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為亂世尋找樣本,公元前557年之后的十年肯定要算一個。
這是黑暗的十年,動亂如鬼魂一般,游蕩在名義上仍然屬于周天子的這片廣闊土地上,幾乎無所不在。
這十年,是周靈王姬泄心(周簡王姬夷之子,公元前572年即位)活在世上的最后十年,也是晉平公姬彪成為國君的最初十年。同樣的十年,對兩人而言,境遇大為不同。姬彪熱切而身不由已站到了混亂不堪的舞臺中央,姬泄心只能坐在臺下,遠遠地做一名看客。
舞臺上,亂作一團。從南到北,從長江流域到黃河流域,有國家的地方幾乎都在折騰。以晉國和楚國為首的兩個集團在打,集團內(nèi)部的國家在打,國家內(nèi)部還是在打,直打到“夫婦男女不遑啟處”,民生凋敝,白骨露于野。
如此大亂,根本原因有兩個,一是大國間的爭霸,二是列國政權(quán)下移,大夫?qū)?quán)。
晉與楚仍在爭霸,只是楚國漸落下風,它要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對付吳國。而鄭國歸順晉國則形成了強大的示范作用,連向來忠于楚國的許國都動了叛變的念頭。公元前557年夏,許國向晉國請求,把國都從葉地遷到晉國境內(nèi)。晉平公姬彪求之不得,滿口答應(yīng)。等到晉國率領(lǐng)一眾諸侯趕到葉地時,許國的大夫們卻又不肯遷了。晉國打發(fā)諸侯之軍各自回國,獨自進軍伐許。
山西侯馬,晉都新田所在
中軍將荀罃已在公元前560年去世,晉國之三軍將佐又有所調(diào)整:
荀偃將中軍,士匄佐之;
趙武將上軍,韓起佐之;
欒黶將下軍,魏絳佐之;
(新軍已在公元前559年取消。)
公元前557年六月,荀偃和欒黶率師伐許之后,一時興起,順道繼續(xù)南下伐楚,與楚軍在湛阪(在今河南平頂山市北)開戰(zhàn),結(jié)果楚軍大敗。荀偃等人不依不饒,又入侵楚之方城,而后再次伐許,方才返國。
湛阪之役是這十年亂世期間,晉與楚唯一一次單獨交兵。這是一次計劃之外的戰(zhàn)役,結(jié)局說明不了太大問題,晉國也沒有把這次勝利看得多么重要。這一年,晉國的大事是湨梁(在今河南省濟源市西,湨音局)之會,晉平公姬彪即位之初就邀合諸侯相會,目的很明確,就是重申晉國霸權(quán)。
湨梁之會,規(guī)格很高,與會十余國,包括晉、魯、宋、衛(wèi)、鄭、曹、莒、邾、薛、杞等,都是國君親自參加。齊靈公姜環(huán)本來也在受邀之列,但他心中有鬼,又沒把姬彪放在眼里,所以沒去,只派了大夫高厚(高固之子)前往。宴席上,姬彪讓各國大夫獻舞賦詩,伺機捕捉諸侯對晉國的微妙心理。高厚所賦引起了晉人的懷疑,荀偃怒道:諸侯有貳心了!說是諸侯,實際上指的就是齊國。荀偃令各國大夫與高厚盟誓,高厚驚恐,找個機會逃回了齊國——就像當年他的父親高固逃盟一樣。
高厚的逃歸,為齊國惹來了長達三年的兵禍。
其實,無論高厚是否逃歸,齊國恐怕都難逃此劫。晉平公姬彪早已為伐齊準備好了充足而且令人信服的理由——齊國于去年,也就是公元前558年,曾起兵伐魯,圍了郕邑(在今山東省寧陽縣東北),毀其外城而返。齊和魯,都是晉國之同盟,齊伐魯即是對晉國有了貳心,這也正是齊靈公姜環(huán)不去參加湨梁之會的原因。
姜環(huán)不去,高厚逃歸,晉人本已怒火盈胸,姜環(huán)不知收斂,反倒變本加厲,在此后兩年間,三伐魯國,而且還命令邾國聽命于己,南北夾擊,一同伐魯。
公元前555年秋,當齊國又一次起兵伐魯時,懲罰到來了。晉國率領(lǐng)魯、宋、衛(wèi)、鄭、曹、莒、薛、滕、杞、小邾等十余國聯(lián)兵伐齊,其中還包括去年伐魯?shù)嫩?。諸侯之軍會師于濟水之畔,籌劃伐齊策略,齊靈公姜環(huán)則起兵駐于平陰(在今山東省平陰縣東北),深筑溝塹,準備死守。
山東臨淄,齊國殉馬坑遺址
從某種程度上說,平陰之役就是公元前589年鞍之戰(zhàn)的重演,性質(zhì)相似,戰(zhàn)場相近,規(guī)模和激烈程度則更甚于當年。
聯(lián)軍攻勢猛烈,攻城之初,齊軍即死傷慘重。聯(lián)軍更在平陰各處險隘大肆散布旌旗,戰(zhàn)車上只設(shè)一位車左,車右則以假人代之,總之想盡一切辦法作出人多勢眾的樣子,以威嚇齊軍。齊靈公姜環(huán)登高遠望,見此情形,心中驚駭,竟然下令全軍連夜逃走。
十一月初一,聯(lián)軍進入平陰后,縱兵北向追擊齊軍,俘獲齊將殖綽、郭最。十三日,攻克京茲(在今山東省平陰縣東南);十九日,拿下邿邑(在平陰縣西,邿音詩),包圍盧邑(在今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qū)西南);十二月二日,兵抵齊都臨淄外圍,伐雍門(臨淄西門)外之楸樹。而后,聯(lián)軍縱火焚城,燒雍門四郭,與此同時,從東西兩個方向向臨淄發(fā)起猛攻。齊靈公姜環(huán)令人駕車,準備棄城而逃,被太子姜光死死攔下:敵人行軍迅猛,掠奪財物而已,不久即退,您又何必懼怕?國家之主不可輕逃,逃則失眾,您放心待著吧。
姜光所言不差。臨淄雖遭圍攻,但如此氣勢宏偉之大都城,要想攻破,絕非易事。諸侯聯(lián)軍久攻不下,又不甘心就此收兵,于是繼續(xù)東侵濰水,南侵沂水,搶掠一番之后,班師還國。聯(lián)軍返至??拢ㄔ诮裆綎|省長清縣東北),筑壇結(jié)盟,盟辭曰:大毋侵小。邾國之君雖然有伐齊之功,終究難逃懲罰,晉平公姬彪下令把他捉了起來,又把邾國自漷水以西之土地,割讓給魯國。
中軍將荀偃走到了人生盡頭,他因病死于返國中途,士匄代之為中軍將。
不久之后,晉、衛(wèi)兩國連番伐齊,終在公元前554年逼使齊國順服。
齊國本來不會這么容易屈服,但是齊靈公姜環(huán)的死,和繼之而起的內(nèi)亂,令齊國不得不服。
齊國之亂,禍根早已埋下,只不過在姜環(huán)死時集中爆發(fā)。
其根本原因,仍是很多年前周大夫辛伯說過的那句老話:
并后、匹嫡、兩政、耦國,亂之本也。
當年英名一世的齊桓公姜小白,其死前貿(mào)然廢立太子的舉動,即引發(fā)了齊國持續(xù)多年的動亂,數(shù)代之后,姜環(huán)再次步了姜小白的后塵。
問題還是出在后宮。
齊靈公姜環(huán)的正夫人顏懿姬是魯國人,無子,倒是一起陪嫁來的侄女生了個兒子,即太子姜光。當然,姜環(huán)照例還有一大堆姬妾,都是誰,不知道,其中有兩個,戎子和仲子,與此次內(nèi)亂有關(guān)。仲子生了個兒子,取名姜牙,大約是因為戎子更受姜環(huán)寵愛之故,仲子把姜牙托付給了戎子。多年之后,戎子向姜環(huán)請求,廢掉姜光,另立姜牙為太子,姜環(huán)未假思索答應(yīng)了。兒子竟然有這等運氣,仲子絕對沒有想到。廢立之事,至不祥也,仲子內(nèi)心涌起深深的不安,她對姜環(huán)說,千萬不要這么做,否則后悔莫及。姜環(huán)不屑地說:立誰為太子,我說了算。
他說了的確算,沒人能阻止。
山東臨淄,齊國故城遺址
平陰之役結(jié)束不久,姜光無緣無故被封到了齊國東鄙,太子變成了姜牙。高厚為太子太傅,夙沙衛(wèi)為太子少傅。
做完了這件不祥之事,姜環(huán)的生命也臨近終結(jié),他病了。垂危之際,大夫崔杼偷偷把姜光接回了臨淄,后者則立即殺掉戎子,陳其尸于朝堂之上。此時此刻,縱使姜環(huán)得悉此事,也毫無辦法,曾經(jīng)讓他聛睨一切的權(quán)力已經(jīng)蕩然無存,除了后悔別無他法。
公元前554年五月二十九日,齊靈公姜環(huán)去世,姜光即位,是為齊莊公。姜牙被捉,夙沙衛(wèi)逃奔高唐(齊地,在今山東省高唐縣),發(fā)起叛亂。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前來討伐的晉國大軍,齊莊公姜光選擇了請和。他要把精力用于鏟除異己。
此年八月,崔杼殺高厚于臨淄郊外,將其財貨采邑據(jù)為已有。另一位大夫慶封則率兵圍了高唐,不過沒能立時攻克。
十一月,姜光親自率兵圍高唐。姜光看見夙沙衛(wèi)高高站立在城墻上,就喊他下來。夙沙衛(wèi)下城,與姜光隔著護城河高聲對話。姜光問道:高唐城守衛(wèi)如何?夙沙衛(wèi)道:基本沒什么防守力量。姜光作揖之后,說道:你回去吧。夙沙衛(wèi)沒有說實話,高唐城當然是有防衛(wèi)的,否則,何以慶封不能攻克?只不過,再堅固的防守也抵不過一個叛徒的力量。入夜,城中有人援繩而下,把齊軍引入高唐城內(nèi)。夙沙衛(wèi)的叛亂失敗了,他的下場很慘,變成了一堆肉醬。
公元前553年六月三日,晉平公姬彪召集齊、魯、宋、衛(wèi)、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十余國之君會盟于檀淵(在今河南省濮陽市西北),慶祝齊國的歸順。
從這一刻開始算,齊莊公姜光的國君生涯還有整整五年。他不知道,那位一手把他推上國君寶座的得力重臣,崔杼,將在五年后的夏天,要了他的命。
列國之亂是扎堆出現(xiàn)的,像瘟疫一般。就在齊國內(nèi)亂的同時,鄭國也深陷內(nèi)亂泥沼。
不過,此時鄭國內(nèi)亂的主角已非執(zhí)政子駟,他已在公元前563年,也就是戲之盟的次年,死于內(nèi)亂之中。那次內(nèi)亂,一則是因為當年鄭國連番伐宋,民怨沸騰,再則是子駟為人強橫,奪人田產(chǎn),搶人戰(zhàn)功,終與尉氏、司氏、堵氏、侯氏、子師氏五族結(jié)了仇。公元前563年十一月十四日,五族之徒發(fā)起叛亂,連殺執(zhí)政子駟、司馬子國、司空子耳。
正是因為這起叛亂,以及晉國率領(lǐng)諸侯誓不罷休的討伐,逼使鄭國在公元前562年徹底歸服了晉國。
這起叛亂最終被子國之子子產(chǎn)平息,僥幸脫難的司徒子孔成為新任執(zhí)政。
但是子孔顯然沒有從子駟的橫死中吸取教訓,他延續(xù)了子駟的為政風格,專權(quán)獨斷,不僅惹怒了國人,更令群公子們十分不滿。子孔感覺到了來自群公子們的壓力,他決定先下手,除去反對者。
河南新鄭黃帝像。新鄭是春秋時鄭國都城所在
公元前555年,就在晉國率領(lǐng)諸侯如火如荼地攻打齊國之時,子孔悄悄派使者赴楚,以歸順楚國為條件,懇請楚國出兵伐鄭,幫其鏟除群公子。楚令尹子庚(即熊午,楚共王熊審之弟,公元前558年出任令尹)不同意。楚康王熊昭聞之,派人對子庚說:我登上王位都五年了,還沒領(lǐng)兵打過仗,國人都以為我貪圖安逸,把先人開創(chuàng)的霸業(yè)棄之腦后了呢。子庚嘆道:君王莫非是以為我貪圖安逸吧,唉,豈知我拒絕鄭國的要求,正是為楚國社稷著想啊。他對熊昭派來的使者說:現(xiàn)在晉國很得諸侯之心,楚國不可貿(mào)然行事,我可以領(lǐng)兵先去試探一下,如果情況良好,君王再前往也不遲;如果情況不好,我即退兵,如此既沒有太大損失,君王也不至于受到羞辱。
熊昭不必親自出征了,因為子孔的陰謀早已敗露。
當時,鄭國的軍隊,一部分跟著鄭簡公姬嘉參與晉國領(lǐng)導(dǎo)的伐齊之役,另一部分,則留守國內(nèi),由子孔、子西和子展節(jié)制。子西(子駟之子)和子展(子罕之子)獲悉了子孔的陰謀,表面裝作不知情,暗地里卻加強了守備。子孔見狀,雖然知道楚軍已經(jīng)逼近,卻不敢出兵與之會合。
此年隆冬時節(jié),楚令尹子庚所率之軍,兵分三路,深入鄭國境內(nèi)。楚軍本來不至于無所收獲,但一場在這個季節(jié)罕見的、突如其來的大雨擋住了楚軍前進的步伐,來自南方的士兵準備不足,凍死凍傷無數(shù)。最終,子庚率領(lǐng)殘兵狼狽不堪地回到了南方。
第二年秋天,就在齊國的崔杼殺死高厚不久,鄭國的子西和子展率國人討伐子孔通敵之罪,殺之。至此,鄭國的這一輪內(nèi)亂宣告終結(jié),最高領(lǐng)導(dǎo)層也在血腥中換了一茬:子展當國,子西執(zhí)政,同時,立子產(chǎn)為卿。
子產(chǎn)進入鄭國最高領(lǐng)導(dǎo)層,對于鄭國而言,是一件大事。
齊國與鄭國之亂,縱然死傷很多,但情節(jié)都不算太曲折,其復(fù)雜程度若與晉國之亂相比,可謂小巫見大巫。
晉國之亂,發(fā)生于公元前552年秋天,此時檀淵之盟已過去將近一年,晉國勢力傲視諸侯,晉平公姬彪正在享受他國君生涯的最好時光。
內(nèi)亂來得無聲無息。
和一個女人有關(guān)。
這個女人是晉國執(zhí)政士匄的女兒,她嫁給了下軍將欒黶(欒書之子),故后世稱之為欒祁。為什么叫她欒祁,無關(guān)緊要,此處只需知道她的角色定位即可。欒祁為欒黶生了個兒子,取名欒盈,被立為公族大夫(負責掌管公族及卿大夫子弟)。士匄之子士鞅也是公族大夫,公元前559年,他被欒黶所逼,曾逃奔秦國,所以對欒氏恨之入骨。
公元前556年,欒黶去世后,欒祁與欒氏家臣之長州賓私通,兩人云雨歡合,各取所需,而州賓收獲頗豐——整個欒氏的財貨幾乎全部被他霸占。欒盈獲悉此事后,深為憂慮,而欒祁懼怕欒盈發(fā)難,干脆向兒子伸出了毒手。她對自己的父親士匄說:欒盈認為其父欒黶死于士氏之毒手,所以準備作亂,目的是打倒士氏。士鞅也跑來作證,說欒盈這小子樂善好施,頗得人心,已經(jīng)網(wǎng)羅了大批敢死之士,隨時有可能向士氏發(fā)起攻擊。
兒子和女兒同聲指控欒盈,不由得士匄不信,何況士匄本人也擔心欒氏對自己產(chǎn)生威脅,于是設(shè)計將欒盈逐出晉國。
欒盈被自己的母親和舅舅誣陷,有口莫辯,逃奔楚國。
士匄在國內(nèi)發(fā)起了血腥的屠殺,連殺欒盈之黨十余人,擒獲無數(shù),僥幸脫逃者,如知起、中行喜、州綽、邢蒯等人則逃亡齊國。大清洗之后,士匄聳動晉平公姬彪召集齊、魯、宋、衛(wèi)、鄭、曹、莒、邾諸國之君會于商任(在今河北省任縣東南),要求各國不得接納欒氏黨徒。晉國當然是在警告齊國,但齊莊公姜光不為所動。
公元前551年秋,欒盈自楚奔齊。士匄得知消息后,再次聳動晉平公姬彪會諸侯于沙隨(宋地,在今河南省寧陵縣西北),重申商任之會的命令:不得接納欒氏。齊莊公姜光依然故我,裝作沒聽見。
姜光不把晉國的命令放在眼里,是因為他有自己的算盤,那就是利用欒盈等人擾亂晉國。而欒盈自楚至齊,很可能也出自楚國的授意,讓他作為聯(lián)齊抗晉的中介,其作用恰如當年晉國派屈巫通吳。姜光把欒盈視為削弱晉國的一枚重要棋子,所以任憑晉國威脅、臣下勸諫,終究不理不睬。
但是欒盈一直待在齊國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姜光必須想辦法把他送回晉國。
姜光需要時機。
公元前550年春,機會來了。晉平公姬彪為了鞏固與吳國的關(guān)系,準備將女兒嫁到吳國。姜光聞之,立即派人向晉國贈送陪嫁之媵妾,同時在篷車內(nèi)偷偷載了欒盈等人,暗中送至欒氏私邑曲沃(此曲沃并非晉國宗廟所在之曲沃)。入夜,欒盈悄悄去見曲沃大夫胥午,告訴他,自己將舉兵伐新田。胥午認為此事萬難成功,起初并不贊同,但欒盈以必死之心打動了他。
一個宗族向整個國家發(fā)起挑戰(zhàn),其艱險可想而知,只是此時的欒盈內(nèi)心被仇恨所充溢,早已把生死拋之腦后。他只想復(fù)仇。
他需要人,需要很多人,需要戰(zhàn)車、馬匹和兵器,他不確定經(jīng)歷了士匄的大清洗之后,曲沃人是否還愿意與他沖鋒陷陣,生死與共。他需要試探一下。
胥午把曲沃城中的長老們請來喝酒,當沉緩的樂聲想起,胥午忽然問道:如果找到了欒盈,諸位有何打算?眾人道:若能為他而死,雖死猶生。一時舉座嘆息,有人淚下。胥午默不作聲。眾人舉杯欲飲,胥午又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但語氣已有所不同。眾人再次回答:若主人回來,我等愿為之死,絕無貳心!
于是,胥午起身,把欒盈迎了進來。
河南洛陽,定鼎路。洛陽乃天子所在
四月的一天,欒盈率領(lǐng)曲沃之甲兵,與晉國下軍將魏絳(魏絳本為下軍佐,荀偃死后,遞補為下軍將)之子魏舒,聯(lián)手攻入晉都新田。
當此時,晉國諸卿族中,只有魏氏的少部分人不太堅定地站在欒氏一邊,其他卿族,諸如趙氏、韓氏、智氏(即荀氏)、中行氏(出于荀氏)都站在士氏(也即范氏)的一邊。巨大的實力反差,再加上魏舒的臨陣倒戈,欒盈的叛亂終以失敗結(jié)束,他率領(lǐng)殘軍退還曲沃。不久,晉國軍隊攻克曲沃,盡殺欒氏族黨。
從此之后,晉國再無欒氏,六卿專權(quán)的時代到來了。士、智、中行、趙、韓、魏六大卿族輪番把持朝政,逐漸架空了國君。晉君之于六卿,正如周天子之于諸侯。
在這動蕩十年的后半段,公元前550年至公元前546年之間,戰(zhàn)亂再次擴大,將從南到北的幾乎所有國家盡數(shù)卷入其中。
公元前550年,乘欒盈發(fā)起叛亂的時機,自認計謀得逞的齊莊公姜光大喜過望,遂起兵伐衛(wèi),又不顧眾人勸諫,順勢伐晉,以報復(fù)晉國五年前的伐齊之役。齊軍奪取朝歌(在今河南省淇縣)后,兵分兩路,一路進擊孟門(即“太行八陘”之白陘,在今河南省輝縣西),一路穿越太行陘(“太行八陘”之一,在今河南沁陽市與山西晉城市之間)。齊軍輕兵急進,穿過太行山,直抵陘庭(在今山西省翼城縣東南),距晉都新田不過百里余。此行,齊軍收獲不小,先后在陘庭與少水(即今沁河)之畔,擊敗晉軍,而后收集晉軍尸體,封土做堆,筑起了兩座京觀,還在郫邵(在今河南省濟源市西之邵原鎮(zhèn))派兵據(jù)守。
齊軍踏上返途之后,晉國才派出趙勝(趙旃之子,食采邑于邯鄲)率軍追擊,在魯國的援助下,斬獲齊將晏氂(晏嬰之子)。
姜光沒有回國,他直接率領(lǐng)大軍前往奔襲莒國,以自己大腿被射中、勇將杞梁戰(zhàn)死為代價,逼迫莒國屈服請和。
齊國這一次伐晉,引發(fā)了連鎖反應(yīng)。
先是魯國作為晉國的忠實盟友,于公元前549年春起兵伐齊,討去歲齊伐晉之役;繼而,同年夏天,齊國擔憂晉國聯(lián)合諸侯來伐,與楚國走到了一起,雙方互派使者。秋天到來時,晉國果然率領(lǐng)諸侯前來討伐齊國,不料天降大雨,諸侯不戰(zhàn)而返。南方的楚國則在此年冬天,聯(lián)合陳、蔡、許三國北上伐鄭,支援齊國,晉國只能再率諸侯前往救鄭。
又一年過去,局面愈發(fā)混亂。齊莊公姜光派崔杼率兵伐魯,晉國則再率諸侯伐齊。就在這你來我往的報復(fù)之中,齊國內(nèi)亂又起——崔杼殺死了姜光,另立其弟姜杵臼,即齊景公。新任齊君向晉平公姬彪獻上厚禮求和,姬彪欣然答應(yīng),兩國間這次曠日持久的對抗終于暫告一段落。
黃河以南,鄭國開始報復(fù)陳國。乘楚國與吳國大戰(zhàn)之機,鄭國在公元前548年下半年連續(xù)兩次伐陳,幾乎滅掉陳國。屬國受辱,楚國當然不能善罷甘休。公元前547年夏,楚國與秦國聯(lián)手再伐吳,聞吳人有備,不戰(zhàn)而還,直接把大軍開到了鄭國境內(nèi),俘獲城麇(鄭地,今所在不詳)守將皇頡。同年冬天,楚康王熊昭應(yīng)許國之請,再次起兵伐鄭,鄭人堅守不出,楚軍一番毀壞之后,退還郢都……
無休止的征戰(zhàn)以及列國紛起的內(nèi)亂,幾乎令所有國家都筋疲力盡,苦不堪言。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春秋時代的第二次弭兵運動出現(xiàn)了。發(fā)起國依然是宋國,只是右?guī)熑A元早已去世,如今拋頭露面撮合晉楚的,是現(xiàn)任執(zhí)政向戌。當年宋國的魚石之亂,桓族受了大挫,只有向戌因為與華元交好,得以繼續(xù)留在國內(nèi),并且在華元死后,成為宋國執(zhí)政。
其實,第二次弭兵運動的直接發(fā)起人雖然是向戌,最早提出這一設(shè)想的,卻是曾經(jīng)的“趙氏孤兒”趙武。公元前548年,趙武在士匄死后成為晉國新任執(zhí)政。上任之初,趙武有感于國際形勢之混亂以及諸侯對霸主晉國的埋怨,主動削減了各國應(yīng)向霸主繳納貢品的數(shù)量,強調(diào)各國往來應(yīng)該更加注重德行禮儀。他對人說:從今以后,應(yīng)該不會再有那么多戰(zhàn)爭了;齊國的崔氏和慶氏新近當政,正力圖與諸侯謀求友好;我與楚國的新任令尹屈建(字子木)也算有些交情;如果抓住時機,依禮而行,弭兵還是很有希望的。
《左傳·襄公二十七年》書影
這番話迎合了整個時代的心理,因此在國際上很快傳揚開來。向戌聽說了此事,立即意識到,這將是一個獲取名譽的絕佳時機,于是馬不停蹄,赴晉、赴楚、如齊、如秦,撮合各國再到宋國,舉行盛大的弭兵之盟。
向戌有信心促成第二次弭兵之盟,只因他和當年的華元一樣,與晉、楚兩國的現(xiàn)任執(zhí)政趙武、屈建都有些交情,而世事變遷,也恰好給了他時機。
一呼百應(yīng),沒有反對之聲。
最強大的幾個國家都答應(yīng)了,小國們當然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公元前546年夏,第二次弭兵之盟在宋都商丘蒙門之外如期舉行。
加上東道主,此番參加會盟的共計十四個國家:晉、楚、宋、齊、秦、魯、蔡、衛(wèi)、陳、鄭、許、曹、邾、滕。其中邾是魯?shù)膶賴?,滕是宋的屬國,兩個蕞爾小國的國君雖然來了,卻沒資格站到會盟壇上。
就像第一次弭兵之盟一樣,第二次弭兵之盟同樣費盡周折。雖然幾乎所有國家都爽快地表示了贊同,但真正實行起來,卻障礙重重。數(shù)十年的征戰(zhàn)與博弈,在晉、楚雙方心頭都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不信任感牢牢盤踞在兩國之間,而處心積慮的博弈在整個會盟期間也從未停止。
前期商議盟約內(nèi)容時,楚國提出,既然楚與晉都是霸主,那么其他諸侯就要同時向兩位霸主朝見、納貢,無論它是楚的盟國,還是晉的盟國。對于這一要求,晉國人顯然不太樂意接受,因為晉國的盟國遠比楚國的盟國要多。當向戌把楚國的要求傳達給晉國時,執(zhí)政趙武冷冷說道:晉、楚、齊、秦四個大國地位相當,晉國無法指揮齊國,楚國也無法指揮秦國,如果楚國能夠讓秦國來朝見晉國的話,晉國就努努力,看看齊國是否愿意去朝見楚國。
趙武這是有意刁難楚國,想讓楚國知難而退。哪知楚康王熊昭聽了向戌的回復(fù),脫口說道:那好說,齊、秦除外,其他國家照辦就是了。
晉國不好再加反對,只能答應(yīng)。
會盟尚未舉行,晉國先輸了一著。
雙方統(tǒng)一盟辭之后,各國大夫相繼抵達宋國。
這是一次“兵車之會”,各國都帶了軍隊前來,從南到北一字排開,楚在南,晉在北,分處兩端。為表弭兵之誠意,軍隊之間不筑壘塹,只象征性地編了些籬笆,彼此隔開。
但是,這些可愛的籬笆不僅說明不了任何問題,反而增添了濃重的緊張氣氛。軍中有傳言說,楚令尹屈建想偷襲晉軍,殺趙武。晉大夫荀盈(荀罃之孫)聽到消息,憂心忡忡地對趙武說:楚軍氣氛不對,恐怕會發(fā)動襲擊。趙武不以為然:楚軍若偷襲,我們就進入商丘城內(nèi),沒什么大不了的。
其實,不獨晉人有戒心,楚人同樣不敢大意。七月五日,會盟當天,楚人在外衣里面穿上了皮甲。楚國太宰伯州犁覺得這么做不妥,對令尹屈建說:會合諸侯之師,卻做如此不信任別人之事,不合適吧?還是把皮甲脫了吧。屈建說:楚和晉之間早就沒什么信任可言了,我只做對楚國有利的事,管它有沒有信用呢!
伯州犁退下后,憤憤不平地對人說:令尹如此不講信用,活不長了,三年必死!
趙武聽說楚人穿了皮甲,心中很是擔憂,大夫叔向卻說:別擔心,匹夫不守信,尚且不得善終,何況貴為一國之卿?楚人無信,只能害了他們自己,對晉國不會有什么影響的;我們有宋國做依靠,有什么好怕的?放心,楚人不敢有什么動作。
楚人終究不脫皮甲,態(tài)度強硬,貌似再勝一籌。
會盟壇上,為了誰先歃血,晉、楚兩國又是爭得不可開交。晉人說:晉國歷來都是諸侯盟主,沒人能在晉國之前歃血。楚人說:楚、晉兩國地位均等,如果晉國總在前面歃血,豈不是說楚國弱于晉國了?我們兩個國家輪流主持諸侯會盟由來已久,這次怎么也該輪到楚國主持了。
雙方各執(zhí)一詞,場面頗為尷尬。
最終又是叔向出面解圍,他對趙武說:諸侯歸服晉國,看重的是晉國的德行,不在乎晉國是否先歃血;您既然倡導(dǎo)德行,就不必跟楚國爭執(zhí)了;諸侯結(jié)盟,自有小國負責具體事務(wù),您就當楚國是為會盟服務(wù)吧。
依然是晉國妥協(xié)。
一波三折的第二次弭兵之盟,終于在楚國的主持下“圓滿”結(jié)束。
單從會盟的過程和成果來看,楚國的確是占了大便宜的。先于晉國歃血,固然已經(jīng)占得先機,得到晉之盟國的朝貢,更是實在的利益——盡管這些小國心有不滿,但總比翻來覆去遭受戰(zhàn)禍要好很多。更為關(guān)鍵的是,有了弭兵之盟,楚國可以一心南向,全力對付吳國,再也不必擔憂來自晉國的威脅。
和平出人意料地來了。
第二次弭兵之盟后,中原地區(qū)進入了一個長期的相對和平階段。四十多年間,晉、楚之間再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其他國家也安分了許多。但是,表面平靜,水下卻暗流涌動。晉、齊、魯?shù)葒紝⒂瓉眍嵏残缘臅r刻,它們把千辛萬苦爭取來的和平歲月,全部用來內(nèi)訌,用來書寫一段令人扼腕的歷史——大夫?qū)?quán),國君被架空。在不遠的將來,這一局面將成為瓦解春秋時代的直接因素。
江蘇蘇州,太湖畔
楚國則陷入了與另外兩個國家的纏斗之中,這兩個國家就是浩淼太湖之畔的吳國和新興的越國。
大國爭霸的主戰(zhàn)場轉(zhuǎn)向了南方。
自淮河南岸直至長江流域,從此彌漫著一股血腥之氣。
一個新時代,漸趨漸近。
(待續(xù)。文圖原創(chuàng),盜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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