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紅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據(jù)說,一個人年輕的時候,若遇到一個對的人談一場戀愛的話,那么,不管這場戀愛結(jié)局如何,這對于他后來的人生都是有著積極意義的?;蛟S,他看待世界的眼光都會變得寬容起來,對于這個世界所持有的看法也不至于偏激或極端。
這話,我信?!板忮讼嘤?,適我愿兮”——— 誰年輕的時候,沒有抱過如此美好的愿望?自《詩經(jīng)》以降,幾千年下來,人類的天性從未改變過,這也是人的基本情感需求,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兩個人相遇的地點,最好在蔓草繁密的曠野,是露水很重的清晨,陽光初起,檸檬黃的光線刺得人不得不瞇起雙眼,就在睜眼的剎那,一個女孩的身影布滿視野——— 她遠遠走來,是鄰村的一個女孩,她挽一只竹籃,走著走著,兩人就在小路交叉處遇上了。四目相對之時,便決定了彼此一生的選擇。其實,愛情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一剎即是永恒。就這么著,兩個人在心里相互把對方確定下來。埋于心底多年的愿望在一個露水微涼的清晨實現(xiàn)了。我喜歡“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這樣的句子,分明有了呼應(yīng),是一顆心對于另一顆心的暖意,不再輾轉(zhuǎn),便輕易地過渡到“與子偕臧”的局面。愛情,有時就是這么容易地獲得。
我愿意把這首詩里兩個人相遇的時間定位在初冬,漫山遍野的蔓草幾欲枯黃,北風(fēng)將要大面積地刮過,但寒霜尚未鋪滿大地,冰涼的夜露使得趕早的女孩穿起了稍厚的衣衫,但,即便是厚重的衣衫,也遮蔽不了她的清嘉婉媚——— 那人想著,就是她了,正是符合內(nèi)心所愿的女孩啊。人不期而遇,情也不期而至了。
整首詩只兩小節(jié),精致簡潔,形諸牧歌的筆調(diào),淺白如畫,卻也耐人尋味———在蔓草葳蕤里,我們仿佛看見了兩顆溫?zé)岬脑娦穆叩揭黄鸬倪^程。《詩經(jīng)》里許多邂逅相遇的故事,到后來,大多不了了之,似乎《野有蔓草》里的兩個人有了團圓的結(jié)局。而所謂愛情,就是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在最美好的年華,我們怎能辜負掉而不應(yīng)談一場戀愛?不然,就太辜負自個兒了。等我們年老,兩鬢斑白,走路都瑟瑟顫抖的時候,怕是連愛的能力都消失殆盡了。而愛情,就是一項力氣活,是需要強勁心力支撐的,適合年華正好的時候。不然,到老了,便會遺憾終生。
《野有蔓草》之美,美就美在相互看見上——— 他看見了她的“婉如清揚”。黑格爾說:“整個靈魂究竟在哪一個特殊器官上顯現(xiàn)為靈魂?我們馬上就可以回答說:在眼睛上。因為靈魂集中在眼睛里,靈魂不僅要通過眼睛去看事物,而且也要通過眼睛才被人看見。”黑格爾這番話像一支利箭,射得既精準又漂亮。是的,所有的靈魂都集中在眼睛里。他一眼洞穿了女孩晶瑩欲滴的明眸——— 相愛的時候,我們是能從對方眼里看得見自己的,這就是相互映照。
《孔子家語》中有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天,孔子到郯這么一個地方去,在路上碰見了一個姓程的人,兩人一見如故,在路上聊了整整一天,聊到后來,孔子干脆忘情地對子路說:快拿些綢緞給程先生。一根筋的子路非常不高興,竟教訓(xùn)起自己的老師來:我聽說讀書人沒經(jīng)人介紹就與陌生人見面,就像沒經(jīng)過媒人就嫁人一樣,這是不合禮儀的。這時候,孔子倒一點也不惱,就云淡風(fēng)輕地引用了《野有蔓草》里幾句詩: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說這程先生啊,是天下賢士,也許我們以后一輩子都見不上了,你就快拿些綢緞送給他吧。
我特別能欣賞孔子引用《野有蔓草》里幾句詩時的情懷、立意。他是徹底地把這首情詩引申擴散到男性之間的深厚情誼上面去了,卻一點也不顯唐突,反而令這首詩有了另外的生命。
作為后人,無論治學(xué),抑或讀書,這都是我們要向孔子學(xué)習(xí)的地方,對于前人留下的文學(xué)作品,不禁錮,不閉關(guān)自鎖,甚至有時候更要學(xué)會發(fā)散性思維,這樣,古籍才會一次次活過來,一次次在我們的注視下獲得嶄新的生命。所以,《詩經(jīng)》一直是活著的,恰如一灣流泉,我們唯有帶著一顆詩心去讀,去解,別無其他的坦途。
那么,我非常愿意把“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里面的“臧”,理解成“好”或“相愛”之意。陶淵明先生說:好讀書,不求甚解。這句話的意思,應(yīng)該就是指——— 熱愛讀書,但不過分地穿鑿附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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