的浪漫情調(diào)和傳奇色彩。”“這種粗看好象與歷史‘相似’,細看則處處有藝術(shù)虛構(gòu)、時時與史實相出入的情況,在整部作品中比比皆是。這種虛實結(jié)合,亦實亦虛的創(chuàng)作方法,乃是《三國演義》的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是其最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②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和美學風格,更不能說是“演”《三國志》之“義”。
總之,我們既要充分重視《三國志》對《三國演義》的影響,又不應(yīng)過分夸大這種影響。只有這種,才能對《三國演義》的成書過程及其思想藝術(shù)成就作出科學的評價。
注釋:
①參見拙著《羅貫中和〈三國演義〉》,第22-27頁,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②參見拙著《羅貫中和〈三國演義〉》,第64-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