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說到,周玘死后,他的兒子周勰發(fā)動了一次叛亂,結果草草收場;幾個月之后,在王敦、陶侃、周訪、甘卓的聯(lián)手打擊下,持續(xù)三年多的杜弢之亂也落下了帷幕。
此時的中國北方,再次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匈奴人劉淵去世之后,他建立的漢趙帝國很快就出現(xiàn)了分裂跡象——中原西部地區(qū),依然為匈奴人所有;在中原東部地區(qū)活動的羯人石勒,名義上受漢趙帝國節(jié)制,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一股獨立的力量。
自永嘉之亂過后,為了爭奪對司馬睿政權的控制權,南北門閥的斗爭一直連綿不休,此起彼伏的流民動亂,更使局勢動蕩不安。隨著周勰之亂和杜弢之亂的先后平息,南方的局勢終于出現(xiàn)了好轉(zhuǎn)的跡象。如果坐鎮(zhèn)長江中上游的王敦有匡時救世的雄心大志,利用地理優(yōu)勢震懾長江下游的江東門閥,配合王導處理好南北門閥的關系,然后集中力量揮師北伐,并不是絕對沒有收復中原的可能。
東晉時代的皇權不振,受制于權臣的皇帝幾乎都沒有什么大作為,把持朝政的權臣卻幾乎個個出手不凡。在涉及民族尊嚴和政權尊嚴的北伐問題上,有大手筆的也不在少數(shù),庾亮、桓溫、劉裕都曾經(jīng)發(fā)動過聲勢浩大的北伐。雖然北伐的目的不單純,或者是為了收攬軍權,或者是為了給篡位做準備,但這在客觀上都是對胡人政權的一種威懾,然而王敦是個例外,自始至終都沒有北伐的意愿和動作,或許這就是他在東晉權臣當中的評價比較低的原因之一吧。
當年為了擊敗杜弢,王敦對陶侃百般拉攏,甚至不惜公然抵觸司馬睿,強行任命陶侃出任荊州長官。隨著杜弢的戰(zhàn)敗,同舟共濟的“友情”歲月走到了盡頭——王敦打起了荊州的主意,想把它從陶侃手里奪過來,于是以召開軍事會議為由,邀請?zhí)召﹨?,打算借機對陶侃下手。陶侃料到王敦必有所圖,部下也極力勸阻,認為此去必然兇多吉少,但他還是決定單刀赴會。
有的人是想了再做,有的人是做了再想,王敦屬于第二種人,寧可做了以后再返回來查缺補漏,也不愿意事前因為糾結于可能會漏掉什么而踟躕不前。
陶侃不來,王敦肯定不開心;陶侃來了,也被扣押了,王敦還是不愉快。這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忘了考慮陶侃的親家公——手握雄兵的周訪。所以,他只能暫時把陶侃囚禁起來,再慢慢想辦法。
陶侃被幽禁期間,他的部下聯(lián)名致信王敦,呼吁釋放陶侃,王敦斷然拒絕,陶侃的部下于是在荊州發(fā)動兵變,意圖動用武力脅迫王敦放人。一時間,長江中上游地區(qū)劍拔弩張,好不容易才穩(wěn)定下來的局勢再次走到了動蕩的邊緣。
飛揚跋扈的王敦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他沒有被陶侃的部下震住,以為這次兵變是陶侃在幕后指使。兵變發(fā)生之后,他緊急調(diào)動軍隊進入荊州平亂,并打算親自動手,殺死陶侃。
不久之后的一天,幽禁多日的陶侃被帶到了王敦的公署,一進門,他就察覺到了強烈的不祥氣息。在主人的座位上,如臨大敵的王敦全身披掛,手執(zhí)長矛,像一個準備撲向猛虎的青銅武士。
陶侃了解王敦,知道他做事不計后果,雖然內(nèi)心很恐懼,但陶侃強作鎮(zhèn)定,表面上沒有流露出絲毫畏懼。除了王敦和陶侃,在座的還有一些王敦的高參,他們并不愿意把事情鬧大,唯恐陶侃之死會激怒周訪,引發(fā)更大的動亂,只是王敦殺氣騰騰的姿態(tài)使他們噤若寒蟬,不敢出言相勸。
王敦一開始確實是想殺死陶侃,可就在真的要下手的時候,陶侃的鎮(zhèn)定自若卻讓他忽然猶豫不決,他好幾次暗中告誡自己不可優(yōu)柔寡斷,拿起長矛的一剎卻又總是莫名其妙地泄氣。如此往復數(shù)次,嗅覺靈敏的陶侃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掙扎,于是不動聲色地說,“閣下雄毅果斷,能裁決天下事,怎么今日反而如此猶疑?”說完就以如廁為由,離開了席位。
近代歷史學家呂思勉對王敦做過一個一針見血的評價,他說王敦是個“妄人”,凡事喜歡爭先,不甘心落于人后,往往為了賭一時之氣而不計后果。說白了,王敦就是把面子看得很重。你勇敢,他就要表現(xiàn)得比你更勇敢;你聰明,他就要表現(xiàn)得比你更聰明;你鎮(zhèn)定,他就要表現(xiàn)得比你更鎮(zhèn)定......陶侃表現(xiàn)得云淡風輕,氣度不凡,如果王敦再下殺手,在氣度上就落到了下風,跟仗勢欺人的流氓也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陶侃當眾揭破王敦的心事,表面上是讓王敦難堪,實際上是利用王敦好面子的心理爭取生機。陶侃這樣做也是在暗示王敦的高參——你們的老大已經(jīng)開始動搖了,快給他找個臺階下吧。
果不其然,陶侃離席外出之后,王敦的高參立刻建議停止刺殺行動,說陶侃和他的親家公周訪猶如左右手,砍斷左手,右手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放過陶侃,可以表現(xiàn)出容人之量;接納忠言,可以表現(xiàn)得虛懷若谷;更為重要的是,從實際利益上來說,與陶侃和解也是一個最為明智的選擇。所以,當陶侃返回席位的時候,公署內(nèi)的殺氣已經(jīng)蕩然無存,突然間冰釋前嫌雖然使氣氛有些尷尬,但是總體還算友好。
當天,陶侃得到了人身自由,不過王敦沒有讓他回荊州,而是派他南下,出任廣州長官。
回看這場有驚無險的“鴻門宴”,我們難免有些疑惑:陶侃有兵有將,實力非同小可,還有周訪的支持,然而,即使在明知兇多吉少的情況下,他還是應約赴會,并且對王敦的安排逆來順受。他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呢?
正如開篇所言,東晉是一個缺乏忠臣的時代。作為東晉權臣之一,史官對陶侃的評價同樣有負面色彩,陰陽怪氣地說陶侃有不臣之心。
陶侃和王敦不一樣,王敦做過大逆不道的事,陶侃沒有干過。也就是說,史官說陶侃有野心,并沒有足夠的事實依據(jù),只是一種猜測,不過,史官的說法也不全是空穴來風,因為陶侃對皇權的態(tài)度比較曖昧。
人都是復雜的,陶侃也不例外。對于百姓,他溫和寬厚,無論官居何職,以及在何處任職,都能善待百姓。然而,官場上的他卻是一個精明狡黠的投機主義者,既不是祖逖那種堅定的勤王派,也不是王敦那種目無君上的野心家。他出身寒門,前半生沉淪下僚,在講究出身的官場上幾乎沒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幸而有貴人(*劉弘*)助力,他才青云直上,為了維持得來不易的成就,也為了施展雄心壯志,他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尤其是在門閥與皇權爭斗激烈的南方,他必須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他可以效忠皇室,但是絕不愚忠,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
杜弢之亂平息之后,長安的晉愍帝派人南下,接管荊州。這個可憐的少年皇帝誤以為自己可以掌控江東政權,可是事實上江東政權已經(jīng)自成一體,并不會太把他的號令當一回事,況且江東政權內(nèi)部也有矛盾,王敦正在挑戰(zhàn)司馬睿的權威,就算司馬睿愿意接納晉愍帝的專使,王敦也不會答應。
這所有的矛盾集中到一點,一切壓力就都落到了陶侃肩上,因為當時掌管荊州的就是他。晉愍帝是帝國的最高領袖,如果陶侃和王敦站在同一戰(zhàn)線,拒絕讓出荊州長官的職位,那么逆賊的罪名就坐實了;如果和晉愍帝站在同一戰(zhàn)線,那么無疑會得罪王敦,甚至有可能得罪整個江東集團。
就在陶侃左右為難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想把荊州據(jù)為己有的王敦發(fā)來了邀約,陶侃則正好順水推舟,離開各路勢力犬牙交錯的荊州,對于赴約的附帶風險,他了然于心,但是與被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相比,赴約何嘗不是一個更好的選擇。至于如何化解赴約的危險,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親家公周訪的鼎力相助,以及臨場發(fā)揮。
周訪沒有讓陶侃失望,關鍵時刻使王敦有所顧忌;陶侃的臨場發(fā)揮也很出色,為自己打開了一條生路。南下廣州途中,經(jīng)過周訪的駐地時,陶侃前去拜訪。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危險,也無須再強作鎮(zhèn)定,一見到親家公,驚魂未定的陶侃就淚如雨下,說如果不是有你做外援,我這次真是連命都保不住。
陶侃南下廣州之后,他的部下依然拒絕放下武器,奉晉愍帝派來的專使為荊州長官,正式向王敦宣戰(zhàn)。這已經(jīng)不是江東的內(nèi)部問題了,而是江東政權與長安政權的沖突。一個政權越是臨近尾聲,權力爭端就越是激烈,這似乎真是一個顛撲不破的鐵律,至少西晉帝國的衰亡就是一個很好的注解。
廣州,當時還是蠻荒之地。因為荒涼,與胡騎奔騰的北方和內(nèi)訌不休的江東相比,這里反而少了許多是非。遠離了權力紛爭和鼓角爭鳴的生活固然安逸,但是也容易使人閑散萎靡。陶侃并不甘心在廣州度過下半生,真正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是遺民淚盡的中原。來到廣州之后,每天早上,清晨的第一縷曙光還沒有灑下,他就穿衣起床,把放在書齋里的一百塊磚搬到院子里,到了日暮時分又把這一百塊磚搬回書齋。有的人好奇,問他為什么周而復始地搬磚,他說,我志在收復中原,恐怕生活過于閑適,將來不堪大用。
陶侃不知道的是,他正生活在一個南北裂口不斷被撕開的年代,對于他來說,光復中原注定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南北再次走向統(tǒng)一,那是200多年以后的事。
陶侃南下廣州的第二年,匈奴人攻占了長安,晉愍帝成了繼晉懷帝之后被異族俘虜?shù)牡诙€皇帝。從陶侃南下到晉愍帝被俘的這段時間里,他的舊部和王敦的戰(zhàn)爭一直沒有停止過,即使是晉愍帝被俘這種舉國蒙羞的大事,也沒有影響到戰(zhàn)車的狂暴沖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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