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以后，李家皇室是堅決抑制后宮不讓外戚坐大。但是憲宗一死，其后連續(xù)的幾位年輕接班人都可謂是沒有成熟起來的失德昏童，而這個時候唯一能管制住他們的應該就是他們的親娘和祖母郭貴妃了，然而很可惜的是，郭貴妃缺少這個資歷和能力，眼見著皇權旁落。
“黨”這個字在古漢語中并沒有多少褒義的意思，反而在很多時候是個絕對的貶義詞，儒家圣人就常常教導說“君子矜而不爭，群而無黨”、“君子無黨，小人有黨”等等，而這里所謂的朋黨和黨爭的“黨”也絕對不是今天現(xiàn)代政治制度下政黨政治的那個政黨party。
簡單地說，就是一群人為了某種利益而拉幫結(jié)派、攀附援引。這種大臣之間的結(jié)黨行為會對皇權造成重大威脅，所以歷代以來也被各位有為天子所深惡痛絕。
但是無論如何深惡痛絕朋黨現(xiàn)象也從來沒有消失過，可見這類政治現(xiàn)象一定是和集權政治制度有著深層次關聯(lián)。朋黨政治的危害一旦發(fā)作起來，會嚴重損害整個政治體系的正常運轉(zhuǎn)，比如很多人就認為北宋和明朝就是亡于黨爭，至少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和其它任何朝代相似，唐代的黨爭從來就沒有絕跡過，比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張說和宇文融之爭、張九齡和李林甫之爭以及楊炎和劉晏之爭，都可以看作是某種程度的黨爭現(xiàn)象，但是由于各種原因，這些基于政見不同的爭斗，雖然會產(chǎn)生不少冤案牽連不少無辜，但總的來說還是在一定的可控范圍之內(nèi)。
往往是最后由皇帝出面加以調(diào)?；蛘邍绤栔浦?，但是從元和年間開始的大臣黨爭就完全脫出了正常軌道，呈失控狀態(tài)，最后連天子都無可奈何，說出了“去河北賊非難，去朝中朋黨難”這樣悲涼的感慨，當然真正受傷的是整個王朝的命運。黨爭對于晚唐所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是無法低估的，如果不能算是致命性的話。
對于開始于元和年間的這場綿延了數(shù)十年的大規(guī)模黨爭，以往我們都稱之為“牛李黨爭”，也就是分別以牛僧孺和李德裕為領袖的兩大派系之間的纏斗。但是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研究讓我們明白，我們過去對這次黨爭的認識還是非常淺薄，特別是受到了宋代學者、文人的好惡觀念、個人偏見的影響，甚至一些歷史事實都未必經(jīng)得住考察。
例如牛僧孺究竟能不能算是一方黨爭領袖都成問題，或者牛李黨爭里的“李”究竟是指李德裕還是指李宗閔，這些都是非常需要歷史家們專業(yè)考察的重要問題，我們現(xiàn)在講述也就姑且沿用已經(jīng)約定俗成的“牛李黨爭”這個稱呼。
同時，以往我們的認識常常喜歡將復雜的歷史簡單化，比如牛黨都是對藩鎮(zhèn)主和派、李黨都是主戰(zhàn)派，牛黨和宦官有勾結(jié)、李黨是反對宦官的，牛黨代表了中小地主、李黨代表了大地主大官僚等等，牛黨都是壞人小人、李黨都是好人君子或者反過來。
如果歷史真的讀成這樣子、被教育成這樣子，還不如不讀算了。從具體的歷史故事、人物、場景入手，我們一起看看在這場大戲中的時代背景、制度殘缺和人性幽暗，管他好人壞人君子小人，都是人。
為什么會在元和年間以后突然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牛李黨爭”？非要找一個導火索原因的話，過去的研究喜歡把這個事情追溯到元和三年（808年）的一場廷上策試，也就是由吏部主持的一次對低級官員的考試，讓各級官員對于時政提出自己的意見看法，考官認為優(yōu)秀的就向皇帝匯報，得到批準以后可以提拔到重要的領導崗位上。
元和三年的這次策試，三位低級官員皇甫湜、牛僧孺和李宗閔的陳述非常引人注目，因為他們很大膽直接把矛頭對準了宦官集團，認為宦官是阻礙國家進步的最大障礙。主考官吏部侍郎楊于陵、吏部員外郎韋貫之格外欣賞這幾個年輕人，把他們列為頭幾名上報給了憲宗。
但我們知道憲宗雖然進取心很強，但是是充分信賴宦官的，所以看了這幾個人的陳述很不以為然，再加上宦官們煽風點火，就以皇甫湜是當時翰林學士王涯的外甥而沒有回避為理由，把王涯和兩個主考官貶官去了外地，三個年輕人也沒有提拔，長時間不受重用，最后一度流落外地去地方節(jié)度使那里當下級幕僚。
這其實是個很小的事件，天子喜怒無常誰知道他老人家今天心情如何，撞到霉頭被貶官都是很常有的事情。在這次事情上，像白居易等一批官員也據(jù)理力爭替大家說了幾句公平話，但是當時最有實權的宰相李吉甫自始至終都一言未發(fā)沒有對這個事情做過任何努力，盡管大家都清楚李吉甫的政治主張其實是和這批被貶官員差不多一致的。
沒人清楚李吉甫這個時候是怎么考慮的，或者他為了保全自己不想得罪皇帝，或者他根本就認為這是件很微小的事情不值得自己出面來說，或者還有其它原因，反正他沒什么動作。
而當事人則不這么看，大家認為你李吉甫身為宰相，竟然如此不負責任，不能為大家鳴冤叫屈不為大家爭利益，那么你就是站在大家的對立面你就與大家為敵，一定要收拾你。
等到若干年后，牛僧孺李宗閔掌權了，竟然還對李吉甫當年的沉默耿耿于懷，但是這個時候李吉甫早就死了。老爸死了不要緊還有兒子，李吉甫的兒子李德裕此時也正是一顆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眾人矛頭立刻就對準了年輕的李德裕。大家都知道有“坑爹”的兒子，李吉甫可能萬萬沒想到自己糊里糊涂就當了回“坑兒子”的老爹，這一坑可把晚唐最有宰相之才的李德裕給坑苦了。
唐憲宗是位致力于加強皇權的強勢君主，所以對于朝廷上的朋黨苗頭格外注意。一次憲宗問宰相裴度“人臣當力為善，何乃好立朋黨！朕甚惡之?！碑敶蟪季秃煤卯敶蟪?，為什么要去搞那些朋黨呢？我非常討厭這種行為。
裴度回答“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君子、小人志趣同者，勢必相合。君子為徒，謂之同德；小人為徒，謂之朋黨；外雖相似，內(nèi)實懸殊，在圣主辯其所為邪正耳。”意思就是君子和小人不一樣，小人搞的那個朋黨叫朋黨，君子搞的朋黨不叫朋黨，小人拉幫結(jié)派是壞的、君子拉幫結(jié)派是好的。
憲宗又問他那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裴度回答了一通似是而非的大道理。連宰相裴度都是這樣的認識水平，可以想見當時朝堂之上的朋黨之風已經(jīng)越演越烈。裴度自己就深陷其中，我們知道裴度是很出名的對藩鎮(zhèn)強硬派，而和他同時的另一位宰相李逢吉卻是主和派。
所以在裴度親自出征淮西的時候，偷偷向憲宗建議他出征期間把李逢吉貶去外地免得他在后面搗亂。為了取得淮西戰(zhàn)役的勝利，憲宗這次聽從了裴度的主張，把李逢吉貶去了山南。
這下子裴度算是徹底得罪了政治對手李逢吉，而李逢吉的報復心之重、手段之多樣化可謂是唐代少有，很多人都認為李逢吉才是此后所謂“牛黨”的真正領袖。裴度將為自己的君子小人的傲慢偏見付出慘重代價。
穆宗登基以后，李逢吉的侄子李仲言向李逢吉引薦了一位奇人鄭注（侄子李仲言和奇人鄭注很快就將成為另一個故事的主角，以后再詳細介紹），說是鄭注為大太監(jiān)王守澄身邊的紅人，李逢吉就通過鄭注抱上了大太監(jiān)王守澄的大腿，很快從山南又回到朝廷做官。
這個時候的當朝宰相是老對頭裴度和資歷甚淺的元稹，對于李逢吉來說早就想好了對付這兩個家伙的招數(shù)，不用多久就抓住元稹的工作失誤大肆攻擊，并且離間了裴度和元稹之間的關系，很快這兩位就被雙雙罷相貶官外地，空出了兩個相位，李逢吉如愿以償?shù)刈狭嗽紫嗟念^把交椅。
同時在選擇另外一名宰相的時候，當時有兩位呼聲最高，一位就是前宰相李吉甫的兒子李德裕，一位是牛僧孺。在李逢吉看來李吉甫是裴度的提拔者，兩人是一伙的，當然他的兒子是不能重用，因而就選擇了牛僧孺。
長慶元年（821年）同樣還是一場考試，徹底引發(fā)了黨爭的全面爆發(fā)。那一年的考試，正出鎮(zhèn)巴蜀的宰相段文昌以及翰林學士李紳，都不約而同地向主考官走后門推薦了自己的人選，但最后考試結(jié)果出來這兩人的人選都沒考中，反而是好多當朝其他官員的子弟紛紛高中。
兩位就很不服氣，聯(lián)名上書說考試有作弊有袒護，比如中榜的鄭朗是諫官鄭覃的弟弟，裴噀是裴度的兒子，蘇巢是李宗閔的女婿，楊殷士是主考官楊汝士的弟弟，反正中榜的大多數(shù)都屬于“我爸是李剛”那種。穆宗下令追查，一追查又是一批官員被貶官外地，其中就包括了李宗閔。
本來這事和李德裕的關系并不大，但是作為李紳、元稹這些人的好朋友，李德裕也難免會站在他們這邊說一些得罪人的話。這就不得了了，可能是李德裕雖然年輕，但是出身好提拔快，很容易就成為群眾們的打擊對象，無疑這次長慶元年的考場事件又被算到了李德裕的頭上。
事態(tài)已經(jīng)日趨復雜，朝廷上大臣們都已經(jīng)像好斗的公雞一樣躍躍欲試，一場空前的完全出于意氣用事的大面積黨爭的大幕已經(jīng)拉開，而掌握著真正實權的宦官們也在冷眼旁觀，時刻準備著加入戰(zhàn)局，以期從中得利。
此時的皇帝呢，還在胡鬧。上次我們說到長慶二年穆宗李恒打馬球受驚中風，身體每況愈下，又聽了方士們的餿點子吃了不少有毒的金丹，終于在長慶四年（824年）正月二十二一命嗚呼掉了。
穆宗一死，他16歲的太子李湛即位當上了唐敬宗。如果說穆宗算是個貪玩天子的話，他的這位未成年的接班人簡直就是登峰造極，在敬宗當政的這兩個年頭里，除了他的各種換著花樣的玩法和他的荒唐的死，都沒什么好記述的。
敬宗是個體育迷，馬球、拳擊、相撲、散打、雜技樣樣都要玩，還特別喜歡晚上出去打獵抓狐貍，稱之為“抓夜狐”，打一晚上狐貍第二天睡到下午才起床。天還沒亮就趕來上朝的大臣們，通常都是餓著肚皮等著他們的天子起床上班。
敬宗不但貪玩還特別頑劣，和其他人一起玩耍經(jīng)常無故毆打別人，終于把陪他玩的太監(jiān)們?nèi)腔鹆?。寶歷二年（826年）十二月初八夜晚，“打夜狐”回來敬宗還不讓大家休息，要二十八個太監(jiān)繼續(xù)陪他喝酒，喝到一半敬宗去上廁所，就在此時燈火突然全部熄滅，然后廁所里傳出一聲慘叫，等大家再點起燈火之時，年僅18的小皇帝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之中。
昏暗的燭光里，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靜默和宦官們的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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