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日齋叢抄卷四
少陵云：“集賢學(xué)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庇衷疲骸懊撁甭俄斖豕?，揮毫落紙如云煙?！庇衷疲骸霸娂夜P勢君不嫌，詞翰升堂為君掃?！碑?dāng)稠人廣眾，揮寫翰墨，固以為難也。劉季高語人：“予無他長，頗能對客發(fā)書?！辈菔ワw動(dòng)，觀者必謂敏者，是亦自負(fù)所長耶。昔王正甫、石才翁對韓公草書，公言：“二子一似向馬行頭吹笛?！弊徒圆粫?，東坡為解云：“若非妙手，不能向馬行頭吹也?！笔轮峨s說》。韓公，或是韓魏公，馬行，在汴京舊城東北隅，蓋鬻販百賈所會也。
《浣花集》絕句：“西望長安白日遙，半年無事駐蘭橈。欲將張翰秋江雨，畫作屏風(fēng)寄鮑昭?！备呃m(xù)古舉此詩末兩句云：“是多少情思也，亦見此老好尚不群爾。”
“五更三點(diǎn)入□行”，少陵詩也，高氏《緯略》論五夜，以為“獨(dú)更點(diǎn)之制，無所著見。韓愈詩‘雞三號，更五點(diǎn)’，李郢詩‘二十五點(diǎn)秋聲長’，李商隱詩‘玉壺傳點(diǎn)咽銅龍’，唯此三詩言點(diǎn)?！倍旁?，人皆能誦，乃不及之。陳無巳云：“殘點(diǎn)連聲殺五更?！比螠Y注乃引韓詩及劉夢得詩云“郡樓殘點(diǎn)聲”。
少陵謁玄元皇帝廟，有吳道子畫圖，賦詩曰：“畫手看前輩，吳生遠(yuǎn)擅場?！秉S魯直舉此謂“古人於能事不特求夸時(shí)輩，要須于前輩中擅場耳?！蓖醵▏喨^戎，出文字?jǐn)?shù)十篇，魯直曰：“若欲過今人，則可矣；若必欲過古人，宜盡燒之，更讀書一年。”與《洪駒父書》云：“學(xué)問文章，如甥才氣筆力，當(dāng)求配于古人，勿以賢于流俗，遂自足也?！庇衷疲骸巴灰越袼苷唑溔?，而思不如舜、禹、顏淵?！贝死暇吆筮M(jìn)，必使師古，其言推孝友忠信為根柢，專門名師，善誨人者，不能加也。退之有《答李翊書》云：“不知生之志蘄勝于人而取于人耶？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也？蘄勝于人而取于人，則固勝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shí)，加其膏而希其光?！闭斨贝艘?，所謂若欲過今人則可矣，是也，世以今人自足者，宜有所儆哉！
退之以攘斥佛老自任，凡送僧詩，俱謔浪不少假，乃疑其晚喜大顛，于神仙事尤不肯信。如《謝自然》詩：“秦皇雖篤好，漢武洪其源。自從二主來，此禍竟連連?！薄短以磮D》詩：“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誰氏子》詩：“神仙雖然有傳說，知者盡知其妄矣?！薄度A山女》詩：“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薄队泬簟吩姡骸拔夷芮允篱g，安能從汝巢神仙。”意向可見，乃謂侄孫韓湘獻(xiàn)花為藍(lán)關(guān)之讖，公嘆異之，動(dòng)輒得謗，信矣。
漢昭烈閉門將人種蕪菁，曹操使人窺之，昭烈謂關(guān)、張?jiān)唬骸拔嶝M種菜者乎？曹公必有疑意，不可復(fù)留。”輕騎夜去，往小沛，收合馀眾。劉黑闥屏居漳南，竇氏故將謀起兵，往詣之，黑闥方種蔬，即殺種牛，與之共飯食定計(jì)，區(qū)區(qū)灌畦之力，作此狡獪，黑闥后乃追悔，謂：“幸在家菜，為高雅賢輩所誤?！北俗蕴枬h東王，不得擬昭烈漢中之盛，當(dāng)其再仆而再起，河北震撼，唐且應(yīng)接不暇，亦已壯矣。劍南詩中：“憑誰為向曹瞞道，徹底無能合種蔬?！弊兓蚜沂拢弥飧?。
高續(xù)古《都下絕句》：“柳生春思拂京華，不管閑人也憶家。添盡好香那睡得，月痕如水浸梨花?！贝硕物L(fēng)致，便是荊公“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闌干”也?！毒暵浴芬丶巍洞饗D徐叔》書曰：“令種好香四種，各一斤，可以去穢。”謂：“如杜詩但用‘妙香’耳，‘好香’二字，未經(jīng)人用也?！柚^今人讀過詩中“好香”字，安知昔人特采生語為工？因抄《緯略》以證，然亦有用之者。目前可記，則王建詩云：“內(nèi)人恐要秋衣著，不住熏籠換好香?！?div style="height:15px;">
“年長每勞推甲子，夜寒初共守庚申。”見《丁卯集》，《后村詩話》稱徐寅詩“豐年甲子春無雨，良夜庚申夏足眠”之句工切，然劍南詩云：“處處喜晴看甲子，家家筑室趁庚申。”“積雨恐防春甲子，燈昏懶守夜庚中?！避嫦獫O隱云：“雨天逢甲子，夜坐守庚申。”
眉山劉微之巨，教授郡城之西壽昌院，從游至百人。蘇明允命東坡兄弟師之，時(shí)尚幼，微之賦《鷺鷥》詩，末云：“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fēng)斜?！逼聫呐栽唬骸跋壬娂岩?，竊疑斷章無歸宿。曷若‘雪片落蒹葭’乎？”微之曰：“吾非若師也?！逼滦值軕?yīng)制科，微之贈詩有曰：“驚人事業(yè)傳三館，動(dòng)地文章震九州。老夫欲別無他祝，只愿雙封萬戶侯?！弊允侨K名著天下。而微之竟不第，郡三公以遺逸舉不應(yīng)，鄉(xiāng)人但呼為孝廉，其卒也，范蜀公吊以詩曰：“案前曾立二賢良?！苯瘛稘}濱集》中《送家安國》詩：“城西社下老劉君，春服舞雩今幾人?！弊宰ⅲ骸拔⒅壬T人，惟仆與子瞻兄、復(fù)禮與退翁兄皆仕耳。”正謂此。東坡云：“吾八歲入小學(xué)，以道士張易簡為師，童子幾百人，師獨(dú)稱吾與陳太初?！庇鑷@劉孝廉、張道士為童子師，有二蘇者出焉，雖若沒世隱約，氏名訖不泯。坡晚在海南，作《眾妙堂記》，謂夢見張道士如平昔，而直云：“眉山道士張易簡，教小學(xué)常百人，予幼時(shí)亦與焉?！币云鋷熞?，則名之似過，或欲傳其人，故名。
《禮記》：“祭天地之牛角繭栗。”《左氏外傳》楚觀射父曰：“郊禘不過繭栗。”《史》、《漢書》志：天地牲角繭栗。顏師古注：“牛角之形，或如繭，或如栗，言其小?！庇凇督检胫尽肥贾淞x。《西京雜記》：“惠莊聞朱云折五鹿充宗之角，嘆息曰：‘栗犢反能爾耶？’”栗喻小，而不謂其角，或非本此。舞陰大姓李氏，擁城不下，更始征趙熹，年未二十，既見，更始笑曰：“繭栗犢，豈能負(fù)重致遠(yuǎn)乎？”除為郎中，行偏將軍，使詣舞陰，而李氏降。范史注：“犢角如繭栗，言小也?！眲t惠莊長安一儒生，亦祖古語耳。晉王浚表”繭栗之質(zhì)，當(dāng)豺狼之路”以自喻，微弱也。坡詩曰：“耆年日凋喪，但有犢角栗?！濒斨痹啤凹t藥枝頭初繭栗”，于是朱新仲紀(jì)繭栗言小也。高續(xù)古《賦紅藥》，詞云“紅翻繭栗梢頭遍”，姜堯章《芍藥》詞亦云“正繭栗梢頭弄”，詩句取譬花之含蕊為工，魯直《食筍》詩云“繭栗戴地”，翻用之于筍，尤切。
東坡詩以“雞頭鶻”對“牛尾貍”，此出梅圣俞詩：“沙水馬蹄鱉，雪天牛尾貍。”
薛昂《和君臣慶會閣》詩有云：“逢時(shí)可謂真千載，拜賜應(yīng)須更萬回?！睍r(shí)號“薛萬回”，昂，大觀左丞，政和門下侍郎，詩為蔡元長作。
呂居仁《符離行》：“符離之民難與居，五年坐此如囚拘。比屋生涯但剽劫，諸生學(xué)問只鄉(xiāng)閭。南鄰經(jīng)年不相見，北鄰雖見復(fù)粗疏。穿衣小袖走塵土，也復(fù)生貌施衿裙。對此自然憂氣滿，疾病日益何由除？君不見《圖經(jīng)》所記又可哀，此州自古無賢才?！比酥^即少陵《最能行》也，少陵詩云：“峽中大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艓子。小兒學(xué)問只《論語》，大兒結(jié)束隨商旅。欹帆側(cè)舵入波濤，撇旋稍無險(xiǎn)阻。朝發(fā)白帝暮江陵，頃來目擊信有征。瞿塘漫天虎須怒，歸州長年行最能。此鄉(xiāng)之人氣量窄，誤競南風(fēng)疏北客。若道土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呂詩貶之殆甚，少陵猶若隱惜也。張文潛《齊安行》云；“黃州楚國分三尸，葛蔓為城當(dāng)樓櫓。江邊市井?dāng)?shù)十家，城中平田無一步。土岡瘦竹青復(fù)黃，引水種稻官街旁?？蜋{朝集暮四散，夷言啁哳來湖湘。使君麗譙涂堊赭，門狹不能行兩馬。滿城蛙噪亂更聲，吹風(fēng)穀穀黃犢鳴。最愁三伏熱如甑，北客十人八九病。百年生死向中州，千金莫作齊安游?！贝藢４掏溜L(fēng)之陋，未及其人，然符離之作亦流類也。
東坡《和陶詩》：“吾琴豈得已，昭氏有成虧?！鄙鏆v之久，固有所悔矣。晚從海上還，賦《瓶笙》云；“瓶中宮商自相賡，昭文無虧亦無成?！奔按硕^無虧成，由其在我者，莫之加損也。
陸放翁《劍南詩集》中有《送兄仲高造朝》一首云：“兄去游東閣，才堪直比扉。莫憂持橐晚，姑記乞身歸。道義無今古，功名有是非。臨分出苦語，不敢計(jì)從違?！币?guī)儆之意，不迫不迂，最可誦也。仲高諱升之，為諸王宮教授，告李莊簡家私史，擢宗正丞，秦檜列，前誣訐之黨悉投竄，仲高亦坐累徙雷州。務(wù)觀后為《記復(fù)菴》有云：“方為童子時(shí)，仲高文章議論已稱成材，一時(shí)名公卿皆慕與之交，諸老生不敢少之，皆謂仲高仕進(jìn)且一日千里，自從官御史，識者惟恐其不得如仲高者為之。及其丞大宗正，出使一道，在他人亦足稱美仕，至仲高則謂之蹉跌不偶可也。顧曾不暖席，遂遭口語，南遷萬里，凡七易寒暑，不得內(nèi)徙。與仲高親厚者，每相與宴游，輒南望嘆息出涕，因罷酒去如是數(shù)矣。然客自海上來，言仲高初不以遷謫瘴癘動(dòng)其心，方與學(xué)佛者游，落其浮華，以反本根，非復(fù)昔日仲高矣，聞?wù)呓詯澣?，自以為不足測斯人之淺深也?！蹦┯衷疲骸榜Y騁于得喪之場，出入于憂樂之域，而自得者乃如此?！贝蟮稚茷殡[蓄，而抑揚(yáng)寄于言表，況其以兄弟為之，豈不費(fèi)回護(hù)？前詩之直，后記之宛，俱有味。仲高既廢，自言客臨安，遇一老婦，蓬首垢面，丐于市，泣訴云：“官人曾聞秦妙觀否？妾即是也。”仲高言已，淚落盈襟。王仲信謂其愴晚節(jié)流落不偶，特相似耳。妙觀，宣和名娼，見《玉照志》。
《李文公集》有《拜禹言》，據(jù)其敘，謂之歌，其詞則云：“惟天地之無窮兮，哀生人之常勤。往者吾未及兮，來者吾弗聞。已而已而?！蹦吮M用屈子《遠(yuǎn)游》篇中語，第改“長勤”為“常勤”，而終之以楚接輿所歌，豈感嘆之深、不待自為之辭？特采古語詠歌之，后人遇千百事跡，容易作得，不少玩習(xí)之意，晁氏固已有考于此，列之“變騷”，序以為《拜禹言》者，李翱之所作也，蓋從本集云。
蘇門陳無巳，清苦之士，亦有長短句，且言他文未能及人，獨(dú)于詞，自謂不減秦七、黃九。文潛乃又自謂不善倚聲制曲，而致意古樂府，有所矯耶，其說曰：“予自幼童，好作文字，于它文常為之，雖不工，要亦能措詞。至于倚聲制曲，力欲為之，不能出一語?！秱鳌贩Q裨諶‘謀于國則否，謀于野則獲?！拍详栆詾椤再|(zhì)之蔽’，夫詩，曲類也，善為詩而不能制曲，豈謀野蔽耶？”今吳氏《漢錄》載文潛《少年游·秋藻香》二詞，殊婉媚，不在元始諸公下。或附托以傳者，集中有謂曲，亦詩而已，不師近體也。方氏《年譜》疑此為《代道卿贈人》三詩，趙德麟以《鷓鴣天》歌之，若文潛此類詩，固不減詞家情致。方氏又謂其少年多艷詞，詞或文辭之詞，詩，樂府之寓情者，故云艷詞，不必證其不能制曲之說。近世葉正則集中存《和李季章參政》一曲，亦云“素不曉度曲，故所次者一篇而止。文人能靳為之，流俗強(qiáng)則短于無益者，何哉？”朱文公游衡岳回，道中雪梅二闋，懷張宣公作，既又書一絕云：“久惡繁哇混太和，云何今日自吟哦。世間萬事皆如此，兩葉行將用斧柯?！鼻翌}云：“自是不復(fù)作也?！?div style="height:15px;">
陳無咎題趙國一詞，曠達(dá)可喜，子記其文云：“一年一度春來，何時(shí)是了?；浠ㄩ_渾是夢，只解把人引調(diào)?？蓱z浮世，等閑過日，卻不識、綠水青山，四時(shí)都好。遇筆題詩，逢人飲酒，世間萬事，看盡多多少少。怎得似、羽扇綸巾，云屏煙障，幾曾受些兒煩惱。便乘風(fēng)歸去小蓬萊，聽門外，猿啼鶴嘯?！睙o咎號龍壇居士，越人目之為仙，其詞氣頗不凡俗也。
淵明《贈長沙公族祖詩》序云：“長沙公子余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yuǎn)，以為路人?！碧K老泉遂發(fā)為《族譜》引云：“無服則親盡，親盡則情盡，情盡則喜不慶、憂不吊，喜不慶、憂不吊則途人也。吾所與相視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吾譜之所以作也?！睖Y明二十馀字不為少，明允宛轉(zhuǎn)大篇不為有馀?；蛞娨栽u之，詩云：“同源分派，人易世疏?？诲粐@，念茲厥初?！贝蝗粼娦蚝嫌谕救酥饔惹?。
曾子固《南齊書目錄敘》：“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使知之者不能名，以為治天下之本。號令之所布，法令之所設(shè)，其言至約，其體至備，以為治天下之具。而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記者豈獨(dú)其跡耶？并與其深微之意而傳之?！薄笆拐b其說者如出乎其時(shí)，求其指者如即乎其人?！薄皠t方是之時(shí)，豈特任政者天下之士哉？蓋執(zhí)簡操筆而隨者，亦皆圣人之徒也?！薄胺蜃匀院螅瑸槭氛呷邕w之文，不可不謂雋偉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文不足以發(fā)難顯之情，蓋圣賢之高致，遷、固有不能達(dá)其情而見之于后者矣，遷之得失如此，況其他耶？”李文叔《書戰(zhàn)國策后》：《戰(zhàn)國策》所載，皆縱橫捭闔、譎誑相軋傾奪之說也，人讀之則必尚其說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辭之勝，移之而已。且壽考安樂、富貴尊榮、顯名愛好、便利得意者，天下之所欲也，然激而射之，或?qū)⒁灾氯酥畱n；死亡憂患、貧賤苦辱、棄損亡利失意者，天下之所惡也，然動(dòng)而竭之，或?qū)⒁詫?dǎo)人之樂。至于以卑求小，以高求大，縱之以陽，閉之以陰，無非微妙難知之情，雖辯士抵學(xué)而論之，猶恐不白。今寓之文字，不過一二言，語未必及而意已隱然見乎其中。使秦漢而后復(fù)有為是說者，必?zé)o能載之者矣。雖然，此豈獨(dú)人力哉？蓋自堯、舜、夏、商，積制作以至于周，而文物大備；及周衰凌遲，然所從來既遠(yuǎn)，浮而散之，鐘于談舌而著于言語，此莊周、屈原、孫武、韓非、商鞅與夫秦、儀之徒，雖不深祖吾圣人之道，而所著文辭乎上薄六經(jīng)、而下絕來世者，豈數(shù)人之力哉？”二序述古文記事之妙，其說精矣。以書之二典，能傳二帝之深微，蓋為史者，亦圣人之徒。列國之策士能發(fā)人疾隱，由三代文物未盡、議論高遠(yuǎn)玩文詞者可知，敘述之難工，而系乎世變矣。
昌黎訟風(fēng)伯，以旱故爾；皇甫持正讓風(fēng)，其意則謂昨自南昌迄建康，路長而疾，今由建康抵家，終不百里，疑風(fēng)之喜怒，而以淹留讓之，辭義不襲其師。他日東坡《僧伽塔》詩云“去得順風(fēng)來者怨”，荊公亦云“人生萬事反覆多，道路先后能幾何”之句，于風(fēng)伯掃空恩怨矣。陳無巳云：“歷歷數(shù)過帆，當(dāng)途氣如虎。快意亦適然，淹泊豈吾??？”此可以忘情于遲速者與。陸務(wù)觀記采石大江所見云：“便風(fēng)擊鼓，掛帆而行，有兩大舟東下者，阻風(fēng)，泊浦溆，見之大怒，頓足詬罵不已。舟人不答，但撫掌大笑，鳴鼓愈厲作得意之狀?！苯醒退?，常也，得風(fēng)者矜，而阻風(fēng)者怒，可謂兩失。世事蓋多類此，記之以寓一笑，斯言尤足為世儆也。
古人述作命意，率有依據(jù)而發(fā)，不得訾襲也。諸家論文，已備著其說，偶讀退之《上宰相書》三篇，論周公為輔相急于見賢，一食三吐哺，一沐三握發(fā)，以圣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所求進(jìn)見之士，豈復(fù)賢于周公、而求之如此其急？故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至終篇諷時(shí)相無周公之治效而不下士。此書蓋頗類后漢高彪語，彪欲從馬融訪大義，融疾，不復(fù)見，彪遺書曰：“承間問風(fēng)從來有年，故不待介者而謁大君子之門，冀一見龍光以敘腹心之愿，不圖遭疾，幽閉莫啟。昔周公旦父文兄武，九命作相，以尹華夏，猶揮沐吐餐，垂接白屋，故問道以隆，天下歸德。公今養(yǎng)疴傲士，故其宜也?！蓖酥霓o足以暢其情，未必取則于此。在昔稱周公于規(guī)諷，無有訝其過，后世欲相諛悅，亦稱周公，則人疑之矣。
洪氏評歐公《醉翁亭記》、東坡《酒經(jīng)》皆以“也”字為絕句，歐用二十一“也”字，坡用十六“也”字。歐記人人能讀，至于《酒經(jīng)》，知之者蓋無幾。每一“也”上必押韻，暗寓于賦，而讀之者不覺其激昂淵妙，殊非世間筆墨所能形容。余記王性之云：“古人多此體，如《左傳》‘秦用孟明是以能霸也’。此段凡十‘也’字，其后韓文公《潮州祭神文》，終篇皆‘也’字。不知?dú)W陽公用柳開仲涂體，開代臧丙作《和州團(tuán)練使李守節(jié)墓志銘》、又作《父監(jiān)察御史夢奇志文》，終篇用‘也’字，《李志》‘也’字十五，末云：‘摭辭而書石者，侯之館客臧丙夢壽也?！毙灾詺W公全用此體。又觀王荊公為《葛源墓志》始終用“也”字三十，末亦云：“論次其所得于良嗣而為之銘者，臨川王安石也?！膘柺现^全學(xué)《醉翁亭記》，用之墓文則新，是未知前有柳體也。韓《祭神文》亦于“也”字上寓韻，則《酒經(jīng)》又其取法者。朱新仲評《醉翁亭記》，終始用“也”字結(jié)句，議者或紛紛，不知古有此例，《易·雜卦》一篇終始用“也”字，《莊子·大宗師》自“不自適其適”至“皆物之情”，皆用“也”字，以是知前輩文格不可妄議。項(xiàng)平父評《醉翁亭記》、蘇氏《族譜序》皆法《公羊》、《谷梁傳》，蓋蘇明允《序族譜》亦用“也”字十九，及曾子開作《從兄墓表》又用“也”字十七，追論本始，古而《易》，后而《三傳》、《莊子》，又近而韓氏迄柳仲涂以降歐、王、蘇、曾，各為祖述。要知前古文體已備，雖有作者，不能不同也。又董弅《閑燕常談》記世傳歐陽公作《醉翁亭記》成，以示尹師魯，自謂古無此體，師魯曰：“古已有之?！惫等?，師魯起取《周易·雜卦》以示公，公無語，果如其說。朱新仲為書評，董氏兼舉其家世遺論云：“《亭記》本韓文公《潮州祭大湖神文》，但括位置又加典麗也?！蓖跣灾畼⒓绊n文，而謂歐實(shí)從柳，此復(fù)云宗韓，或疑歐公果自負(fù)作古者與？
歐陽公作《蘇子美文集序》云：“子美之齒少於予，而子學(xué)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間，予舉進(jìn)士于有司，見時(shí)學(xué)者務(wù)以言語聲偶摘裂號為時(shí)文，以相夸尚，而子美獨(dú)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為古歌詩雜文?！逼渫谱屓巳绱?，或者猶疑公作《尹師魯墓志》自論云：“始則前有穆修、鄭條輩及有宋先進(jìn)甚多，不敢斷自師魯始也。”夫既不自尊于子美，奚獨(dú)靳于師魯哉？陳氏《新話》辨其事，已贅敘子美者可見也。韓魏公作《師魯墓表》直云：“天圣初，公獨(dú)與穆參軍力以古文為主，次得歐陽永叔以雄辭鼓動(dòng)之，于是文風(fēng)一變?！彼浦鋵?shí)矣。觀者益有疑于公，然而知古文淵源，宜莫如公。子美亦穆參軍輩行，非公不能知也。古文不自師魯始，公豈惡出其下而諱之？不沒其實(shí)而已。世俗之見，好以胸臆強(qiáng)古人之同，制論易刻，況其記舊本韓文已云：“舉進(jìn)士及第，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為古文?！笔枪灾^學(xué)古文在子美后，師魯則相與作之，未嘗求居其上也，相與作之，而云自師魯始，則亦當(dāng)自公始，公不敢也。魏公雖首稱尹、穆，其詞固存輕重，要不失為推尚之至也。
文公《石鼓書院記》：“前代庠序之教不修，士病無所于學(xué)，往往相與擇勝地、立精舍以為群居講習(xí)之所。而為政者乃或就而褒美之，若此山、若岳麓、若白鹿洞之類是也?！背晒队洶茁箷骸吩疲骸皣?，斯民新脫五季鋒鏑之厄，學(xué)者尚寡，海內(nèi)向平，文風(fēng)日起，儒先往往依山林、即閑曠以講授，大率多至數(shù)十百人。嵩陽、岳麓、睢陽及是洞為尤著，天下所謂四書院者也。”范氏《驂鸞錄》云：“始諸郡未命教時(shí)，天下有書院四：徂徠、金山、岳麓、石鼓?！豹?dú)不及白鹿，疑白鹿書院以淳熙六年重建，范至能乾道六年過湖湘，白鹿名未稱著。魏華父樞密云：“廬山、嵩岳、衡麓、睢陽，各有書院。自太平興國訖大中祥符，錫之榮號，被以詔墨?！逼渲杆臅好c《白鹿記》合。江南書院凡三：白鹿乃唐李渤隱居之地，南唐給田、選通經(jīng)者講授，太平興國初，知江州周述請賜《九經(jīng)》，至五年，洞主明起為蔡州褒信縣主簿，以田入官，由是而廢；石鼓乃唐元和間州人李寬所為，國初賜額，以徙為州學(xué)而廢；惟岳麓自開寶中知潭州朱洞建，咸平四年李允則請賜書，祥符八年賜額，天圣八年漕臣黃總請授山長進(jìn)士孫胄官，紹興初，始以兵火廢，秦檜當(dāng)國，胡明仲因書請興復(fù)舊區(qū)，重賜院額。乾道初劉共父樞密先建，至淳熙六年文公始建白鹿，十二年潘德夫畤始建石鼓，皆因其舊復(fù)之，三先生之文，各記其成。厥后諸儒過化之地，或生賢之鄉(xiāng)，莫不建立書院，表其舊傳，與三書院并著，如：二浙則平江之學(xué)道、和靖，鎮(zhèn)江之濂溪，淮海湖之安定，建德之釣臺，紹興之稽山，婺之麗澤，臺之上蔡，衢之明正；江東則建康之明道、南軒，徽之紫陽，太平之天門，信之象山，宗文，隆興之景濂，江之濂溪、景星，袁之南軒，吉之鷺洲、龍溪，撫之臨汝，建昌之旴江；湖則襄之清湘，道之濂溪、西山，鄂之南陽、竹林；閩則建寧之建安，漳之龍巖，興化之涵江；廣則靜江之宣城。不能悉記，此皆選長廩士，次于學(xué)。又有雖已創(chuàng)始，未果請于上者，昔洪景盧論州郡書院，但及白鹿、應(yīng)天、岳麓，謂“慶歷中，詔諸路州郡皆立學(xué)，設(shè)官教授，則所謂書院者，當(dāng)合而為一。岳麓、白鹿復(fù)營之，各自養(yǎng)士，其所廩給禮貌乃過于郡庠。近者巴川亦創(chuàng)置，是為一邦而兩學(xué)矣。太學(xué)、辟雍，尚且不可，是于義為不然也?！贝苏摯辔磸V，參以古庠塾之制，較之釋老塔廟之盛，良不為過矣。然或?qū)W校廢壞，長吏漫不省，寧從旁筑書堂精舍求其教養(yǎng)之實(shí)，復(fù)有未盡，第若飾耳目而已。其弊久則為妄庸者之資，視乾淳初意遠(yuǎn)矣。白鹿夫子廟欲塑像，文公曰：“州縣學(xué)，是天子所立。既元用像不可更，書院自不宜如此?！币娤热褰ㄖ?，本不欲與學(xué)并也。胡明仲白秦丞相求為岳麓山長，依州縣監(jiān)，當(dāng)官給廩祿，學(xué)舍諸生不樂近城市，而愿居山間者皆聽之。文公亦告時(shí)相，請得充備白鹿洞主，與學(xué)徒讀書講道于其間，稍廩給如祠官。且言與其使之崇奉異教之香火，無事以坐食，不若修祖宗之令典，以文學(xué)禮義為官，而食其食。異時(shí)所在書院間以大官兼山主，而吏部用資格主山長，安知先儒不能得者也？
嘉定間，真希元草詔招諭淮東、湖南、江西群盜，體雖偶儷，辭極坦明，以之宣布，能不感動(dòng)？其文有云：“頃緣誤國之臣妄動(dòng)開邊之釁，科役煩重，人不聊生，旱蝗頻仍，吏弗加恤，使吾赤子多轉(zhuǎn)徙以無依。而彼奸民，因誘怵而為盜，靜言致寇，敢昧責(zé)躬？”又云：“言念協(xié)從之眾，豈皆好亂之氓？弄潢池之兵，諒非爾志；烈昆岡之火，亦豈予心？與其假息以偷生，孰若轉(zhuǎn)禍而為福？在昔乾道、淳熙之際，有若李金、陳峒之徒，雖暫結(jié)于峰屯，卒莫逃于鯨戮。自有宇宙，至于今日，未聞盜賊得以全軀。至紹定間，盜起汀，邵公貽部使者書，言乞黃榜宥徒黨，使自縛其酋，且謂“曩歲在禁林，曾被旨草撫諭淮東、湖南、江西盜賊詔，或謂詔辭甚文，豈賊人所能曉？曷若明降黃榜，使讀者皆知逆順禍福之為愈乎?！逼湔f甚當(dāng)，恨之不以告之廟朝，蓋猶因或者之論，以前詔為慊。公書又云：“但要?dú)v落分明，聞?wù)呓詴?，又須誠意激切，可以感人?！贝说任淖郑?dāng)守兩語以為法度。公當(dāng)時(shí)為招撫司作《論賊文》在集中，文皆四言，如云：“白頭之賊，自古所無，力能拔山，終亦誅。作賊為逆，殺賊為忠，反掌之間，禍福不同?！必M不誠實(shí)分明激切？稱其言哉！
周益公送子綸通判撫州，為十箴：“蒞官以勤，持身以廉。事上以敬，接物以謙。待人以恕，責(zé)己以嚴(yán)。得眾以寬，養(yǎng)知以恬。戒謹(jǐn)以獨(dú)，詢謀以僉。箴規(guī)語汝，夙夜式瞻?！睏钔⑿恪端椭軓┓蟆吩?，所謂“慈訓(xùn)二六句，寒窗三十春”是也。彭子壽送子欽監(jiān)興化涵頭鹽場，作初箴：“處事必公，舉職必勤。御吏以正，撫民以誠。仁以事大，和以接人。惟儉與廉，治家及身?！弊訅勖斈?，慶元初為侍從，謚忠肅，有《家庭帖》誨其子居官之政，至為詳密。此近代先正之家訓(xùn)，傳于文字者，非私言也。真希元參政師長沙，以“廉”、“仁”、“公”、“勤”四言勉僚吏，晚再守泉南，又繹四者之義加詳。王實(shí)之邁以南外宗教為之箴，《律己以廉》曰：“惟士之廉，猶女之潔，茍一毫之點(diǎn)污，為終身之玷缺。毋謂暗室，昭昭四知，汝不自愛，心之神明其可欺？黃金五六駝，胡椒八百斛，生不足以為榮，千載之后有馀戮。彼美君子，一鶴一琴，望之凜然，清風(fēng)古今?！薄稉崦褚匀省吩唬骸肮耪哂诿?，饑渴猶已，心誠求之，如保赤子。於戲！入室笑語，飲嚙肥，出行敲仆，曾痛癢之。不知人心不仁，一至于斯！淑問之澤，百世猶祀，酷吏之后，今其馀幾？誰甘小人，而不為君子?！薄洞嫘囊怨吩唬骸昂褚鰦I，近小人，尹氏所以不平于秉鈞。開誠心，布公道，武侯所以獨(dú)優(yōu)于王佐。故曰本心日月，利欲食之；大道康莊，偏見室之。聽信偏，則枉直而惠奸；嘉怒偏，則賞僭而刑濫。惟公生明，偏則傷閽。”《蒞事以勤》曰：“爾服之華，爾饌之豐，凡縷絲而顆粟，皆民力乎爾供。仕焉而曠厥官，食焉而怠其事，稍有人心，胡不自愧，昔者君子，靡素其飧，炎汗浹背，日不辭艱。警枕計(jì)功，夜不遑安，誰為我?guī)?？一范一韓?！背跽婀醒裕骸傲?，士之美節(jié)，士之不廉，猶女之不潔，不潔之女，雖功容絕人，不足自贖，不廉之士，縱有他美，何足道哉！”又謂：“況為命吏，所受者朝廷之爵位，所享者下民之膏脂，一或不勤，則職業(yè)隳弛，豈不上辜朝寄、而下負(fù)民望乎？”寔之概用公文告之詞，及得于游從者，以成四箴。先是趙福公已有“廉”、“勤”、“公”、“恕”四說，遺親戚之筮仕者。
端平二年春，王寔之少卿自南外睦宗院教授都堂審察，及召試學(xué)士，策以楮幣，寔之對策之末有云：“執(zhí)事排辟國拓地之議是也，而迂正心誠意之言則過矣?！薄逗蟠寮酚小渡偾渫豕怪尽吩疲骸鞍l(fā)策者，趙公汝談也，讀之聳然，改去‘正心誠意’等字?！庇枰姟赌咸吝z稿》策題云：“縉紳先生方且雍雍然、峨峨然，交誦致知格物之微言，深責(zé)攘夷辟土之偉畫，此愚心所竊怪而絕不喻者也?！庇肿x刻本《乙未館職策》有曰：“執(zhí)事發(fā)策，無取于開邊拓地之畫，忠于謀國，誰曰不然？而致知格物、誠意正心之言，乃以迂目之此，又愚之所深未喻也?！洞髮W(xué)》一書，生財(cái)發(fā)身之仁，以義為利之義，必懇懇言之。曾謂正心誠意之無與于財(cái)乎？今天下之所尊敬，以為從事于此者，亦既擢用略盡。引君子之類易，服小人之心難，往來君子小人之間，得以相與竊議曰：“儒術(shù)行，則天下富?！苯裥g(shù)行矣，而蕭條市井，氣象荒落，富之效何在？‘有德進(jìn)，則朝廷尊。’今德進(jìn)矣，而外敵鴟張，叛卒蜂起，尊之勢何如？君子之類雖進(jìn)，而其道未行，小人之跡雖屏，而心難使屈服也?！迸c劉集稍異，因詳著之。策問遺“正心誠意”字，或出刪本。時(shí)真希元參政既進(jìn)《大學(xué)衍義》，更化諸賢，方受人責(zé)備。趙公辭旨，若有所在，實(shí)之不得不折衷如此。昔陳同父書云：“今日之儒，自以為正心誠意之學(xué)者，皆風(fēng)痹不知癢痛之人也。舉一世安于君父之仇，而方且低頭拱手以談性命，不知何者為性命乎？今日之才，自以為有富國強(qiáng)兵之術(shù)者，狂惑以肆叫呼之人也。不以暇時(shí)講究立國之本末，而乃揚(yáng)眉仲氣以論富強(qiáng)，不知何者為富強(qiáng)乎？”其書快人意，其言亦略驗(yàn)，后數(shù)十年言之，則所謂儒者才者固宜自重也，而必罪儒與才未可也。且當(dāng)時(shí)同父獨(dú)欲用度外之士，不知果有以賢于二者否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