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之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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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
今天和大家聊一聊“混沌”觀念。
混沌源出莊子《應帝王》,但莊子里用的是渾沌二字,略有差別。莊子里說的是一個有趣的故事:南海之帝謂之倏,北海之帝謂之忽,中央之帝謂之渾沌。攸與忽時相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厚。攸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莊子善用比喻,在先秦諸子里是一個用比喻較多的思想者,也最讓人印象深刻。這個故事也是莊子里一個著名的比喻,喻指人們對事物之態(tài)度,應該任事物自然。事物在其自然之狀態(tài)下就會自在逍遙。若自以為事物之自然狀態(tài)是不圓滿的,而想通過有為來使事物走向非自然、但認為更圓滿的狀態(tài),其結(jié)果可能會適得其反,反而使事物走向其良好愿望的反面——死亡……
當然,今天我和大家談的渾沌,已經(jīng)并非莊子這里意義上的事物自然存在的渾沌狀態(tài)了,而是指人們對事物認知上的一種模糊態(tài),所以我還是用我更加習慣的“混沌”二字,用以與人們對事物處于認知情境下之“秩序”態(tài)相區(qū)別……
老子在道德經(jīng)的開篇里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有名,欲以觀其檄。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名。
老子很晦澀,并不那么容易得到理解,古往今來對老子的解讀,可以說眾說紛紜,無法一致。我這里當然并不解讀老子,僅僅就老子這里的“名”觀念,以及人類以智慧使自身得以從萬物“無名”的“混沌”態(tài)中脫身而出,最終走向認知層面“有名”之“秩序”態(tài),就其中所存在的人類理性之根基,作一些植根于常識的描摹而已……
對于一塊石頭而言,這個世界以什么樣的方式而存在,這個世界有著什么樣的存在物……對于石頭而言,重要嗎?
其實對于石頭而言,無論這個世界本身是什么樣,有什么樣的存在,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甚至就是石頭本身,一以其為馬,一以其為牛,都無可無不可。這個世界以什么樣的秩序存在,甚至這個世界有沒有秩序,需不需要秩序,包括本身以什么樣的形態(tài)而存在——這都是石頭不介意的,石頭也無法介意,也不知道介意——無論是混沌還是秩序,對于石頭而言,都沒有意義……
前面我提到了牛和馬,對于石頭不介意的事情,牛和馬會介意嗎?牛馬會介意自身以任何形態(tài)而存在嗎?對于存在有生命意志的牛馬而言,如果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自身所存在的狀態(tài)不那么確定,變來變?nèi)ィ筒粫肌捌渑P徐徐、其覺于于”了。這是生命的特質(zhì),就如同攸與忽,他們把渾沌視為同類,但他們覺得這個同類很另類——人皆有五官七竅,獨渾沌無有。這讓他們認為渾沌缺失了生命存在形式中那種應有的秩序態(tài),即使渾沌之自然態(tài)是一種自然的秉賦所形成的,依然會讓他們產(chǎn)生非秩序態(tài)之缺失,他們嘗試以人為的方式——日鑿一竅,七日鑿七竅——來試圖恢復他們正常認知下渾沌生命之秩序態(tài)——他們認為這是報德。結(jié)果適得其反,渾沌反而因為攸忽的有為行為改變了其自然的狀態(tài)而死亡……
所以對于牛和馬而言,他們需要以自身所被生命賦予的某種特質(zhì)而存在,一旦離開了他們所認為的那種特質(zhì),那么它們極可能就不再以生命的形態(tài),而退諸為自然里那種普通的物質(zhì)形態(tài)了,這對于生命而言,是一種逆自然的悲劇,是生命所抗拒的一個變化方向。這也是攸與忽所認為的渾沌是以一種非正常的生命形態(tài)而出現(xiàn),雖然他們在技術(shù)層面上無法改變渾沌的那種形態(tài),但他們認為渾沌生命的非秩序態(tài)的認知,是正常的人類智慧所產(chǎn)生的常識判斷……
當然,渾沌之死亡是莊子對有為荒謬之比喻闡釋,涉及到對莊子有為與無為的深度理解,即對人在社會的大量行為,有為與無為的分界線之問題,這是一個需要在認知層面進行清晰界定的理性問題,但我在這里并不嘗試探討這個問題。我希望展開討論的是,人類在對自然進行描述時,那種技術(shù)層面的秩序態(tài),與描述層面對自然理解的混沌態(tài),對這二者的差異建立理解……
人類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造其輝煌的文明,是因為人類智慧所生成的認知大廈。從根本而言,人類的一切行為,幾乎都受到其認知之指引。但認知本身,需要得到反思。即人類的認知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能力——而目前,我個人對人類認知的定義是,人類對變化的一種秩序理解。即僅僅把認知視為對變化之秩序理解。但這就會讓人產(chǎn)生困惑,比方說,我看到一塊石頭,一只杯子里有10ml水——這就不是一種對變化的秩序理解,那這在人類的認知大廈里,屬于哪一個范疇呢?我個人把其歸入人類對這個世界的描述。即這只是一種對事物及其現(xiàn)狀所存在形態(tài)的一種描述而已——而描述,也構(gòu)成人類對這個世界理解的一部分……
我曾經(jīng)提出過,人類的知識,無非三個方面:理解變化、描述變化和對變化的價值判斷。這三個方面,構(gòu)成人類知識大廈的三個范疇。而今天,我想展開的是,人類在有能力對自然展開其秩序的描述前所處的那種狀態(tài)——混沌態(tài)——這究竟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呢?人類為什么要打破這種狀態(tài)而進入對自然描述的秩序態(tài)呢?人們以什么樣的方法進入對自然描述的秩序態(tài)呢?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我們再回到老子的這一著名箴言,而打破傳統(tǒng)對老子這一箴言所通常認為的是對世界所進行的本論論的言說,而進入另一個層面的獨特解讀(慚愧。這是我個人的解讀之法,與傳統(tǒng)無關(guān),也與老子無關(guān)):即把其作為人類智慧肇生的最原初的根基,來嘗試理解人類在對這個世界從無知狀態(tài)進化到有知狀態(tài)時,為什么給事物命名是人類智慧肇生的一個最初的源頭……
設(shè)想一種狀態(tài),即你站在一個展館前,一個人用你完全不懂的語言,如意大利語給你介紹這個展館的情況,你會怎么樣?你會說聽得我一頭霧水——即你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么,當然你對其所介紹的展館意義,自然也處于無知狀態(tài)——這種無知狀態(tài),就是一種意義理解上的“混沌”……這種認知層面的混沌狀態(tài)在于,你聽到了展館介紹者所發(fā)出的一個個的聲音,這一個個的聲音,你卻無法象通常能夠聽懂的語言表達那樣,將這些聲音分解成一個個對應的事物,并對這一個個對應的事物之意義建立起清晰的理解,這是認知層面的混沌。
設(shè)想你進入另一個場景,在這個場景里,你見到了諸多的事物,這諸多的事物是你以前所從來沒有見過的,其形狀、外貌、色彩、功能……全部迥異于你從前所見到的任何事物,現(xiàn)在請你向大家描述你所見到的這一切——這時候你會處于怎樣的情境中呢?我想你一定會結(jié)結(jié)巴巴,不知所云……這就是當你處于全新的場景時所必然面對的描述層面的混沌態(tài)。因為,這一個全新的場景里,所有的事物對你而言,全部迥異于你曾經(jīng)建立起意義言說的那些事物,你無法用所有已有的意義來描述這不曾出現(xiàn)的事物,你處于一種對新事物有效描述的困頓之中,因為對其意義描述的觀念與語言體系還不曾有效建立,這就是一種典型意義的描述層面上的混沌態(tài)……
這塊天地是如此之新,有些事物還沒有命名,以至于人們提起它時,還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
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其經(jīng)典名著《百年孤獨》里,一段不經(jīng)意的描述,他這里所提及的是一種人們建立起對新事物意義言說時的那種一般方法——這種方法,在我們教育幼兒學話時也頻繁地使用,即當我們說出某一物品的語言對應時,通常用手指來指著該物,并同時在嘴里發(fā)出該物的語言發(fā)音,從而讓孩子在這樣經(jīng)常的發(fā)音與物品對應的訓練中,建立起語言意義的指稱——這是任何一個人在其呀呀學語的過程中都曾經(jīng)面對過的情形。而當人們面對一個新事物并希望在一個群體里建立起語言的意義對應時,這個新事物的觀念在這個群體里語言的意義發(fā)音,通常就是通過這樣指點的方式并同時伴隨著同伴的發(fā)音而慢慢建立起來的,最后,人們需要達成不再用手指指點該物、而僅僅是發(fā)出某個聲音,所有的同伴都能夠在大腦里,將這個聲音所指稱的意義,指向那個曾經(jīng)指指點點的事物,那么這個事物就在這個群體里脫離了混沌態(tài),而建立起了有效的語言的意義言說,從而一個新的意義在一個群體里被有效地建立起來了……
我們再設(shè)想一下,如果你走向一個河床,當你面對河床里諸多的存在時,你也許能夠娓娓地言說:河水、小草、魚、石頭、深淵、柳樹、蟲子、螞蟻……你基本上能夠?qū)哟菜嬖谥镞M行無礙的言說。其實沒有奧秘,因為人們對河床是如此熟悉,基本上對河床里可能的存在物,都建立起了相應的觀念的對應,并通過語言流暢而無礙地表達出來了,河床,對于每一個成年人而言,對其所含之物的自由無礙的表達,是一種基本的能力……人們對河床的意義理解,是秩序態(tài)而非混沌態(tài)的……
但是當人類對河床的意義建立尚未達成觀念和語言的一一對應的時候,你是否可以想象,當二個人到達河床,他們希望能夠?qū)哟策M行有意義的言說與表達時,他們會如何做呢?
也許一個合理的想象可能是,二個人哇哇地發(fā)出聲音,同時不斷地指著河床里一個個不同的存在,而對方的表情可能從疑惑到明白,從糊涂到理解……這樣的一個微妙的過程,是否可以意味著,二人對河床所存事物之理解,從混沌態(tài)轉(zhuǎn)向了秩序態(tài),從觀念的無對應走向了觀念的對應?
這樣一個觀念與事物,通過聲音而有效地在人的大腦里建立起一個意義對應的過程,可以理解為人類意義建立的肇始——而在意義建立之前,事物在人的大腦里所處的狀態(tài),就可以理解為混沌態(tài),而當觀念通過語言而在一個人類群體里建立起了對事物的一一對應的時候,人們對事物的理解,就開始邁入秩序的軌道……
這樣,我們就可以從另一個層面來對老子——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來進行一種獨特而另類的解讀了。當這個世界處于混沌態(tài)的時候,其實事物本身是存在的,只是這些事物因為沒有人類智慧的介入,它們與整個自然是渾然一體的,人類智慧還沒有將其從自然的整體面貌中解構(gòu)出來,建立起單獨的認知與理解。但當人類對某一個事物進行命名時,這一事物就在人類的理智里,不再與整個自然處于一體,而是其擁有了在人類智慧里可以被有效體認的、與自然之整體或自然之其它部分所不同的特征,并可以通過這些特征而對該事物建立起一種獨立的理解,并且通過對這個特征的獨立理解,而賦予一個單獨的名字。人類就通過這樣的命名之法,而將曾經(jīng)渾然一體的自然里的無數(shù)存在獨立出來,賦予其不同的名字,這樣,萬物在人類的智慧里被創(chuàng)生出來了——有名,萬物之母……
這樣,我們就可以形成這樣的理解:混沌態(tài),人類在對事物建立起廣泛的觀念命名前,所處的那種希望對這個世界進行有效表達時的困惑狀態(tài),而秩序態(tài),是人類對這個世界進行有效而無礙言說的一種全新狀態(tài)!人類認知大廈的建立,需要首先打破這種混沌態(tài),而進入對事物有效而無礙言說的秩序態(tài)……
作者簡介
賀君山,湖南婁底人,民間獨立學人。
研究方向:文明秩序生成之內(nèi)生力量走向……
個體與社會互動之基礎(chǔ)技術(shù)……
個人微信號:Junshan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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