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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樂府:“所交或非親,化為狼與豺。”曹植:“鴟梟鳴衡厄,豺狼當路衢。”用意略殊而施語各當。后人沿之,往往以豺狼、豺虎為習用語,未可驟易也。老杜詩此類多矣,獨于《大云寺贊公房》詩乃云:“泱泱泥污人,狺狺國多狗。”雖用《九辨》“孟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語,意有雅俗難易之別,何其率也。
《詠懷》、《北征》諸詩,敘遭亂流離之苦,如“入門聞號眺,幼子饑已卒”及“經(jīng)年至茅屋”至“誰能即嗔喝”一段,情事如畫,愈直愈巧,愈瑣愈真,信為難及。獨《彭衙行》云:“疵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則刻畫太過,令人生厭。事既不妙,詞又不工也。
《病后遇王倚飲贈歌》一首,通體用粗拙語而氣格甚健,獨云:“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瘦命如線”,則過于直率,乃覺可笑矣。
元道州《賊退示官吏》詩,蓋仁者之言,不獨詩工也。
伊川稱韓退之《羐里操》“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道得文王心出來,此文王至德處也。乃謂其得怨而不怒之旨。其實退之此詩好處在善怨。“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則怨而近于怒矣。“人而無禮,胡不遄死”乃純是怒。
柳學謝,勝于韓。韓有氣勢而少韻,所為琴操俱勝。柳所為騷亦佳,騷固不易為也。
元、白新題樂府,雖長于諷喻,而少溫厚之旨,氣格亦漸靡弱矣。王湘綺亟稱微之《望云騅》骨力可追少陵。以今觀之,殆為過詞。然此篇固《長慶集》中杰作,高出《連昌宮詞》遠矣。
元、白亦是古典文學,非不用典,但用典使人不覺。以元、白為不用典,直是胡說。
《樂府解題》:“竹枝本出巴渝,劉禹錫在湘沅,以俚歌鄙陋,乃依楚聲作竹枝新詞,教里中兒童歌之。禹錫謂巴兒聯(lián)歌,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其音協(xié)黃鐘之羽,末如吳聲,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艷。”今觀其辭,如:“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xiāng)情。”“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則近似吳歌子之類,蓋鄭衛(wèi)之音也。貞元、元和間最盛行,亦唐詩之衰音。偶以遣懷,未為不可,然其音節(jié)亦不易諧。
李義山絕句在杜之上,排律只能作十韻,至多二十韻。若夫洋灑千言,極開闔動蕩之妙者,則古今詩人惟有少陵耳。
宋詩山谷、后山均佳。放翁以多為貴,僅比元、白,視白尚有遜色。梅圣俞雖嘗見稱于歐陽公,而意境殊不高,非上乘也。
《石林詩話》云:“前輩詩文,各有平日得意,不過數(shù)篇,然他人未必能盡知也。毗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余嘗于其家見歐陽公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公《明妃曲》兩篇,《廬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生未嘗矜大所為文,一日被酒,語棐曰:“吾詩《廬山高》,今人莫能為,唯李太白能之?!睹麇泛笃?,太白不能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為,唯吾能之也。’因欲別錄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苕溪魚隱亦引《石林》語,且謂在汝陰見棐而問之,良然。今閱公詩者,蓋未嘗獨異此三篇也。余讀《居士集》,喜其五言清雋不費力,七言似猶有累句,以其太多,為之又易。此三篇者,誠為集中他作所難并,歐公自許甚當。然余頗謂《明妃曲》后篇實勝前篇耳。
荊公詩云:“事變有萬殊,心智才一曲,讀書謂已多,撫事知不足。”以荊公之才高學博而又深于經(jīng)術,不能濟世,反成民病,用世豈易言者。
山谷《登快閣》詩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人多賞其雄放,不知乃自道其智證之境也。
山谷快閣詩均佳,而“萬事轉頭同墮甑,一身隨世作虛舟”、“落日荷鋤人著本,西風滿地葉歸根”、“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等句尤為妙語。
山谷詩“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靜”,注引中邑洪恩禪師答仰山問如何是佛性義公案。此段公案著眼在中邑與仰山相見處,至于山谷隨手摭用,乃詩家常事,不可為典要也。
后山、遺山二子,皆學杜而能得其骨者。
邵子詩《答人書意》、《無妄吟》二首,乃是圣賢血脈所在,今人未嘗夢見邵子毫毛,而輕肆譏議,真不可教。
宋有比丘尼,發(fā)悟后作詩云:“鎮(zhèn)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嶺頭云。歸來卻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此乃絕好題瓶梅詩。 劉靜修出于《擊壤集》而又文采過之。
世所名宋遺民,其人與事不一。言之近激而行之若未醇者蓋有之,然大抵皭然求出于滓反乎潔。推其志,有以合乎圣人之所與,可以厲天下不潔者。雖未遽躋于夷齊,不可謂非狷者之徒也??晌鸱Q乎?彼其愁憂憯怛,譃暴日月之下,若甚創(chuàng)其生。其為詩,音湫以厲,噍以肅,訇若裂石走霆,物怪怒搏,幽若哀湍急雨,鬼嘯林谷,魂魄蕩撼而不能休。孰驅之哉?夫固有所不得已也。且夫音聲者,動于志而后發(fā),感于氣而后成。怨誹之興,其趨也怪以怒,有致之者,夫孰能遏焉。吾觀《宋遺民詩》,豈唯見元德之猥,亦以悟宋之所由衰……所謂宋遺民者,其言莫不愴然有亡國故君之思,豈非民德之厚歟!
由《三百》以至于今,凡為詩者,較其詞則遠矣。乃若其志考之,蓋猶有合者焉。宋之遺民,其人大都憔悴悲思,呻吟痛苦,譃天以自舒,雖欲弗怨,其可得乎!后之人誦之,有以見亡國之酷如是,而知所以發(fā)憤自拔。
俞德鄰《游杭口號》末首:“倘有圣賢吾欲中”,方夔《清明》“酒向南方颺后灰”,周友德《錢塘懷古》“人死海中沈玉璽”,皆于文為不詞。
鄭思肖為詩頗近怪怒,若《大宋地理圖歌》云:“悖理湯武暫救時,謀簒莽操生大逆。”以湯、武下與莽、操比稱,斯言實害義之尤。雖曰憤激所出,別有寄托,然足賊矣。又《續(xù)洗兵馬》云:“當知孔明杲卿輩,巍然三代古君子。呂尚蹯溪釣文王,乃是漢唐人才耳。”杲卿與孔明人物不同,未可比論;以太公望為出自孔明、杲卿下,即孔明、杲卿能安之乎?即曰寄托,其詞亦甚病。《德祐元年歲旦歌》:“不變不變不不變”于文為不詞。
趙必嶑《贈黃槐谷》一首,若以懟天為詞,亦近違道之言。
唐玉潛《清明日》詩,其言婉以思。
《白沙集》版本不一,一本后有古詩解注,重音節(jié),甚好。白沙詩亦講音節(jié),頗近劉靜修。
《白沙詩教》之白沙自敘甚好,湛甘泉序便嫌太長。
湛甘泉說白沙詩為教外傳。往年見而好之,比更展示,頗惜其說之繁。孔子說”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彝德“,但云:”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著一二虛字而已?!短拈Α分?,本懷人之作,孔子說來,則成講道之詩。亦只云:“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皆著墨不多,而意味自足?!对?小序》雖不盡可據(jù),亦無枝蔓。
王船山“六經(jīng)逼我開生面,七尺從今作活埋”之言,在詩則為險語,亦見船山氣象未醇。
朱竹鬯詩,在清朝不失為大家,讀書多,亦工亦博,文則欠排奡,視詩有遜矣。偶觀其年譜,六歲時,塾師指王瓜屬對,信口答曰“后稷”。師怒,欲撲之,不知適以自彰其陋。即此可以見其天才矣。其余,查初白尚可觀,吳梅村固不逮也。 蠲戲齋詩話【五】(馬一浮 撰;后學羊文多敬錄)
趙堯生猶是江湖詩人,陳散原用力甚勤,失之沾滯,俱無胸襟。沈寐叟胸襟較高,而學義山、韓、孟,失之艱澀。鄭孝胥較笨重而站得住。謝無量先生胸懷超曠,惜亦學仙習氣,未免以服食射養(yǎng)為大事,而悉心以求之。故余贈詩有云:“還丹駐世應無疾,天眼觀身是眾緣。”意謂身是四大合成,不妨土木形骸也。謝先生天資高,知吾微諷之意,故答句云:“觀生何日不乾乾?”此語亦易及,而出句“伐鼓四鄰聞坎坎”,以卦名疊字相對,卻虧他想得到。
說王壬秋題扇詩云:此人一生學《老》、《莊》,故其論扇,以為見捐者恒為紈素,常見者反在蒲葵。至于文人畫家之所題繪,往往藏之篋中,備而不用??傊?,其意以為用者不好,好者不用而已。頗得老莊之旨,然非有道者之言也。
沈培老有胸襟,有眼光,近體亦學義山,古詩則學昌黎,而玄義紛綸,氣格峻整,雖所作不多,以較王壬秋為高,然亦終是未熟,尚費氣力。
沈培老論詩有“三元”之說。“三元”者,元嘉、元和、元祐也。余為增開元,成“四元”。元嘉有顏、謝,開元有李、杜,元和有韓、柳,元祐有王黃。透此三關,向上更無余事矣。
金香嚴叟于詩早學湘綺,晚師乙庵,而其得力乃在東野,時與乙庵并稱,擬之韓孟。乙庵所謂已透元祐、元和二關,但余末后元嘉一關,過此便大事了畢者是也。 洪樵舲先生為人篤厚,詩從義山入手,惜稍為所縛,止于晚唐。吾嘗勸其作古詩,又見沈培老為題其詩集數(shù)行,亦欲其進而求之《楚辭》、《文選》,融會禪理、玄言。惜其不及試也。
肇安法師和余蘭亭詩,理致高絕,故是奇作。而運詞稍樸,微似有憾。師之所存,豈在區(qū)區(qū)文字之末,正復以此彌見真味耳。
趙堯老古詩不多見,近體偶有率易處,吾未能知其所詣也。
謝無量一九二0年見寄詩,綽有逍遙之致,庶幾正始遺風。夫隨流妙盡于無住,體物莫神于會寂。無住則遺照,會寂則忘功。照遺則有無俱遣,功忘則物我齊喪。若此者,緣應萬殊,湛合恒一,復何滯者。
謝無量竇圌山長篇信是奇作。讀之灑然如置身飛仙亭,盡睹云巖之勝,諷詠反復,使人泠然有御風之想,真足以忘世矣。及讀其哀獨秀詩,又愀然以悲。以彼才士,天下之好,豈獨交舊之感而已。然使獨秀有知,得此詩可以不憾。
無量五言力追大謝,近體亦逼少陵。今風雅蕩然,出之可以振起頹俗。
謝無量先生近作五言廿首,一片天機,空靈動蕩,的是天才。
謝無量先生《青城山雜詩》超妙自然,全不費力,如行云流水。求之今日,殆無其儔。
謝無量先生說李義山《賈生》詩云:“賈生但知有政治經(jīng)濟,漢文畢竟高超,二千年來帝王,幾人解問鬼神事耶?”其言超曠玄遠。
自來以理語入詩最難,唯淵明能之。樸而彌雋。沈尹默先生五言風神標格,深得力于陶公。亦不刻意唯取其貌,是以為高。
蔣蘇盫近作有句有篇,不少佳構。稍恨肉勝于骨,下字未及精純。欲更進于此,氣格當力求其高,音節(jié)必益期其朗,而簡去凡近習熟語不用,自能迥出常流。五、七言古宜留意盛唐高、岑、王、李,學其清壯頓挫,寧瘦無腴,然后澤以玄言,乃可優(yōu)入晉宋,勿自安于小成也。
詞不足學,聲律亦要自悟。詞本樂府之極變,深于唐詩者,不患不能詞。然其流近靡,唯太白為祖,以其不靡。李后主是詞中子建,《花間》、《草堂》雖風華絕代,實亡國之音。兩宋名家,何煩具舉。蘇、辛頗有風骨,不善學則近粗,莫如先學詩為能識其源也。
趙堯夫詞大有功夫,無一首率易之作,四五十歲已自成就。集凡三卷,上卷稍遜,中卷漸勝,末卷彌見精彩,亦晚而益工也。如詠園蔬雜花數(shù)十闕,無一不佳。讀書多,用事精切,蓋畢生所讀書皆用之于詞矣。惜格調(diào)不甚高,可為名家,不可為大家。其于詩卒無所成者,亦以此故。太白詞格之高,亦以其得力于詩者深耳。
趙堯生先生詞,在清代當成一家,雖細密不及朱彊邨而雄壯有得于辛稼軒?!渡铡芬皇卓梢姡创艘黄?,足當傳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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