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遲問知。子曰：“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yuǎn)之⑴，可謂知矣?！?/p>
問仁。曰：“仁者先難⑵而后獲，可謂仁矣。”
注解
楊伯峻《論語譯注》：
【譯文】樊遲問怎么樣才算聰明?？鬃拥溃骸鞍研牧Ｒ坏胤旁谑谷嗣褡呦颉x’上，嚴(yán)肅地對待鬼神，但并不打算接近他，可以說是聰明了。”
又問怎么樣才叫做有仁德?？鬃拥溃骸叭实碌娜烁冻鲆欢ǖ牧α浚缓笫斋@果實，可以說是仁德了?！?/p>
【注釋】⑴遠(yuǎn)之——遠(yuǎn)作及物動詞，去聲，yuàn。疏遠(yuǎn)，不去接近的意思。譬如祈禱、淫祀，在孔子看來都不是“遠(yuǎn)之”。⑵先難——顏淵篇第十二又有一段答樊遲的話，其中有兩句道：“先事后得，非崇德與？”和這里“先難后獲可謂仁矣”是一個意思，所以我把“難”字譯為“付出一定的力量”。孔子對樊遲兩次說這樣的話，是不是樊遲有坐享其成的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朱熹《論語集注》：
知、遠(yuǎn)，皆去聲。民，亦人也。獲，謂得也。專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先其事之所難，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此必因樊遲之失而告之。程子曰：“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遠(yuǎn)，可謂知矣。”又曰：“先難，克己也。以所難為先，而不計所獲，仁也?！眳问显唬骸爱?dāng)務(wù)為急，不求所難知；力行所知，不憚所難為?！?/p>
解讀
劉旻嬌：
孔子因材施教，針對樊遲問題的回答必須結(jié)合樊遲之人品性格。在這一問題上，朱子和王夫之似有些許爭議。朱子以為孔子之所答是就樊遲之失而告之，王夫之以為孔子的回答并非僅述樊遲知之不恰，相反，正是因樊遲努力精進(jìn)，“是下力做功夫的”，所以切以致知、求仁之方告之。朱子的詮釋偏重于輕重緩急，王夫之的詮釋較偏重于知仁關(guān)系?？傮w來說，我以為朱熹王夫之的詮釋都有合理之處，船山的詮釋更為全面。
先說觀點：就問知而言，孔子的回答更貼切樊遲之失，就問仁而言，則更有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貼切于修養(yǎng)功夫之全要。以下是分析。
樊遲肯用功，船山對于樊遲總體的評價十分準(zhǔn)確。在《論語》中，樊遲不恥下學(xué)，有疑必問，多次向孔子詢問仁與知，甚至遇到疑難之處不惜向子夏等較為聰明的學(xué)生請教。正因為求學(xué)心切，所求之學(xué)過于多而難得要點。最為著名的是樊遲問稼，被孔子批評為求“小人”之學(xué)。君子之知不必求全，孟子荀子都提出過類似看法。孟子在與提倡“賢者與民并耕而食”的許行之徒辯論時就提出，君子圣王的急務(wù)是憂民之憂，君王的“仁”就是“為天下得人”以解決民生教育之問題，而不必也無暇親自耕種。荀子也說君子“言必當(dāng)理，事必當(dāng)務(wù)”，“非能遍知人之所知之謂也”。所以，當(dāng)樊遲問知之時，孔子申“務(wù)民之義，”的意義在糾正樊遲之失。（敬鬼神而遠(yuǎn)之，我理解為孔子認(rèn)為君子之學(xué)要貼近實務(wù)，而不要求玄虛之學(xué)）簡要說來，樊遲用功過雜而失卻重點急務(wù)，是以孔子以“務(wù)民之義”教育樊遲用功當(dāng)用在刀刃處，不要什么都想學(xué)，雜而無精。
從另一方面說，知“急務(wù)”也是“知”或“智”的首要核心內(nèi)涵。如孟子所言，“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智者首要就是要知仁義之要務(wù)而持守之。作為君子的社會職責(zé)之“知”，這時的“仁”也就是“知人”，能識得賢才，為“天下人得人”，（“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孟子·滕文公》）選拔有德行能力的專業(yè)人才來解決民務(wù)，這才是君子之“急”，也就是君子之學(xué)的“要務(wù)”。只有將眼光聚焦于君子之學(xué)的要務(wù)，方能學(xué)有所成，而不必遍知事務(wù)，疲于奔命而無所成。
“知務(wù)”或言“知類”是“智”的一種能力體現(xiàn)，然而僅僅告訴樊遲“知之務(wù)”是什么，僅僅是授人以魚，而非授人以漁?？鬃邮呛我灾乐畡?wù)？這就聯(lián)系到孔子關(guān)于“仁”的回答了。在這方面，我以為王夫之的詮釋更為貼切恰當(dāng)。船山所言“知有盡而仁無盡，事有數(shù)而心無量”，又說“先難后獲是徹底之功”。怎么理解？“智”事實上是一種總是能夠切中事情重要方面，并能權(quán)衡輕重緩急的能力，這種能力以修身為前提的?！叭省痹谶@里不能當(dāng)作狹義的德性名目，而應(yīng)該作為總體的修身理想而言。要想獲得君子之“智”，先要修身成仁，修身則“知”自獲?！矮@”在這里可以做兩種理解，但事實上都是相聯(lián)系的含義。一理解為獲得上述的“智”的能力，二理解為獲得事功上的成就。就孔子回答樊遲的“知”的內(nèi)容而言，兩者指向相同的方向。想要獲得賢者的智慧以在具體的事功上有所成就，有限的“知”或“方”是較為容易“學(xué)習(xí)”而來的。然而這并非“學(xué)”的真正含義。君子之學(xué)必須能夠?qū)Ω陡鞣N不同的情境，是靈活應(yīng)變的。這種能力是通過修身而成。相較于事功之“知”，修身成仁為難。
如果比較樊遲兩處問仁孔子的回答，就可以得出王夫之所論知仁關(guān)系很有道理。在《論語·子路》，孔子的回答是“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這里的“仁”就更為偏重具體如何做的“知仁”的層面。但是在“先難后獲”的功夫中，“仁”更偏重于片刻不離“仁”的修身層面而言。知識獲得，就可以停留在此，不必再用力。而保持“仁心”則不能滿足于一日之功，初始如此便得日日生養(yǎng)，無所窮盡，是以“事有數(shù)而心無量”。這里的先難后獲正是從這個層面的“知”、“仁”關(guān)系中區(qū)分開來，是以心不違仁難，而求事之知與功易。只有致力于成仁的修養(yǎng)本身，并日日不違，在一件件事中有所發(fā)，有所悟，才能逐漸具備完善的德性，就“師”與“禮法”所不能遍及之處，也自能自行領(lǐng)會并有所獲了。
這里的“獲”雖然更偏重于政治事功，但事實上，所獲可以在各種普通的情境下由“仁”所發(fā)。人們是可以通過守仁，從各種小的事務(wù)做起，來獲得完備的處事能力的。比如孟子曾比較曾子和曾皙事親的差異，曾子能夠領(lǐng)會事親的重要方面，也就是“養(yǎng)志”而非“養(yǎng)口體”，為什么曾子能夠有更好的關(guān)于事親之“知”，并能獲得更好的事親之“功”，恰是因為曾子“守身”。換句話說，恰因為曾子守仁而不離，所以自然可以明了“養(yǎng)志”是事親更為“急務(wù)”的重要方面。所以，事實上，這個道理和修身、齊家方能平天下之事有類似之處，“仁”者之進(jìn)境之方是“知”之更深之處，與“務(wù)民之義”又在不同層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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