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陸機、潘岳與太康詩風
發(fā)布時間: 2007-3-29 09:44:23 被閱覽數(shù): 476 次 來源: 中國文學(xué)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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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機、潘岳是西晉詩壇的代表,所謂太康詩風就是指以陸、潘為代表的西晉詩風。
晉武帝司馬炎代魏之后不久,天下重歸于一統(tǒng)。當時“民和俗靜,家給人足” (《晉書·武帝紀》),社會相對安定,經(jīng)濟比三國紛爭時有較大發(fā)展。士人們重新燃起從政熱情,愿為新朝效力,陸機、陸云自吳入洛,就是一個例證。原曹魏政權(quán)中的文人,轉(zhuǎn)投司馬氏政權(quán)者,為數(shù)更多。統(tǒng)治集團為鞏固政權(quán)的需要,也盡力拉攏文人。但由于西晉王室內(nèi)部矛盾十分復(fù)雜,文人們在政治斗爭的旋渦中幾經(jīng)浮沉,演出了一幕幕人生的悲劇。
張華因為支持武帝伐吳得到封賞,確立了他此后在朝中的重要地位。陸機兄弟太康間入洛陽,經(jīng)張華延譽,得到任用。后來,張華被武帝岳父權(quán)臣楊駿所忌,不得參與朝政。惠帝時,賈謐專權(quán),當時文人多投其門下,潘岳、石崇、左思、陸機陸云、劉琨諸人皆在其中,有“二十四友”之稱。潘岳與石崇爭事賈謐,構(gòu)陷愍懷太子,尤為人詬病。此后,政治矛盾日趨白熱化,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對于這種情形,詩人們雖有所認識,卻未能急流勇退。張華晚年,其子勸其退位,不從,說要“靜以待之,以候天命”(《晉書·張華傳》)。潘岳得勢時,其母勸他要 “知足”,“而岳終不能改”(《晉書·潘岳傳》)。顧榮、戴若思看到天下將亂,勸陸機還吳,陸機不從(《晉書·陸機傳》)。這種處世態(tài)度,導(dǎo)致了詩人們在“八王之亂”中多被殺戮的悲劇命運。永康元年(300)趙王司馬倫廢賈后,誅賈謐,拉攏張華參與其事,張華拒絕,被殺。潘岳、石崇、歐陽建等人亦于同年為趙王倫所害。太安二年(303)司馬穎等起兵討長沙王司馬乂,陸機率20萬大軍為前鋒,兵敗受讒,被司馬穎殺害。“八王之亂”本無是非可言,陸、潘等詩人為之喪命,是混亂年代造成的悲劇,也是他們熱衷功名的成果。
西晉詩人多以才華自負,他們努力馳騁文思,以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陸機《文賦》說“辭程才以效伎”,著文要“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為了逞才,他們對當時最能表現(xiàn)才華的辭賦都十分重視,辭賦創(chuàng)作既為他們帶來巨大的聲譽,又使他們在藝術(shù)技巧方面得到很好的訓(xùn)練。而他們的文才,也的確十分突出。
由于時代的原因,潘、陸諸人不可能唱出建安詩歌的慷慨之音,也不會寫出阮籍那種寄托遙深的作品,他們的努力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擬古,二是追求形式的技巧的進步,并表現(xiàn)出繁縟的詩風。
摹擬《詩經(jīng)》、漢樂府和《古詩》,成為當時的風氣。陸機的《贈馮文羆遷斥丘令寺》八章、《與弟清河云詩》十章,潘岳的《關(guān)中詩》十六章、《北芒送別王世胄詩》五章等,均為四言體的名篇,這些詩學(xué)習《詩經(jīng)》,但文辭趨向華美。在《樂府詩集》的《相和歌辭》中,大多數(shù)曲調(diào)都有陸機的擬作。其中陸機的其他樂府詩也往往成為后來擬作同題樂府詩的樣本。陸機的《擬古詩》十二首,基本上都是擬《古詩十九首》的,在內(nèi)容上皆沿襲原題,格調(diào)上變樸素為文雅,顯示出詩歌文人化的傾向,其總體水平不及原作。然而陸機有時能夠擬得維妙維肖,有些地方還另有特色,已屬難能可貴,所以鐘嶸《詩品序》將陸機擬古也列為“五言之警策”。
在詩歌技巧方面,陸機、潘岳諸人進行了多方面的努力,形成了與漢魏古詩不同的藝術(shù)風貌:繁縟。正如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說:“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其實,陸機在《文賦》中已經(jīng)強調(diào)了這一點:“或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縟繡,凄若繁弦。” 這幾句話正好可以用來評價他自己的詩風。“繁縟”,本指繁密而華茂,后用以比喻文采過人。分而言之,繁,指描寫繁復(fù)、詳盡,不避繁瑣??d,指色彩華麗?!墩f文》曰:“縟,繁彩也。”《晉書·夏侯湛潘岳張載傳論》說:夏侯湛“時標麗藻”,“縟彩雕煥”;“機文喻海,韞蓬山而育蕪;岳藻如江,濯美錦而增絢”;“岳實含章,藻思抑揚”;“尼標雅性,夙聞詞令”;“載、協(xié)飛芳,棣華增映”。指出潘、陸、夏侯湛、張載、張協(xié)等人詩歌繁縟的特征。
與漢魏古詩相比,太康詩風“繁縟”的特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語言由樸素古直趨向華麗藻飾
陸機的《擬古詩》,可以為華麗藻飾的代表。試舉《古詩·西北有高樓》與陸擬作比較如下:
△古詩·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馀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擬西北有高樓陸機
高樓一何峻,迢迢峻而安。綺窗出塵冥,飛陛躡云端。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氣隨風結(jié),哀響?zhàn)ト籼m。玉容誰能顧,傾城在一彈。佇立望日昃,躑躅再三嘆。不怨佇立久,但愿歌者歡。思駕歸鴻羽,比翼雙飛翰。
這兩首詩內(nèi)容相同,每兩句所描繪的具體情景相似,結(jié)構(gòu)也一致??墒秋L格有樸素與華麗之別。陸機、潘岳其他的詩作,以及張華的《情詩》、《輕薄篇》、《美女篇》等,與此類似。
二、描寫由簡單趨向繁復(fù)
試以《猛虎行》為例,《猛虎行》古辭為:“饑不從猛虎食,暮不從野雀棲。野雀安無巢,游子為誰驕。”魏文帝、明帝的擬作也很簡單(見《樂府詩集》卷三十一),陸機的擬作大大地豐富了原作的內(nèi)容,文辭委婉曲折,而以繁復(fù)取勝: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志士多苦心。整駕肅時命,杖策將遠尋。饑食猛虎窟,寒棲野雀林。日歸功未建,時往歲載陰。崇云臨岸駭,鳴條隨風吟。靜言幽谷底,長嘯高山岑。急弦無懦響,亮節(jié)難為音。人生誠未易,曷云開此衿?眷我耿介懷,俯仰愧古今。
這首詩寫自己在外行役的經(jīng)歷,雖然壯志難酬,仍不改“耿介”之懷。情、理結(jié)合自然,描寫景物細致而生動,是陸詩中的上乘之作。
又如潘岳的代表作《悼亡詩》三首,其一寫喪妻后的悲痛之情:
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黽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幃屏無仿佛,翰墨有馀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春風緣隟來,晨霤承檐滴。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詩中敘亡妻葬后,自己準備赴任時的所見所感,筆觸細膩,低徊哀婉。其二、其三雖然描寫的具體情景有所變化,但總的意思與第一首相近,顯得重復(fù)。所以,清人陳祚明說:“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zhuǎn)側(cè)折,旁寫曲訴,刺刺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所嫌筆端繁冗,不能裁節(jié),有遜樂府古詩含蘊不盡之妙耳。”(《采菽堂古詩選》卷十一)
三、句式由散行趨向駢偶
例如陸機的名作《赴洛道中作詩》二首:
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借問子何之,世網(wǎng)嬰我身。永嘆遵北渚,遺思結(jié)南津。行行遂已遠,野途曠無人。山澤紛紆馀,林薄杳阡眠。虎嘯深谷底,雞鳴高樹巔。哀風中夜流,孤獸更我前。悲情觸物感,沉思郁纏綿。佇立望故鄉(xiāng),顧影凄自憐。
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安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巖,側(cè)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這兩首詩寫自己被召入洛時留戀家鄉(xiāng)之情和前途未卜的憂慮。除首尾之外,幾乎都是偶句。其駢偶化的程度不但為漢詩所未見,而且也大大超過了曹植、王粲的詩作。另如陸機的《招隱》詩、《悲哉行》及一些擬古詩也多偶句。潘岳的《金谷集作詩》、《河陽縣作詩》二首、《在懷縣作詩》二首以及張協(xié)的《雜詩》等,也大量運用偶句。陸、潘諸人為了加強詩歌鋪陳排比的描寫功能,將辭賦的句式用于詩歌,豐富了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他們詩中山水描寫的成分大量增加,排偶之句主要用于描寫山姿水態(tài),為謝靈運、謝朓諸人的山水詩起了先導(dǎo)的作用。
總之,追求華辭麗藻、描寫繁復(fù)詳盡及大量運用排偶,是太康詩風“繁縟” 特征的主要表現(xiàn)。從文學(xué)發(fā)展的規(guī)律來看,由質(zhì)樸到華麗,由簡單到繁復(fù),是必然的趨勢。正如蕭統(tǒng)所說:“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文選序》)陸、潘發(fā)展了曹植“辭采華茂”的一面,對中國詩歌的發(fā)展是有貢獻的,對南朝山水詩的發(fā)展及聲律、對仗技巧的成熟,有促進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