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
2003年,作為張愛玲文學(xué)遺產(chǎn)執(zhí)行人的宋以朗,在整理父母宋淇夫婦和張愛玲的書信中,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一段話。
“我決定不再收錄《殷寶滟送花樓會》進小說集,今天看來,這篇寫得實在太壞,他的女朋友當真聽了我的話嫁到內(nèi)陸去,很快又離了婚,我現(xiàn)在非常懊悔。”
這是張愛玲在1982年寫給宋淇的私信中的話,放下這封已經(jīng)泛了黃的信紙,宋以朗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眼前氤氳出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信中的“他”,便是傅雷。
傅雷
在世人眼中,傅雷是近代著名的現(xiàn)代翻譯家、文藝評論家,對古今中外的文學(xué)、繪畫、音樂各個領(lǐng)域都有極為獨到的見解,是一位有骨氣的正派文人。
在《傅雷家書》問世后,傅雷又被尊崇為家庭教育的典范。
然而,在給兒子傅聰?shù)募視谋澈?,其實還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父親的形象。
傅雷與兒子傅聰?shù)年P(guān)系并不好,兒時到青少年時代,傅聰經(jīng)常被父親打罵,那些年,傅聰?shù)纳眢w上幾乎每天都有新添的傷痕。
后來,傅雷對此也并不否認,在《傅雷家書》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里,都可以隱隱感到父親對孩子的暴力威懾。
在1955年傅雷寫給兒子的家書中,有這樣一段話:“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你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你能堅強,只要你能堅強,我就一輩子放心了!”
傅雷長子傅聰
傅雷對兒子的要求是極為嚴苛的,對于什么可為,什么不可為,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只要犯一點小小的錯誤,傅聰都躲不過一頓毒打。
甚至傅聰在練習鋼琴時彈錯一個音,都會激怒在一旁監(jiān)督的父親,一個巴掌下來,傅聰?shù)念^會狠狠地撞在鋼琴上。
更為過分的是,父為子綱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影響著這個家庭,即便傅聰沒有做任何“出圈”的事,只要傅雷覺得這件事情做得不妥,便會將傅聰綁在大街上罰站,以儆效尤。
由此可見,傅雷所說的“折磨”,雖隱晦,卻也是事實。
傅雷長子傅聰
與傅雷走得近的朋友都無法忍受他這樣對待孩子,但無論大家怎樣勸阻都無濟于事。
錢鐘書與楊絳夫婦與傅家多年交好,傅聰總是偷偷向楊絳阿姨抱怨:“父親打我太用力,實在太疼了。”
楊絳心疼傅聰,每每找傅雷談及此事,卻都不著見效,傅雷甚至當著楊絳夫婦的面,對兒子大打出手,責備傅聰不懂規(guī)矩。
錢鐘書和楊絳
一切執(zhí)念,皆是因果。傅雷對孩子的嚴苛和家暴,也多是源于自己幼年的經(jīng)歷。
傅雷四歲時,父親傅鵬飛遭人陷害入獄,母親為了照顧丈夫,每日心力交瘁,無心照顧年幼的子女,即便這樣,傅鵬飛在出獄不久后,還是患病離世了。
幼年喪父,家道中落,因生活窘迫,又缺少母親的照顧,弟弟妹妹也相繼夭折,年輕的母親獨自一人將他養(yǎng)大,并將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傅家唯一的孩子身上。
傅雷的母親李欲振是一個性格剛強的女人,在經(jīng)歷了喪夫喪子之痛后,為了重振家業(yè),不惜重金為傅雷聘請教書先生,教授傅雷傳統(tǒng)文化和外語。
傅雷母親李欲振
李欲振對傅雷的要求是極為嚴苛的,不僅將家搬到遠離市區(qū)的偏僻鄉(xiāng)下,為讓傅雷專心讀書,且每日親自監(jiān)督,若發(fā)現(xiàn)傅雷有一刻倦怠,便少不了戒尺的懲罰。
有時發(fā)現(xiàn)傅雷貪玩,甚至在他的肚臍上點上一根蠟燭,以示懲罰,縱然傅雷被燙得大哭,李欲振也無動于衷。
母親的嚴厲給幼小的傅雷留下了很深的心里陰影,所以在其日后的著述和家書中極少提及自己的母親,但即便是這樣,對母親為其安排的事,傅雷也是無敢不從。
就連婚事,也是遵從母親的意愿,在母親李欲振的安排下,24歲的傅雷迎娶了表妹朱梅馥為妻,后來才有了傅聰和傅敏兩個兒子。
當一個人鄙夷一張丑惡的嘴臉時,卻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有一天,終究會變成自己討厭的那個樣子。
這也是為何傅雷總是“折磨”兒子的主要原因。
傅雷和長子傅聰
雖然在傅雷嚴苛的教育下,傅聰最終不負眾望,成為了著名的鋼琴家,但性格上的缺陷也深深扎根在傅聰?shù)男牡住?/p>
在移居英國后,同樣因為家暴,傅聰最終與妻子離婚,這一切莫不是上演了一場悲劇的輪回。
對于兒子而言,傅雷不算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對于妻子而言,傅雷也不能算一個合格的丈夫。
終因一段不恥的婚外戀,讓傅雷成為張愛玲小說中筆伐口誅的對象。
張愛玲
1944年,傅雷在《萬象》作品集中,發(fā)表了一篇關(guān)于張愛玲小說賞析的文章,對張愛玲的寫作手法大為贊賞,自此將初出茅廬的張愛玲帶入了大眾的視野。
為此,張愛玲本應(yīng)對傅雷心存感激。
然而,在一番褒獎后,傅雷隨即又發(fā)表文章,批評了張愛玲的另一部小說,稱其筆下的小人物嘴臉無法擔當悲劇的主角,不符合英雄式的、嚴肅的、深刻的悲劇傳統(tǒng)。
自小受傳統(tǒng)教育熏陶的傅雷,顯然不能完全理解張愛玲小說中的現(xiàn)代派色彩,也無法對張愛玲式跳脫的敘事方式表示認同。
后來,二人在文章中多次給予對方回擊,直到張愛玲知道了傅雷與自己的好友成家榴的婚外情時,她的憤怒找到了最佳的發(fā)泄出口。
張愛玲
1944年,張愛玲發(fā)表了小說《殷寶滟送花樓會》,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出現(xiàn)在文章中,抨擊男主角“羅潛之”不滿足于溫馨美滿的家庭,婚后公然追求小說中自己的好友“殷寶滟”的故事。
這篇小說中的“我”自稱“愛玲”,分明在暗示小說中的情節(jié)都來自于現(xiàn)實,而男主角羅潛之和女主角殷寶滟的不恥之戀,正是現(xiàn)實中傅雷與成家榴的真實寫照。
關(guān)于同傅雷的這段不被世人接受的婚外情,是成家榴主動講給張愛玲的。
不成想,后來發(fā)生的事一發(fā)不可收拾,若成家榴知道張愛玲與傅雷之間的過節(jié),或者知道張愛玲有一天會將這段感情寫成小說發(fā)表,想必斷是不會同她講的。
《殷寶滟送花樓會》發(fā)表后,就像一根魚刺卡在了傅雷的嗓子里,而對于自己的原配妻子朱梅馥和作為第三者的成家榴來說,又何嘗不是如鯁在喉。
張愛玲
在小說中,張愛玲多少有一些報復(fù)的成分,對負心之人的厭惡呼之欲出,幾近瘋狂地描寫羅潛之和殷寶滟的婚外戀情,男女之間的欲罷不能、矯揉造作、又羞于愧疚的情愛,被張愛玲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傅雷借“羅潛之”的形象,被描述成一個拋妻棄子、性格古怪、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
而張愛玲在小說的最后,同樣借“殷寶滟”之口罵道:
“不過你不知道,他就是離了婚,他那樣有神經(jīng)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結(jié)婚呢?”
張愛玲利用“羅潛之”婚內(nèi)對待妻子和婚外對待戀人的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做出鮮明對比,以此手法揭穿傅雷的丑惡面具。
張愛玲的筆鋒是犀利的,《殷寶滟送花樓會》一經(jīng)發(fā)表,便很快與讀者產(chǎn)生了共鳴,這一招可以說是殺人不見血的。
然而,讓張愛玲始料不及的是,這篇小說不僅使傅雷顏面掃地,同時也讓兩個無辜的女人陷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境地。
對于傅雷的原配妻子朱梅馥來說,這無疑是在暴露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原本就是佯為不見的一段不齒之戀,現(xiàn)在被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連最后一絲被遮掩的恥辱,都無處可藏。
其實,朱梅馥早就知道傅雷與成家榴的關(guān)系,因傅成兩家是鄰居,又是好友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便經(jīng)常到傅雷家中玩。
成家榴的美麗與熱情,深深地吸引了傅雷,對于成家榴的愛慕,傅雷是十分篤定的,他視她為自己的紅顏知己和靈魂伴侶,而成家榴也對傅雷的才華傾慕不已,兩個火一般的靈魂熾烈的交融,燃燒著彼此。
而對于朱梅馥而言,對傅雷的感情則像大海一樣深沉,她太愛她的丈夫了,即便他心里裝著別的女人。
后來,在兒子傅聰寫給母親的信中,問及母親為何可以任由父親胡作非為?
在給兒子的回信中,朱梅馥這樣寫道:“我是深愛著你們的父親的,現(xiàn)在我與他有了家庭,有了你們,我很滿足,我還能奢望什么呢?他要便由他去吧。”
傅雷與朱梅馥
為了保全家庭與孩子,為了保全丈夫的愛與創(chuàng)作激情,朱梅馥始終對傅雷和成家榴那不可言說的戀情置若罔聞,甚至主動邀請成家榴來家里陪伴傅雷。
據(jù)兒子傅敏回憶,只要成阿姨不在父親身邊,父親就六神無主,幾乎沒有辦法寫作。
每每這時,母親就親自打電話給她說:“你快過來吧,老傅沒有你是不行的,你不在身邊,他根本沒有辦法工作?!?/p>
每次接到朱梅馥的電話,成家榴都自慚形穢,與朱梅馥相比,自己的愛太過自私和渺小,雖心中有愧,但成家榴依舊會來到傅家,陪伴在傅雷的左右。
傅雷與朱梅馥
誠然,三個人的不倫戀情是畸形的,只是三人相處在同一屋檐下,倒也各自覺得相安無事,直到張愛玲一紙小說發(fā)表后,仿佛一枚啞了火的炮仗,突然被人點燃了引線,再也不能漠然置之。
這樣看來,張愛玲莫不是以一己私欲打破了兩個家庭原本可以平靜的生活,晚年的張愛玲每每回憶起此事都懊悔不已。
在小說發(fā)表后,成家榴十分羞愧,自知無顏面對朱梅馥和孩子們,便真如小說中“愛玲”的建議,跑到內(nèi)陸去,找了一個飛行員,匆匆將自己嫁掉了,只可惜這段婚姻并不持久。
后排中間為朱梅馥,后排右一為成家榴,前排右一為傅雷
多年后,傅雷的兒子傅敏在回憶起父親和成家榴的感情時說:“她曾經(jīng)對我說:'你父親是愛我的,但是你的母親真的太好了,我自愧弗如,不得不離開?!?/p>
如此看來,成家榴的離開也并非完全因張愛玲小說的緣故,多年來的良心譴責,終于在那一刻,在世俗的一片聲討中炸裂開來。
成家榴是愛過的,許是世人終不能容忍這般不倫的熾愛,只得作罷,在傅雷、朱梅馥、成家榴三人間,許是有著一萬種相處的方法與可能,但最終沒有任何一種發(fā)生。
離婚后的成家榴孑然一身,再也沒有成家,在離開傅雷后,二人此生再也沒有相見。
自是多情自古傷離別,但今宵酒醒處,卻不見舊人,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在成家榴離開后,傅雷如夢初醒,那過往自以為是的愛情,仿佛白駒過隙的一場夢,僅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萍水相逢。
傅雷和朱梅馥結(jié)婚照
此時,已過不惑之年的傅雷終于看清了朱梅馥,眼前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子,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子,愿為自己忍受不堪、委屈求全的女子,才是自己最應(yīng)善待的人。
朱梅馥的愛情縱然是卑微的,但也終得撥云見日,傅雷終于回到了她的身邊,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滿足的呢?
“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睆垚哿岷髞碓谖恼轮羞@樣寫道。
朱梅馥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傅雷與朱梅馥的愛情花朵,僅僅盛開了十幾年,便開到荼蘼,悲壯的消亡了。
后來因種種原因,傅雷在身體和精神上飽受摧殘,加之不能以寫作來找到發(fā)泄的出口,整個人的狀態(tài)每況愈下,自信的鋒芒也漸漸失去了棱角,每每見到妻子,訴說的都是對家人的依戀和對孩子們的惦念。
自1958年兒子傅聰前往英國留學(xué)后,八年間,傅雷給兒子們寫了186封信,這些信后來組成了家喻戶曉的《傅雷家書》。
朱梅馥與傅聰、傅敏
在這些信中,傅雷終于放下威嚴的身段,與孩子們討論對生活和藝術(shù)的思考,給予他們對生活的熱情和力量,字里行間充滿了關(guān)愛和想念,儼然成為了一個慈祥和藹的父親。
也正是因為孩子們,曾在煎熬中多次想要結(jié)束生命的傅雷,一直在咬牙堅持,掙扎過,反抗過,但是能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仿佛一切美好都是盛放在夜空中的煙花,究竟是美麗而短暫的,信封終究要空空地躺在書桌上,日日夜夜吹拂著微弱的氣息,一位父親的呼吸,也將就此消散。
傅雷和次子傅敏
1966年9月2日清晨,朱梅馥對保姆周菊娣說道:“可否麻煩你,幫我準備兩套干凈的衣服?另外,明天若去菜市買菜,少買一些就好,應(yīng)該沒有什么人吃了,不要浪費。”
當晚,絕望的傅雷在家中喝下早已準備好的毒藥,朱梅馥沒有阻攔丈夫,她知道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她選擇尊重丈夫的決定。
在打理好丈夫的一切后,朱梅馥斷然在窗邊自縊,追隨著傅雷的腳步離開了人世,直到轉(zhuǎn)天早上,買菜回家的保姆才發(fā)現(xiàn)二人早已僵硬的身體。
傅聰和傅敏
“我與傅雷終于永遠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了?!边@是朱梅馥留下的最后的話。
朱梅馥陪著傅雷走到了最后,與丈夫生死相隨。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傅雷得到的,莫不是比這更加珍貴。
傅雷與朱梅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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