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是唐朝禪宗六祖慧能的成名作,至今聞名。憑著這首20個字的偈,慧能大爆冷門,把資歷深、地位高、聲望隆的神秀給PK下去了,得到了五祖的衣缽真?zhèn)鳌?/span>
神秀(公元606-706),東京尉氏人(今河南尉氏),即大唐東都洛陽附近,政治文化中心地帶。“少覽經(jīng)史,博綜多聞”,從小就是個有學問的人。年近50歲拜五祖為師,在東山寺呆了6年,從搬柴運水等粗活干起,一直熬到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當時五祖領導的東山寺有700至1000人左右)的上座教授師職位,德高望眾,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五祖的衣缽非他莫屬。
而慧能(公元638-713)是南海新興人,現(xiàn)廣東省境內(nèi)。直到今天,這里都是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稀缺,那會兒就更是蠻荒之地,尚未開化,缺乏文化氛圍的熏陶。比起神秀出生地,慧能已是先天不足。而且他自幼喪父,與母為伴,家境貧窮,賣柴為生,沒受過正規(guī)教育,斗大的字不識一籮??墒?,當他35歲北上湖北黃梅東山寺拜見五祖后,只在廚房干了8個月的粗活,三年研究生都沒讀完,只見習了一個學期多一點,便野雞變鳳凰,青云直上,拿走了五祖的衣缽——“東山法門禪學院”惟一一份畢業(yè)證暨上崗證。
五祖弘忍到底看上了慧能什么,對神秀又有什么不滿,致使他如此厚能薄秀?我們不妨根據(jù)《壇經(jīng)·行由品一》中對這段傳奇的描述來分析一下。
有一天,五祖召喚門下的徒眾,說:“我對你們說:世間上的眾生,浮沉在那生死苦海之中,這是世人所必須解決的一件大事。你們終日里只知修福,不知自求出離生死苦海之道。如果迷惑了自然的本性,所修到的幸福和功德又如何能夠挽救了生死苦海的沉淪呢?你們各自回去看看自己的智慧,按自己本心中的般若之性體,每人作上一首偈頌來呈給我。如果能夠悟得了佛法的大意,我就將衣缽大法傳付給你,成為第六代祖師。”
可能慧能新來乍到,地位又低,沒被通知到場,不知道老師已經(jīng)布置畢業(yè)論文了。
但即使知道了,其他同學也沒有動作,他們的看法是:我們這些普通學生,不須清凈心靈,用盡意思地做什么偈句。即使是拿著偈句送給五祖看,又有什么用處呢?神秀上座現(xiàn)在是我們的教授師父,不用說一定是他得到的。我們?nèi)绻p率地做什么偈頌,真是白費功夫了。
看來神秀真是眾望所歸,孤獨求敗了。
四天后,神秀憋出了他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又過兩天,慧能才知道命題作文的事,當下吟出那給神秀致命一擊的20個字。
佛教的基本觀念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吧奔词篱g一切現(xiàn)象,都是空無,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萬物齊一沒有區(qū)別。這一觀念是佛法的門檻,悟到了,就是入得門來;悟不到,就是還在門外,不論你做了多少好人好事都白搭,擺脫不掉煩惱的糾纏,難脫苦海。明白這一標準,就能理解為什么慧能偈比神秀偈的分數(shù)高。
神秀偈都是由肯定句組成的:“身是菩提樹”,一個“是”字把“身體”和“菩提樹”的區(qū)別肯定下來了;“心如明鏡臺”,“如”也是“是”,把“心”和“明鏡”的區(qū)別也肯定了;“時時勤拂拭”,又把“勤”和“懶”作了區(qū)別。最后,“勿使惹塵埃”,表面看是否定句,其實也是肯定句,肯定了世間有不好的“塵?!保鞯魤m埃才是好。所以,神秀偈表達的是一個存在著身、心、智慧(菩提樹、明鏡臺)、愚蠢、勤、懶、污染(塵埃)、潔凈等諸多區(qū)別的世界,不但有事物之區(qū)別,而且有好壞之不同。如此執(zhí)迷不悟,不被狂扣分才怪呢!有區(qū)別、分好壞,勢必有欲求,有欲求就有求不得,于是煩惱叢生,越打掃越痛苦,談何解脫?
所以五祖的評語是:“你做的這首偈,還未認識到佛的本性。只在佛門之外,尚未進到里面。像這樣的認識理解,至高無上的佛道,是無法得到的?!?/span>
而慧能偈的妙處在于全部由否定句構(gòu)成:“菩提本無樹”,一個無;“明鏡亦非臺”,兩個無;“本來無一物”,徹底無;“何處惹塵?!?,還是無,有什么好打掃的?世間無一物,人間無一事,正合“色即是空”佛法大意的標準答案。
一言蔽之,神秀偈執(zhí)著于諸多“有”,慧能偈覺悟到一片“無”,境界高低一目了然。
以現(xiàn)在的標準看,神秀屬優(yōu)秀學生、乖孩子一類,雖未開竅,但一心向?qū)W。
這種學生入學前把大學想象成知識殿堂、人才搖籃;接到錄取通知書后就開始制定學習計劃:每天幾點起床、繞操場跑幾個圈、背多少個英語單詞,每學期看幾本書、寫幾篇論文……入學后乖乖上課、認真筆記、按時完成作業(yè)……期末門門優(yōu)秀,評三好拿獎學金。他們的信念是:課程的設置是合理的,老師的講授是科學的,循序漸進就能成功。他們在大學里的座右銘是: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鍛煉身體,爭取飯碗。
所以,五祖對神秀偈的另一番評價是:“且留下這首偈,讓人們誦讀學習,根據(jù)這首偈來修,可以避免墜入惡道之中;根據(jù)這首偈來修行,會得到很大的利益?!毖酝庵鉃椋浩胀▽W生只要以神秀同學為榜樣,就可以避免學壞,父母肯定開心;像神秀同學那樣用功努力,大學畢業(yè)進入外企,混個年薪十幾萬,買車買房娶妻生子絕沒問題,怎么說都是成功人士了。
而慧能同學屬于天才學生、“壞”孩子一類,器量大、心胸廣、眼界遠。課沒認真上幾節(jié),作業(yè)沒準時交幾次。學問不多,但心有靈犀。他們的感受是:課程的設置偏沒用,老師的講授多廢話。他們在大學里的困惑是:
好好學啥?天天上哪?
鍛煉什么?浪費光陰!
這樣的學生不是提前畢業(yè),就是早早退學。他們本性天然,任性發(fā)揮,不會摹仿別人,也不能被別人摹仿。
五祖弘忍不愧是因材施教的好校長,一看到慧能的偈,就拿鞋將它擦掉。并對大家說:“這偈也沒有認識到佛性。”正話反說,意思是你們別學他,也學不來,更不要嫉妒他、暗算他。
二三流學生只能學神秀,不能學慧能。跟著慧能混只會沾染他不上課不讀書曠課早退的毛病,學不到他領悟通融的天賦。所以,“60分萬歲”是天才學生玩的游戲,資質(zhì)低的同學,還是老老實實追求你的100分,拿你的獎學金吧,免得畫虎不成反類犬,白白耽誤了自己作為普通人的美好前程。
后來,神秀到北方開門辦學,實行他循序漸進培養(yǎng)優(yōu)秀學生的教學法,稱為“禪宗漸悟派”,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的學校教育,按部就班,大一大二遂級上,對象為普羅大眾。結(jié)果名聲大振,屢次擴招仍無法滿足社會需求。據(jù)《宋高僧傳》記載,當時王公以下以及京城的士庶,對神秀都竟相禮拜,日以萬人計。最后連武則天都要接見他。真難想象,當年沒有麥克風,又沒有體育場,神秀是如何對他的上萬粉絲發(fā)表演說的。
而慧能在南方隱居14年后,也開門辦學,實行他明心見性頓悟自心的天才學生教學法,稱為“禪宗頓悟派”,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的——天哪,現(xiàn)在沒有一種教學法是和慧能相類似的!難怪現(xiàn)在的天才學生往往選擇退學!
此即為史上“南能北秀”、“南頓北漸”的由來。
按《壇經(jīng)·行由品一》記載,慧能偈的直接結(jié)果是使五祖放棄神秀,把興趣目標完全鎖定在慧能身上,但并沒有做出傳衣缽給他的最終決定。
因為,禪宗的落腳點是“心”,慧能偈雖然以“空”的境界淘汰了神秀的“有”,表明他已入佛門,可涉及的都是菩提樹、明鏡臺、物、塵埃等心外之物,惟獨漏了個“心”。未能“明心”,如何“見性”?還沒有登堂入室悟得禪意。而且,慧能偈高揚“空”之大旗,以“空”橫掃萬有,如果此時請他全國巡回演講,肯定場場主題都離不開個“空”字——什么“空法大義”、“人生空空”、“四大皆空”、“悟空得道”之類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仍有執(zhí)著,執(zhí)著于這個“空”,何況五祖呢?
所以,還要進一步點化他。
第二天,五祖悄悄來到碓坊,見慧能正在舂米,便說:“米飯做熟了沒有???”
慧能回答:“早就熟了,只欠晃一晃了?!?/span>
五祖便用手杖在碓子上敲了三下?;勰芗纯填I會,知道五祖要給他開小灶,而且是在夜里三更時分。時辰一到,就跑到五祖房間里去了。
如此神乎其神的師徒溝通,讓我等凡夫俗子看了真是愧之又愧。如果把我換在慧能的位置,無論如何不會明白老頭敲三下就是讓深更半夜去找他的意思。也許這就叫默契,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也許是后輩為增加廣告效應而包裝渲染出來的夸張情節(jié)。
當晚,五祖為慧能講解《金剛經(jīng)》。快講到一半時,慧能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一句,茅塞頓開,言下大悟,說:“原來一切事物之區(qū)分,都來自于本性自心呀!”
這句讓慧能醍醐灌頂?shù)摹皯獰o所住,而生其心”是什么意思?
“住”可以理解為“執(zhí)著”。你的心應該隨時隨地變化而無所執(zhí)著,如果把心執(zhí)著在空的境界上,那已經(jīng)錯了,和執(zhí)著于名利金錢等并無實質(zhì)區(qū)別。禪心為空,亦為不空。心隨事而起,此為不空;事去而息,此為空。用《菜根譚·閑適篇》里面的話說就是: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
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于是慧能向五祖遞交了畢業(yè)論文的下篇:
不想自性本來就是如此清凈的呀!
不想自性本來就是沒有生滅的呀!
不想自性本來就是自己圓滿的呀!
不想自性本來就是不動不搖的呀!
不想自性本來能夠生出萬法的呀!
五祖聽了,知道慧能已經(jīng)悟見了本來面目,就說:“不能認識自己的本來心,即使學法多聞也是沒有益處的。若是認識了自己的本來心地,見到了自己的本來自性,即可以稱為調(diào)和駕御萬物自然的大丈夫、天上和人間的導師、覺行圓滿的佛?!边@才把衣缽傳給慧能,并當晚就把他送走了。
四、平常心是道
人家衣缽都拿到手了,估計讀者仍然一頭霧水:慧能到底悟到了什么東西呢?簡單來說,就是要用一個無干擾的清凈平常心面對待一切。
“頓悟”是教學法,“平常心對待一切”是教學目的。由此構(gòu)成慧能之后南禪宗興旺發(fā)達的教育體系。
不妨通過后來禪宗的諸多公案來理解慧能的開悟。
趙州從諗禪師問南泉普愿禪師:“什么是道?”南泉回答說:“平常心就是道?!?/span>(《景德傳燈錄》)
那什么是平常心呢?
如果你試過失眠,一定是因為紛紛擾擾的思慮太多了,該睡覺的時候還想著別的事,不用睡覺的心態(tài)睡覺,就不是平常心了。再看一段:
有和尚問:“什么才是平常心?”長沙景岑禪師說:“要睡就睡,要坐就坐?!蹦呛蜕姓f:“學人還是不能領會它的意旨如何?!倍U師說:“熱了就去乘涼,冷了就去烤火?!?/span>(《五燈會元》卷四)
還有更難聽的說法:該拉屎就拉屎,該撒尿就撒尿。但絕對是真理!
各位禪僧,學習佛法無須特別的用功。只是能做到自然而然地做事,不亂用心思就可以,像屙屎送尿,穿衣吃飯,困了就躺下睡覺,便可以了。愚蠢的人笑話我,真正有智慧的人則能了悟其中的道理。(《臨濟語錄》)
印度佛教認為,人之所以有痛苦煩惱是因為有七情六欲,惹要去除煩惱,必須去除欲望。中國的禪宗卻認為,七情六欲不是罪。困了想睡覺,是欲望,想睡就睡,何來痛苦?餓了想吃飯,也是欲望,想吃就吃,何來煩惱?只有睡不著吃不香才是痛苦煩惱,根源在于睡覺吃飯之平常心受其他思慮干擾,不再單純清凈。所以,庸人自擾,只要能用單純無擾之心面對七情六欲,“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就是佛,就是人間天堂。用不著等著死后升天堂,也用不著八戒十戒戒得人生空空如也去當和尚。
禪意濃重的《菜根譚·養(yǎng)性篇》中有一段話,把此境界表達得很清楚:
無風月花柳,不成造化;無情欲嗜好,不成心體。只以我轉(zhuǎn)物,不以物役我,則嗜欲莫非天機,塵情即是理境矣。
意為:沒有清風明月和花草樹木就不成其為大自然,沒有情感欲望和生活嗜好就不成其為人。只要能以自我的心來操縱外物,而不是被外物奴役自己,則一切嗜好欲望都會成為自然的天賜,所有情感體驗都會變成理想境界。
神秀說:“莫使惹塵埃。”他錯了,世間的七情六欲如何是“塵?!??如果你把它看成塵埃,當作痛苦,那是你心里有病。慧能說:“何處惹塵埃。”境不縛人人自縛,只要本著一顆清凈圓滿不動不搖的平常心,治好心病,人間一切成美景。難怪五祖要把衣缽傳給慧能。不同于印度佛教的純中國式的佛教——禪宗,也以此為標志誕生了。
按現(xiàn)在的職業(yè)分類,禪宗應該算是心理治療學派、心理診所。
五、神秀沒有平常心
前面介紹過了,五祖布置完題目后,其他學生認為衣缽非神秀莫屬,都不做聲,落得個清凈??蛇@種形勢非但沒讓神秀開心,反倒使他焦慮起來:
神秀心想,大家不呈交偈的意思是因為我是他們的教授師父,我必須作一首偈頌呈交五祖和尚。如果不交偈的話,五祖和尚怎么能夠知道我心中對佛的認識見解學問深淺如何呢。我交偈頌的心意在于求得佛法,如果只是為了得到祖師之位那就是懷有邪惡的心思了,這和普通人爭奪圣位之心又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不呈交偈頌的話,那終將不能得到佛法,真是太難太難了。
想這么多干嘛呢?想得到祖師之位為什么不敢承認呢?老師布置這個作業(yè),就是要傳師位的。你安安靜靜寫,大大方方交不就完了嗎?不就平常心了嗎?有什么難的呢?一多想就是計較,一計較就墮入煩惱,這是不開竅的俗人才有的心態(tài),你神秀作為禪學高徒,怎么連這道理都不明白?孽哉孽哉!阿彌陀佛!
神秀作好偈后,幾次想呈交五祖。每走至五祖講經(jīng)堂前,心中忐忑不安,十分緊張,汗流遍身,想呈又不敢。這樣前后經(jīng)歷了四天,13次沒有勇氣將偈呈交給五祖大師。
這神秀真是六根未凈、腦袋灌水啦!50多歲的中年男人,怎么還像第一次敲女生宿舍門的小男生一樣,居然13次沒有勇氣把舉起的手撞到門板上,說不定心里還琢磨著如果正好有人路過,就若無其事地說聲“走錯門了”。騙誰呀,你心中太有事了,太放不開了!
神秀又想:不如將偈寫在走廊的墻上,由他和尚自己來看。如果五祖看了偈忽然說作得好,我就出來行禮叩拜,說此偈是神秀所作;如果五祖說這偈不行,那算我白白在山中多年,受人尊敬,更不知修得了什么道行。這天夜里三更時分,神秀為了不讓別人知道,親自手執(zhí)燈燭,將偈寫在走廊南端的墻壁上。
神秀寫完偈,便人不知鬼不覺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神秀又想,五祖明天如果看到偈高興,那就是我神秀與佛法有緣分,如果說不行,那自然是我迷誤未明,前生罪業(yè)深重,不該得到佛法,圣人之意難以猜測。神秀在房里反復思想,坐臥不安,一直到五更天明。
禪宗最反對的就是這種庸人自擾。偈都發(fā)表了,還想什么?不滿意就跑去擦掉重寫,來點有實際意義的動作;沒想法就安心躺床上睡大覺,“事去而心隨空”??缮裥憔尤弧白P不安一直到五更天明”,像現(xiàn)在的大學生一樣,典型的該睡覺時不睡覺,自討苦吃。
五祖三更時叫神秀到講經(jīng)堂(看來五祖也是個夜貓子,總是喜歡深更半夜提問學生,搞得人家睡不好覺),問他道:“偈是你作的嗎?”
神秀說:“的確是神秀所作,我不敢奢望得到祖師之位。希望和尚慈悲為懷,看看弟子還有點智慧沒有?!?/span>
“我不敢奢望得到祖師之位”,這叫什么話呀!此地無銀三百兩,做賊心虛。有賊心沒賊膽,別說五祖,就連現(xiàn)在的女生,都徹底鄙視這種男人。
于是五祖毫不客氣地說:“你作的這首偈,還未認識到佛的本性。只在佛門之外,尚未進到里面?!阆然厝ピ偎伎家欢?,重新作一首偈,拿來給我看。你的偈如果認識到佛的本性,就將衣缽交付給你。”
這時慧能的偈還沒出來,也許五祖還不知道他的寺里臥虎藏龍,只好矮子里頭拔高個兒,寄希望于神秀最后一搏,回頭是岸。
神秀向五祖大師行禮后走出來。又過了幾日,還是沒有做成,心中焦慮,神思不安,就像在夢中一樣,行坐都不得快樂。
看來神秀真是爛泥扶不上墻。如果他當即對五祖大吼:“偈有啥好作?祖有啥好當?老子現(xiàn)在沒想法,回去睡覺別煩我!”說不定還能混個刮目相看??伤贿B幾日都神思不安如夢中一樣。這樣的神情,算是徹底地毀掉了他在禪學界的前程了。
你看人家慧能多爽快,胸懷坦蕩,毫不粘著。第一次見五祖,就大義凜然地應付了五祖的奚落:
惠能初見五祖弘忍大師時,五祖問道:“你是那里人,想要求得什么?”
惠能回答:“弟子是嶺南新州人,來學習佛法,只求成就佛道,不求其他什么?!?/span>
五祖說:“你是嶺南人,又是沒有開化的野人,怎么能學習佛法成就佛道呢?”
惠能說:“人雖有南北的分別,佛的本性卻沒有南北的不同。沒有開化的人與和尚雖然不一樣,但佛的本性又有什么差別呢?”
回答得多么直截了當!若換成神秀的話,聽五祖罵自己是“野人”沒前程,說不定心中要泛起陣陣委曲或憤怒,臉紅一陣白一陣呢。
再看看慧能是以什么心態(tài)發(fā)表他的作品的。
又過了兩天,有一個小孩從碓坊走過,高聲唱誦著神秀的那首偈?;菽芤宦?,就知道這首偈沒有認識到佛的本性。就問小孩道:“你誦讀的什么偈?”
小孩把惠能帶到神秀的偈前行禮叩拜?;菽苷f:“惠能不認識字,請您為我讀一遍?!边@時有一位江州別駕官,便高聲朗讀偈文?;菽苈犃撕笳f:“我也有一偈,希望別駕官替我寫一寫?!?/span>
你瞧人家慧能,不識字就承認不識字,想請人代筆開口就說,根本不想什么別人會不會瞧不起我、笑話我之類的破事,這就叫不執(zhí)著,這就叫平常心,該拉屎就說拉屎,該撒尿就說撒尿。有屁就放,有話就說。
沒辦法,不論從作品的水平,還是從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兩個人都是天地之差,神秀如何能不甘拜下風呢。
按以上的描述,神秀的心理素質(zhì)差得不值一提,完全是世俗水平,讓他當教授師,簡直是辱沒禪學聲譽??墒?,據(jù)宋《高僧傳》記載,五祖初見神秀時,對他的評價非常高,“吾度人多矣,至于懸解圓照,無先汝者”(我教的人多了,但論超脫素質(zhì),沒人比你更厲害)。神秀在東山寺住了六年,被尊為上座,地位僅次于五祖。到底是五祖判斷失誤,用人不當,還是另有蹊蹺?
其實,《壇經(jīng)》對神秀的記載是有問題的。首先讓人奇怪的是它的描述怎能如此細致入微,跟小說一樣。
試想,以神秀的“小心眼”,往墻上寫個偈都選在深夜,偷偷摸摸怕被人撞見,就更不會把自己焦慮掙扎的齷齪心理四處宣傳,那慧能是怎么知道他的心理活動的呢?
據(jù)《壇經(jīng)》記載,一直在廚房當下人賣苦力的慧能連前堂都沒去過,估計連神秀都沒見過,而且是在神秀偈公布兩天后才知此事,他又怎么知道神秀13次想交作業(yè)又不敢呢?如此精確的數(shù)字,難道他是神秀肚里的蛔蟲嗎?
歷史永遠是勝利者的歷史。為了貶低對手,美化自己,勝利者常常篡改歷史。這一點,大家應該心知肚明。
比如,西漢末年的王莽,從步入政壇到當上皇帝,用了31年時間。這段歷史,在東漢官方的《漢書》里,完全被扭曲了。王莽被寫成亂臣賊子,在篡漢前所做的好事被寫成虛偽做作、收買人心。其實王莽深受儒學熏陶,很注意“正心誠意”、“修身齊家”,處處以周公為榜樣。如果王莽的改革能夠成功,他所建立的新朝得以延續(xù),那么對他的評價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
唐太宗李世民是殺兄逼父取得帝位的,不合儒家倫理,即位后便致力于篡改國史,為自己辯護。御用文人把太原起兵時的李淵(李世民之父)寫成無所作為的庸碌之輩,李世民則成了唐朝的締造者。其實,李淵決不是庸碌之輩,而是一個有政治遠見和軍事才能的開國君主。
《壇經(jīng)》名義上是慧能的講課記錄,但成書過程也不會干凈純潔,不斷地被后世弟子添加潤色,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容易分清哪些是后續(xù)創(chuàng)造,哪些是原始記錄了。
其實,神秀決不會像《壇經(jīng)》中描述的這么水。
據(jù)宋《高僧傳》記載,離開五祖后,神秀在北方大開法筵,名聲大振。連武則天都十分敬重他,請他住在宮內(nèi),并“親加跪禮,時時問道”。武則天是何等精明之人,不可能供養(yǎng)一個俗漢在身邊時時請教。
《壇經(jīng)》說慧能與神秀之間為了衣法的繼承,彼此有矛盾。此說也難成立。
宋《高僧傳》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是相當好的。神秀應武則天之請進住洛陽宮中之后,不止一次向武后建議請慧能到京,這在歷史上是有記載的。是慧能自慚形穢,覺得自己個子矮小相貌丑陋,就借口五祖說過他的緣分在南方,不能違背師命而拒絕北上(吾形不揚,北土之人見斯短陋,或不重法。又先師記吾以嶺南有緣,且不可違也)。
那南禪宗弟子為了擴大本宗影響力,如此費盡心機把神秀弱智化,豈不太機關算盡,不合禪宗本意了嗎?也不必責怪他們,這是政治問題。為了打擊對手,壯大自己,不得不采取這些權(quán)謀伎倆。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政治,就有陰謀、歪曲與捏造。佛門亦不清凈,禪院怎能免俗。
所以,與其把神秀的超低水平以及這段PK傳奇看成史實,不如當作寓言來讀。神秀這個禪宗第一反面教材,與平時的我們是何其相像。諸位若能由這一“反面形象”明白“境不縛人人自縛”,領悟“平常心”的境界,估計九泉之下的神秀也愿舍生取義,淡然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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