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中國搖滾相關(guān)的紀錄片中,《再見 烏托邦》是口碑較高的一部。這部紀錄片從尋找「做夢」樂隊的吉他手吳珂引出,采訪了魔巖三杰、采訪了崔健、張培仁等舉足輕重的人物,以灰暗的色調(diào)回味曾經(jīng)的搖滾,內(nèi)容豐富。
不過,紀錄片的第一條主線,卻沒有講得足夠清楚:竇唯為什么解散和吳珂等人組建的「做夢」樂隊?樂隊解散的哪一年,還發(fā)生了什么?
1991年底到1992年10月,做夢樂隊只存在了不到一年。最初由竇唯、陳勁、陳小虎、吳珂一起組織,后續(xù)有鍵盤白方林和鼓手余偉民加入,后來趙牧陽入隊替換了余偉民。那張竇唯摟著王菲的經(jīng)典照片,就是做夢樂隊期間拍攝的。
1992年,張元正在拍《北京雜種》,崔健是主演。崔健請來了竇唯和他的做夢樂隊,參拍了一段視頻。
那時的竇唯,剛離開黑豹——這支當時商業(yè)化最成功的搖滾樂隊。竇唯的選擇,是和做夢樂隊一起玩自己喜歡的音樂。
1993年,《搖滾北京》發(fā)行,一張典型的搖滾拼盤專輯。里面收錄了《希望之光》,詞曲署名為做夢樂隊。
不過,在1992年10月,竇唯已經(jīng)決定解散了做夢樂隊。1994年,竇唯個人專輯《黑夢》面世,「魔巖三杰」集結(jié)成名,而《黑夢》很大程度上來自做夢樂隊時期的積淀。
1993年,還出現(xiàn)了一本名為《搖滾夢尋》的書(作者雪季),里面采訪了搖滾圈大部分重要人物,其中就包括一章《不能再做夢(原做夢樂隊陳勁、吳珂采訪錄)》。
2011年,姜昕《長發(fā)飛揚的日子》出版,里面有關(guān)于竇唯的大量回憶,有些細節(jié),解釋了竇唯離開黑豹、解散做夢等一系列選擇背后的動機。
1992年,做夢樂隊在北戴河參加的一場義演,成為樂隊解散的導火索。關(guān)于解散樂隊的決定,竇唯在給姜昕的信中有著自己的解釋。
2015年,高原出版了《把青春唱完》,里面有一張1993年吳珂在大理逛街的照片。
姜昕是竇唯初戀女友,高原是竇唯前妻,但這樣的標簽,遠不能概括她們豐富的人生。就像吳珂的人生故事,是被埋葬的夢想,是時代的犧牲品,是一代人身上的縮影……
1990年4月1日,Beyond經(jīng)紀人陳健添陪王菲去深圳看黑豹樂隊的演出,聽完《Don't break my heart》之后,就冒出簽下這支樂隊的沖動。
幾個月后,黑豹簽到了香港勁石唱片,91年,在香港、臺灣發(fā)表了同名首?!逗诒贰?2年,這張專輯在大陸發(fā)行。根據(jù)黑豹官網(wǎng)的介紹,這張創(chuàng)下150萬張銷量的專輯,讓黑豹成為史上唱片發(fā)行量最大的華語搖滾樂隊。
然而,幫助黑豹走到輝煌頂峰的竇唯,已經(jīng)離開了。
在樂隊如日中天的時候離開,也沒有公開的說法,成為竇唯身上的一個未解之謎。
最流行的解釋,甚至被黑豹成員承認了的解釋,是因為王菲。王菲當時還是黑豹樂隊的另一位功臣欒樹的女朋友,竇唯和王菲在一起后,在樂隊繼續(xù)待著太尷尬。
八卦傳聞總是最令人信服。但拋開這層原因,還有另一個理由,讓竇唯選擇離開如日中天的黑豹——去做自己喜歡的音樂。
從姜昕《長發(fā)飛揚的日子》里可以印證,她寫到竇唯離開黑豹的那個冬天:
大家都在勸他改變主意,我也一樣,可我后來明白了,因為,他找到了新的方向--而這一切的改變,是因為Peter Murphy的兩張唱片:Bahaus和Deep Ocean……「這才是我想做的音樂!可我不想勉強別人,所以,只有離開!」「我不想做什麼被歌迷捧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明星,到哪兒屁股后邊兒都追著一幫傻尖傻尖的果兒……」……「我需要冷靜,你能理解嗎?」
哪一個是離開黑豹的主因,看客自有判斷。但事實可以印證,竇唯離開黑豹,確實是追求自己的方向去了。沒有商業(yè)收入和明星光環(huán),只是音樂。
吳珂曾經(jīng)在采訪中回憶做夢樂隊的成立:
1991年10月,小竇從「黑豹」出來了。陳勁「紅色部隊」也散了,陳小虎和我沒什么事做。開Party時,節(jié)目完了,誰想玩就可以上去。我們幾個總是沖上去玩,感覺還不錯。這樣演出以后,大家來往越來越多。后來小虎在月壇租了間房子,我就和小竇、陳勁也天天住在那兒,把琴和合成器也搬過去了。
他們最初就是以這種即興的狀態(tài)和地下的生活方式,做著夢。這段時間,剛好遇上張元在拍《北京雜種》,崔健邀請竇唯一群人去助陣,《北京雜種》里,留下了做夢樂隊為數(shù)不多的現(xiàn)場演繹。那時的竇唯,能看到《黑夢》中的深邃眼神。他們的歌,也出現(xiàn)在后來的《黑夢》專輯中。
《北京雜種》中呈現(xiàn)的生活狀態(tài),也接近做夢樂隊的真實狀態(tài):在酒吧和Party上演出,著魔排練,隨意生活?!稉u滾夢尋》里的采訪中,對「搞樂隊期間的生活來源怎么解決?」的問題,陳勁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我的生活來源和這些搞搖滾的朋友們基本一樣,開始為了維持生活就去走穴。從一場20塊錢到一場幾百塊錢都干過。掙的錢主要都買了樂器。「紅色部隊」時,一沒錢了大家就一起吃面條。就是朋友幫朋友這樣過來的。
在同一篇采訪中,吳珂的回憶是:一分錢生活來源都沒有,只能靠家里。每天騎著車,大老遠去排練,但是誰都沒怨言。
這也是竇唯的選擇。
做夢樂隊對于竇唯的意義不言而喻。陳大虎后來甚至評論被譽為神作的《黑夢》說,這張專輯的制作水準,還不及做夢樂隊排練時的百分之三十。
然而,不到一年,竇唯又做了另一個決定:離開「做夢」。
做這個決定之前,竇唯已經(jīng)簽約了。和上次黑豹的簽約不同,這次簽約不是一整個樂隊,而是竇唯自己。魔巖三杰都面臨著這樣的問題:對方只愿意簽主唱一人。同甘共苦的兄弟義氣和成熟冷漠的商業(yè)規(guī)則相遇時,許多從未思考過的問題一下都擺在了面前。
——另一個細節(jié)是,當初簽下黑豹的香港勁石,和后來簽下竇唯的魔巖唱片,同屬于臺灣滾石旗下。香港勁石得到了黑豹,卻馬上失去了竇唯。
竇唯的簽約征得了樂隊成員的同意,雖然只是簽約個人,但對整個樂隊也有好處。然而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92年10月,竇唯下了解散樂隊的決心。
《搖滾夢尋》中記錄了吳珂對這段往事的回憶:
……公司說它只能簽個人,樂隊不想簽,怕將來麻煩。開始我們覺得不太合適,但是小竇說這個機會特別難得,希望我們大家珍惜一下。我們覺得小竇是這個樂隊很重要的人物,所以就同意了。
……
雖然公司簽的是小竇??墒歉覀兌加嘘P(guān)系。約的內(nèi)容大體就是投多少錢、多少設備、給每人多少生活費(分為兩期,前六個月為第一期,以后為第二期)。1992年10月,第一期生活費剛發(fā)完,從臺灣買的樂器也剛到,小竇就說要解散樂隊,我們能說什么。我只是覺得這個樂隊挺可惜的。
走上自己的道路不到一年,為什么竇唯又一次選擇了轉(zhuǎn)彎?《黑豹》和《黑夢》兩張專輯的光芒亮眼,而兩張專輯之間發(fā)生的那些事情,關(guān)于做夢樂隊的細節(jié),卻被遺忘在了暗處。
1992年9月,做夢樂隊參加了北戴河的十年減災義演?;氐奖本┖螅瑩u滾圈內(nèi)吸大麻的人,基本被一網(wǎng)打盡,包括竇唯。姜昕在自傳中回憶,緝捕行動的精心布局和齊備名單,都證明警方明顯掌握了第一手的資料。
有一種說法是,竇唯出來后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就解散了樂隊。這是促使竇唯做出決定的原因,但恐怕原因不止如此。
竇唯在解散樂隊時給姜昕的信中寫道:
……最近在工作上很不如意,太不順心了,情緒也一直很低落。我想你也會猜到,發(fā)生那件可怕的事情,對我的觸動和影響會很大。出來之后,下定決心,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所以,解散了樂隊?!抑?,以后會有更大的困難和壓力,可同時,相對來講,我也會稍微輕松些,用不著在樂隊的事物和人際關(guān)系上分散太多精力,至少可以專心創(chuàng)作。況且,這也是我的愿望和目的。
竇唯是否本身就不適合樂隊生活,無從定論。況且,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原因,要真討論這件事,也不能逃開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搖滾圈氛圍。
最簡單的一個問題:如何面對毒品,或許就足夠產(chǎn)生困擾。遲到的中國搖滾,那群熱血青年,向往著西方搖滾前輩們的一切傳說。中國搖滾揠苗助長一般成長起來的音樂,和年輕人們漂泊無定的價值觀,在那曇花一現(xiàn)的繁榮之后,留下數(shù)不盡的悲情。
北戴河義演后的影響沒有那么大,因為中國搖滾還在踏著虛空的階梯,向著兩年后的輝煌頂峰爬升。終于,1994年的香港紅磡,讓世人見識了什么是中國搖滾。然而,接下來的年頭里,關(guān)于搖滾的繁榮故事,一去不復返。
1995年唐朝貝斯手張炬的車禍離世,至今每年都被搖滾圈翻出來懷念,但很少有人提到其中最悲情的一部分:當時,張炬正在戒毒。
張炬生前的最后一本日記里,記載著他對音樂的熱愛,關(guān)于樂隊未來的暢想,對生命愛情的看法,和毒品抗爭中的心路起伏。他在日記里寫「終于想明白了,這世上沒有什么對付不了的東西,是我以前太任由自己了。我一定能戒掉它,也一定要把她找回來,等著我,再給我點兒時間?!?/p>
——戒掉它,是戒掉毒品;找回她,是求女友的原諒,那個一直陪他戒毒,正在負氣出走的女友;那個出事的那晚,他正是要去找女友。
另一個相似的悲劇,就是吳珂。
并不大的搖滾圈里,有些昔日好友并不清楚吳珂的狀況,即使是做夢樂隊的原成員。他們不確定,吳珂到底還在不在。
《再見 烏托邦》中,吳珂的雙親給出了明確的答復:24歲,本命年,差幾個月就二十四了,九六年九月七號。
如果吳珂還在,當年的少年,該是44歲了。
吳珂離世的直接原因,是吞服了過量的鎮(zhèn)靜劑「曲馬多」。那時,他正在戒毒,父母甚至辭掉工作守著他戒毒。沒人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自行了斷。
吳珂的父親在音樂出版社工作,是中國最早接觸西方流行音樂的一批人。《一無所有》的磁帶,就是他和同事們一起操作的。崔健曾經(jīng)找到吳珂的父親說:叔叔,我們一分都不要,你們讓我們演出就行。
吳珂自己,很早就跟著父親出入錄音棚,認識了很多樂手。14歲那年,他見到了「白天使」的馮滿天、臧天朔、程進。馮滿天說:「你別瞎混了,我教你彈琴吧。」。16歲時,他下決心要搞搖滾樂。他有過人的天分,也有,很快打響了自己的名聲。
終于,他遇到了做夢樂隊,和那段最快樂的時光。
做夢樂隊的解散,肯定給吳珂造成了傷害。雖然他自己曾經(jīng)在93年的采訪中說:「做夢」這個樂隊和這個句子我到現(xiàn)在都很留戀,但是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不能再做夢。
但對吳珂?zhèn)ψ畲蟮模嵌酒贰?/b>
北戴河義演后的抓捕,是大麻。而吳珂不知什么時候染上的,和張炬類似,是真正難以戒斷的毒品。
和毒品一樣越陷越深的,是中國搖滾的泥潭。
92年做夢樂隊的解散,只是一個先兆。94年中國搖滾的輝煌,是太久的積攢,在來自臺灣的商業(yè)運作下,一次合拍的爆發(fā)。一把中國火,把理想主義年代的果實收割盡了;但接下來撲面而來的,是對理想主義的告別,意義的追問,趕不上物質(zhì)的追求,時代的聲音,已經(jīng)不需要中國搖滾代言。晚育、早熟、空有種子沒有土壤……中國搖滾能遇上那些輝煌時刻,已是不易;不過,那些輝煌,只會讓人在對比之中更加落魄。
這個年代,不屬于吳珂這樣的理想主義青年。
張培仁是輝煌的推動者和見證者,但卻沒能留在大陸一起品嘗輝煌過后的落寞。1995年,張培仁被滾石唱片調(diào)回臺灣。他說回臺灣賺三年錢再回來,但真正歸來見這群老朋友時,卻是2004年張炬葬禮十周年紀念上。他說,十年之后,才有勇氣再面對。他的十年經(jīng)歷了很多,家事、自我懷疑、音樂產(chǎn)業(yè)變局……和產(chǎn)自理想主義的中國搖滾一樣,十年之間,那些可能被點燃的火種都不在了,只剩傳說。
但是,其他人的故事還可以繼續(xù)。小珂,卻永遠留在了那個年代。
這么多年后,終于有人去尋找小珂。但像小珂一樣,像時代犧牲品一樣,被時間浪頭吞沒的熱血少年,怎么尋找得完。
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搖滾,就是一場夢。夢里充滿了個人的悲劇,時代的默然無聲,和兩者混雜在一起時的苦澀滋味。掀起虛夢,傷痕累累。
【THE END / 微信公眾號:rocktheold】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