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人曇花一現(xiàn),更多人被一時成功沖昏了頭腦。但霍洛維茨和里赫特是鋼琴界呼風喚雨的天神,能力挽狂瀾。我自打頭回聽特里福諾夫彈琴起,就堅信他屬于天神級的鋼琴家強力集團。
是什么讓特里福諾夫甩掉其他鋼琴家?guī)讞l大街?第一眼看去,他一點兒不像現(xiàn)代藝術家。他穿黑西裝、打黑領結,常常顯得很別扭。他沒什么臺風,總是匍匐在鍵盤上,不關心聽眾。他在作品之間不停頓,常常一個多小時不給觀眾鼓掌的機會。
他獻上的是一種現(xiàn)代的圣俸,重新集中了我們被社交媒體打碎并消失的注意力。特里福諾夫演奏的張力,叫人窒息。在把你牢牢捏住的同時,他又能找到前人從未發(fā)掘到的敘事。他彈的肖邦練習曲,好比一部爛熟的托爾斯泰中篇小說,卻新鮮得讓我覺得像頭一回聽。
音響幾乎成了次要因素。他喜歡法奇奧里超過斯坦威,那清脆的精準度更適合他對音響和休止的把握。約翰·凱奇之后還沒有音樂家如此有創(chuàng)意地運用靜默,或者說如此精省地運用音響。要問特里福諾夫這想法是哪兒來的恐怕沒有意義:一切來自他那無法仿效復制的自我。
他專注起來很嚇人。在捷吉耶夫指揮倫敦交響的一場音樂會中,中途停電,特里福諾夫在黑暗中繼續(xù)彈奏。我已經(jīng)兩次看到他帶傷上場。一次他在上完瑜伽課后被臺階絆倒,摔出了輕微腦震蕩;還有一次他在配合唱片公司拍大片時弄傷了手腕,打著繃帶在坐得滿滿的魏格摩爾音樂廳彈了一場獨奏音樂會。
我和他在一次高難度的音樂會后共進晚餐,敦促他多吃幾片生菜葉子,他卻說不餓。那天他和一位調(diào)音師忙了一早上,研究怎么才能讓一架法奇奧里鋼琴能在近三千座位、音效極差的皇家節(jié)日大廳聽上去像樣些。中午他已經(jīng)想換斯坦威,這時調(diào)音師終于找到了平衡。接下來他又試奏了一下午。到五點,丹尼爾終于滿意了,這時已經(jīng)離音樂會時間太近,哪怕多喝口水也有身體不適的危險。而音樂會結束后,他又太興奮,不想吃東西了。對音樂的沉迷已經(jīng)讓他遠離大部分人欲。
1991年3月特里福諾夫出生于俄羅斯下諾夫哥羅德的軍區(qū),父母都是音樂家,他換牙時已經(jīng)登臺彈協(xié)奏曲,在去莫斯科格涅辛音樂學院跟隨Tatiana Zelikman(里赫特的老師涅高茲的徒孫)學習之前從沒見過外國人。他把老師家的所有美國鋼琴黑膠唱片都聽爛了。十八歲那年滿師,Zelikman送他去美國克利夫蘭跟隨俄裔亞美尼亞鋼琴家謝爾蓋·巴巴揚深造。
巴巴揚立刻看出了丹尼爾的天分以及充分發(fā)展這天分所需要的時間,他從不給丹尼爾壓力,在克利夫蘭也沒有什么會分心的事。丹尼爾交了朋友,找了女友,還一直能聽到美國最優(yōu)秀穩(wěn)定的交響樂團——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的演出。
學了一年,巴巴揚認為丹尼爾已經(jīng)準備好,可以去華沙參加五年一次的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一顯身手了。但丹尼爾還沒準備好。他屈居于俄羅斯人、立陶宛人、奧地利人之后,僅得第四名(雖然官方宣布為第三名)。次年他去特拉維夫參加了魯賓斯坦鋼琴大賽,第一輪下來后,一位魯賓斯坦的朋友說:“我們有了一個天才?!睆拇说つ釥枡M掃各項大獎,風頭無兩。幾周后,他又贏了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的冠軍,這是蘇聯(lián)解體后第一次公平公開的比賽。
但他并沒有留下享受伏特加的祝福,或是鋼琴賽主席捷吉耶夫許諾的似錦前程,而是回到導師巴巴揚身邊。巴巴揚跳槽去紐約的茱莉亞音樂學院時,丹尼爾跟著去了紐約。他倆不時演出四手聯(lián)彈。在巴巴揚之外,丹尼爾選擇音樂向導十分謹慎:吉登·克萊默、瑪爾塔·阿格里奇、梅納海姆·普萊斯勒。
我每次聽他演出,都比上次更上一層樓。他不稀罕華而不實的炫技鋼琴家的事業(yè),把時間留給了作曲和其他探索。他為德國男中音馬蒂亞斯·戈爾納(Matthias Goerne)彈藝術歌曲伴奏,一同探索詩意的境界。我聽了他倆演出的貝爾格、舒曼、沃爾夫、肖斯塔科維奇和勃拉姆斯的藝術歌曲,九十分鐘無歇,整個音樂廳的人根本不敢喘息。
丹尼爾不太會聊天,也沒什么音樂之外的興趣。我不會拿媒體采訪的套路去對待他。他腦子處理信息的方式很奇特,你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能聽明白一個問題。當他最終給出一個猶猶豫豫的回答,你恨不得掐自己的大腿才能記起他只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沉浸在千年的音樂傳統(tǒng)中,遠離家鄉(xiāng),也許他正是俄羅斯的典型造物——一個圣潔的傻子。
不管用什么標準去衡量,他都自成一格。每次聽過他彈琴,好幾天我都沒法再聽別的鋼琴家。不管他何時演奏,我都想聽更多。就這樣,聽上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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