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也是杜甫平生最快樂的一首詩。八句詩，每一句、字里行間無不洋溢著快樂的激情。自然，“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也表現(xiàn)了詩人的快樂之情，這是毫無疑問的。
但是，關(guān)于“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何以快樂，我有疑問！
歷來學(xué)者對于這句詩的解釋大致是這樣的：“青春”指春季、春天的景物，整句詩的意思是在春天里跟家人相伴返回故鄉(xiāng)——洛陽。例如，仇兆鰲《杜詩詳注》引黃生：“劍外見地，青春見時。曰作伴者，風(fēng)和景明，能助行色也?！睏顐悺抖旁婄R銓》引黃生：“謂一路花明柳媚，更不寂寞也。”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唐詩選》：“‘青春’，春天?！啻鹤靼椤?，言一路春光明媚，可助行色?！笔挏旆恰抖鸥υ娺x注》：“春日還鄉(xiāng)，一路之上，柳暗花明，山青水秀，毫不寂寞，故曰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鄙虾＾o書出版社《唐詩鑒賞辭典》：“‘青春’指春季，春天已經(jīng)來臨，在鳥語花香中與妻子兒女們‘作伴’，正好‘還鄉(xiāng)’?！?/p>
對歷來學(xué)者如上并無分歧的解釋，我一直心存疑惑?！扒啻骸币辉~，無論是在杜甫詩集里，還是《全唐詩》里，都是僅此一見。因而說青春指春天、春景，實在有些可疑。劉希夷《出塞》詩有相近的意思，但他用的是“春色”：“曉光隨馬度，春色伴人歸。”杜甫寫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時間是代宗廣德元年（763），這一年杜甫52歲，已經(jīng)是個衰弱多病的老人。同時稍前，詩里充斥著“老”、“病”之類字眼，心態(tài)蒼老，心境蒼涼。例如“老妻書數(shù)紙，應(yīng)悉未歸情”（《客夜》），“圣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多少殘生事，飄零似轉(zhuǎn)蓬”（《客亭》）。這個年齡，突然冒出“青春”這樣的詞語，太辣眼睛了。
但是，苦于沒有文獻(xiàn)證據(jù)，我也一直沒能想到更合理的解釋。
直到今天早晨，隨手翻閱其實已經(jīng)翻閱過多遍的《東坡題跋》，這個在我心中郁積多年的疑惑才得以渙然冰釋，豁然開朗！《東坡題跋》卷二：
退之詩曰：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秶费a》云：酒有郢之富春，烏程之若下春，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杜子美亦云：“聞道云安麹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迸徼欁鱾髌嬗浥岷绞拢嘤芯泼甚泊骸Ｄ酥迫嗣贫嘁源?，則拋青春亦是酒名也。
韓愈《感春四首》詩句中的“青春”是酒名，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中的“青春”又何嘗不是酒名呢！
把“青春作伴”理解為“攜酒而行”，詩意、句法，就都一下子暢通無礙了。上句說“白日放歌須縱酒”，下句接“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假如“青春”指春天、春景，詩意捍格。酒后之人，哪里還有心思欣賞一路的花明柳媚呢？醉眼蒙眬，早已自擬羲皇上人，誰還在意路途是否鳥語花香呢？把“青春”理解為酒名，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鞍兹辗鸥桧毧v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上句說理想，下句便兌現(xiàn)，合乎情理。律詩講究對對子，頷聯(lián)“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句法結(jié)構(gòu)是：出句設(shè)問，對句解答。即：
問：妻子愁何在？
答：漫卷詩書喜！
頸聯(lián)自然也得是設(shè)為問答的結(jié)構(gòu)：
問：白日放歌須痛飲吧？
答：還鄉(xiāng)怎能不攜酒呢！
把“青春”解讀為春天，就破壞了這種對稱的句法結(jié)構(gòu)：
問：妻子愁何在？
答：漫卷詩書喜！
問：白日放歌須痛飲吧？
答：春天跟家人回老家。
小而言之是答非所問，大而言之是破壞了詩意的完整性。
此外，把“青春”理解為酒名，既符合杜甫“性豪業(yè)嗜酒”的為人特點，也符合曹操所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詩歌表現(xiàn)愁去樂來的慣用手法。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