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編劇和導(dǎo)演的故事片《后會無期》從營銷初期，就一直是一個現(xiàn)象級話題。跟這個話題相關(guān)的元素包括：國民岳父、工地、民工、看圖（韓寒照片）說話，以及一條賤萌的狗。很難想象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竟然能掀起一場狂風(fēng)驟雨的，歷時數(shù)月而不疲的，高潮迭起的網(wǎng)絡(luò)狂歡。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這場狂歡的氣質(zhì)，我想應(yīng)該是：自嘲。
是的，自我嘲弄，自我調(diào)侃，自我貶低。幾位遙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當(dāng)紅“男神”，從云端落到塵埃，夸張地在自己身上抓哏，幾乎玉體橫陳地擺到你面前：“來調(diào)戲一下我吧，我很軟呢！”遇到這種逆來順受、人盡可欺的高尚品德，你有什么理由不買賬？不破口大笑一場呢？其實，我們的笑聲并不僅僅是被那份幽默所搔動，更出于一種同病相憐的“屌絲”情結(jié)?！绻Σ黄饋恚覀兙椭缓每?。我們熱烈地嘲弄他們，但同時也是在撫慰自己：“嗨，兄弟！你我犯賤的這樣子也是蠻拼的，真他媽太好笑了！啊……眼淚都笑出來了！”所以說，韓寒從一開始就抓住了這一代年輕人的點。是high點，也是痛點。
理解了這一個點，我們再來談?wù)勥@部電影。
正如韓寒一貫的風(fēng)格，《后會無期》這個故事，講述的仍然是一場旅行，一條漫長的路，幾個模糊的人。只不過這條路上，理想主義的壯志豪情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找不到。以為接近了，其實卻離得更遠(yuǎn)。你覺得是不好的，也許不壞，你覺得不壞的，一定不好。所以迷失了，只好不停地闖，往前闖……好在前方還有一條直路。然而路也有盡頭，路的盡頭有什么？只有一朵炸開的煙花。
——這一切真是太讓人難以接受了，是不是？
但這也就是我們這一代生活的現(xiàn)實。我們的迷惘，我們的壓力，我們的求而不得，我們的怨憎相會。我們倒沒有什么憤怒——憤怒是因為心懷過高期待，而我們早已經(jīng)不存期待。就是如此，我們安慰自己說，存在就意味著合理么。所以貌似看得很開，只有一點淡淡的，苦笑一般的失望。憑借著對這種情緒的把握，韓寒和觀眾建立了第一層聯(lián)結(jié)。
所以這是一個關(guān)于失望的故事。
然而，失望之后，畢竟還想笑出來。
這時候就需要一點超脫的氣質(zhì)了，超脫意味著看破。如果我們在行動上無從反抗，至少我們需要保證智識上的優(yōu)越感。換句話說，我們必須揭穿“他們”的鬼把戲。這里“他們”并不指代任何具體的人或團體，僅僅代表著這個世界運轉(zhuǎn)的“意義”和“邏輯”。比如說，“好人會有好報”，大概就可以認(rèn)為是“意義”的一種。那么——去你的吧！誰說好人就有好報了？我偏要看好人在爛泥里打滾！想到自己不會上當(dāng)，我們?nèi)滩蛔⌒Τ雎晛怼，F(xiàn)實固然不是我們想要的現(xiàn)實，但能一語道破，總還是讓我們輸?shù)脹]有那么徹底。
將世界定義為荒謬的，無意義的。這是我們的報復(fù)，也是韓寒的黑色幽默。
片中的《東極島島歌》就很能傳遞這種黑色幽默的精髓：
東極島啊 你人杰又地靈
太平洋的風(fēng)兒最先吹到你
東極島 東極島
大陸最東的島嶼
海浪都來親吻你
魚兒都來擁抱你
東極島 你是人間的仙境
太平洋的陽光它最先照耀這里
東極島 東極島
我們不會離開你
生是你的老百姓
死是你的小精靈
東極島啊 東極島啊
除了這里
我們哪兒都不想去
在這種自我陶醉式的歌頌中，混進去“死是你的小精靈”這種奇怪的東西，本來已經(jīng)夠好笑了。如果我們再看到歌詞中，那種偉光正的堅定感被現(xiàn)實“啪啪”地打臉，我們會更加樂得合不攏嘴：最后那句“我們哪兒都不想去”，鏗鏘昂揚，飽滿充沛，但正是伴隨著這種句子，居民們背井離鄉(xiāng)，將這座島拋在腦后……韓寒在解構(gòu)所謂“意義”，他告訴我們高尚的敘事都是騙人的。我們頻頻點頭，同時更將自己認(rèn)同為勘破世情的一份子。
所以這是一個關(guān)于解構(gòu)的故事。
也不盡然如此，也有掙扎。
片中的幾個主角，正象征著這種掙扎的力量。他們是“被剩下的人”，也是蠻拼的……但他們都沒能拼到最后，一個接一個地，他們麻木掉了。關(guān)于這個過程，馮紹峰和陳柏霖在片中已然客串心理學(xué)老師，用改裝版的溫水煮青蛙實驗，溫柔而有節(jié)操地向我們展現(xiàn)了完美的隱喻。這個過程，對青蛙而言，可稱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對人而言，痛感也差不多。只不過我們發(fā)明了一種辦法，用來應(yīng)付這份痛苦，這種辦法就是吐槽。
我們?yōu)槭裁礋釔弁虏?？總有一天，我要好好論證這個話題，現(xiàn)在就只說結(jié)論吧。在拙作《反吐槽治療》中我說過：吐槽的功能在于，總能讓自己先于現(xiàn)實一步，喝破置身的困境，這有助于化解困境本身帶來的情緒。如果要把這背后的心理活動用語言描述出來，大概是：“在你能傷到我之前，我已經(jīng)放棄你了。哈哈！你只是我的一個笑料。”
英文有一個專門詞匯，叫disqualification，并不是“取消資格”的意思，而類似于“讓一樣事物失去原有的效果”，中文找不到現(xiàn)成的翻譯，我把它叫做“消解”。吐槽就是這樣一種消解的手段，它令原本讓人難受的事，變得云淡風(fēng)輕，甚至哈哈一樂。
在電影中，理想被消解了，愛情被消解了，友誼被消解了，信仰被消解了。任何有可能讓我們感到痛的東西，我們都不遺余力地嘲笑，堅決不承認(rèn)它們的存在和價值。正如過去在網(wǎng)上流傳的一組比喻：XX就好像內(nèi)褲，你要有，但是你不能到處亮給人看。
所以這是一個關(guān)于消解的故事。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也許是最后一樣被消解的東西吧？
但在這部影片里，它終于還是被消解了。
所以這個故事是很讓人絕望的，看完之后，沒什么東西能抓到手里。片尾曲里樸樹唱著“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我總覺得和整部電影的氣質(zhì)很不搭。這句詞本身沒什么問題，但是樸樹太有一種洗凈鉛華返璞歸真的范兒了，仿佛閱盡人生百態(tài)，終于才把“平凡”選定為人生的坐標(biāo)，心滿意足了一樣。太主流價值觀了好嗎？故事從頭到尾都不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它講的根本就是“不甘”。不安于平凡，卻不得不平凡；不能承受，卻又不能不承受。一場失敗的反抗，一條沒有出路的旅途。那句歌詞的重點，要落在“唯一”才對。
應(yīng)該用更嘲諷，更“扯你媽蛋”的態(tài)度哼出那句話呢。
做一個大時代里的小人物——我仿佛聽到韓寒說——我們還有什么別的選擇嗎？
（也可以做小時代里的大人物，另一個聲音說……好吧我嘴賤。）
說遠(yuǎn)了，回到前面的話題，這份無可奈何的，別別扭扭的“平凡”，作為整個故事傳達的核心情緒，精準(zhǔn)地命中了觀眾的痛點。然而，這種情緒又是不可對人言的。
它無法被光明正大地講達，也就很難被體貼入微地理解。它既幽默也不幽默，既豁達也不豁達，既失落也不失落，既憤怒也不憤怒。它過于復(fù)雜，過于糾結(jié)，過于故作輕松也過于憋屈了。它在否定，在解構(gòu)，在反抗外界同時也在消解自身。在這種情緒中，人與人的關(guān)系也顯得很無謂，每個人都懷抱各自的心事，一邊又否認(rèn)著各自的心事。
說什么理解，信任，這時候都是很虛幻的。何不食肉糜？
友誼不過是為了欺騙，愛情倒不如沖進馬桶。當(dāng)你偶爾想要重拾它們，現(xiàn)實就來溫柔地堵上你的嘴。所以用不著什么甜言蜜語，人心向善，更不必說永垂不朽，天長地久。不如只相信自己吧？活在此刻吧？——在這種奇怪的心境下，就會得出這樣奇怪的結(jié)論：人，永遠(yuǎn)只能做自己的朋友。揮拳相向，打成一團，就已經(jīng)是兩個人最親近的時刻。
于是最后，這是一個關(guān)于孤獨的故事。
綜上所述，《后會無期》是一個“哀而不傷”的玩笑。倒不是說電影本身有多好，應(yīng)該說韓寒本身就是這么一個人：如果只是一味地反抗，怒吼，韓寒就不是韓寒；如果只是一味地消沉，萎靡，韓寒也就不是韓寒。越是沉重的時刻，越應(yīng)當(dāng)笑一笑以示輕松?！蚁胨睦镆欢〞羞@樣的信念吧？所以，在電影院里我們能肆無忌憚地笑，仿佛就是為了笑一笑才買票進來的。出了影院，當(dāng)我們再想要回味那些笑料，卻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
即使是你的愛人、你的好友、你最親密無間的吐槽搭檔，你們看完《大話西游》后可以就其中一個笑料反復(fù)說上一百遍還能笑得打滾，這時候，仍然無話可說。所有輕松的瞬間，都已經(jīng)不再輕松，然而又刻意地不想沉重。輕與重之間無處可逃，只好歸于空虛。我們笑意未絕，茫然不動，在這虛空的天地中無語話別。這，就是韓寒在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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