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晚報
回鄉(xiāng)下的宅院休假,晚飯后也出去溜達(dá)一陣。鄉(xiāng)間的夜是寂靜的,也絕少燈光。當(dāng)希冀中的那一星燈火出現(xiàn)時,我嘆息著心境會突然黯淡。那兒住著一位七旬開外的老婦人,一處凄涼所在,一個家庭遭毀后的廢墟!那盞燈在我眼中幻成了風(fēng)雨飄搖中的一葉孤舟,心也在此刻提了起來。
她的家境原本不錯,盡管丈夫已故去,兩個兒子讀書雖無甚出息,但肯勞動也講孝道。一家人齊心合力翻造了房屋,置辦了冰箱彩電,老大老二又分別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兒孫承歡膝下,天倫之樂融融。我飯后溜達(dá)時常受邀進(jìn)她家坐坐,聊起的都是一些愉快的事。我住進(jìn)該村時間不長,鄉(xiāng)鄰還陌生著,只有跟她似乎有著淵源——諳熟我老家的背景,與我的一些親戚也常有來往,相遇時也常問訊我父母的情況。她還保持著壯年風(fēng)貌,腿腳利索,身板很硬朗。
就有那么一天——老二去集市買東西,與一人發(fā)生爭執(zhí)。那人坐過牢,蠻橫是遠(yuǎn)近聞名的。挨了打的老二鼻青臉腫回來后,老大咽不下這口氣,拉了老二去評理。自然是沒理可評,斗毆于是開始。兩兄弟屬瘦弱型的,豈是以拳腳混飯者的對手。情急之中,老大動用了水果刀,偏又扎了人家要害。錯在老大闖下大禍后選擇的是逃跑,又錯在老二割舍不下兄弟之情陪著他逃。災(zāi)難就這么在猝不及防中降臨。
家庭由此解體。亡命天涯的殺人犯是沒指望的,大媳婦抱著孩子走了;二媳婦在凄凄慘慘中,也抱著孩子走了。只有她不能走,也沒路可走;倘若要走,踏上的就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
我難得回鄉(xiāng),即便回了,也不去那兒溜達(dá)了。倒不是忌是非之地,我不忍見一個和諧家庭被顛覆后的慘象。這場彌天之災(zāi),一個懦弱的老婦人是很難扛過去的,不祥感總縈繞著我,總害怕那盞燈不經(jīng)意間一晃蕩,從此就熄滅了。
她家出事過去兩年后的一個傍晚,我與她在村外車路上當(dāng)頭相遇,她背著個竹籃,滿頭的白發(fā)使我愣了片刻。她說,好長時間沒遇上你了。我笑笑,說,你背著的東西很重?她說,不重,就幾把豬草。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背駝得厲害,腰再也直不起來;她臉色灰暗,過去的那種快樂留不下一星半點(diǎn),掩映的是憂愁與悲苦,與先前判若兩人了。一時間我感到了愧疚,避而不見無論是常理還是感情都說不過去。這之后,溜達(dá)時我又上了那條路。她伶仃地坐在門檻上,又像往常那樣邀我進(jìn)去坐坐,不消說,語氣神態(tài)判若兩人。我只是站定,笑笑。我能進(jìn)去嗎?或者說能聊什么?過去那紅火的日子,不能提;眼下她熬著的歲月,傷口上撒鹽;外面逃亡的,法律的尊嚴(yán)不可褻瀆……我才明白,鄉(xiāng)親們不來串門,也不外乎這種隱憂。上蒼肯給她的,是一個清冷的窠臼,上蒼允許她的,是一種孤獨(dú)的生活。她能得到的體恤,是政府給的“低?!?。
后來又一次被她瞅見,又發(fā)了邀請;再后來遇上時,她只是搭訕,沒再請我進(jìn)去坐。也許她看出了我笑得牽強(qiáng),也看出了我掩飾不了的尷尬。
我發(fā)現(xiàn)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常來她家中,幫她拾柴火,幫她剝筍殼,幫她去店里買這買那……她也忙碌起來,在廚房堂屋間進(jìn)進(jìn)出出,嘴里哎哎地應(yīng)著,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也許在這一刻,她才感到生活中有春風(fēng)也有陽光。
感謝孩子們,伸出一雙雙熱情的手,盡管稚嫩,卻為生活中不幸的人們撐起了一片陰涼。在常人眼中,孩子們幼稚,只會看螞蟻搬家,看螳螂捕蟬。可是,當(dāng)我們成熟得不再俯視地上螞蟻卑微的勞動時,我們又失去了什么呢?別的不說,其中就有悲憫的情懷。我為什么就掙脫不了世俗的裹挾呢?我的悲憫已從心底浮到了口頭上,只有孩子們還根植在心底生長,像一株草那樣,像一棵樹那樣。
最近一次回鄉(xiāng),在路邊等車返城時,又一次碰上了她。她徑直向我走來,還是背著那只竹籃,看得出她像有事。從沒給她任何幫助的我,便站定等她開口。
“老大歸案了,總算有了著落。判了多少年不讓我知道,也不讓我去看他?!?/p>
老大讀初中時我教過他課,挺靦腆厚道的一個人,大概不愿母親難受。
“那么……老二呢?”
“還在外邊飄流?!彼稚锨耙徊?,悄聲說:“能不能想個法子讓老二回來向政府自首?”
“你知道老二的行蹤?”
“我一直想打聽,可哪有門路呢?!?/p>
她一臉焦慮告訴我,她不知情,只是急切地問我“有沒有法子”。
她的神色近乎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這很讓我難受。我一定不能敷衍,又只能敷衍:“照說公安機(jī)關(guān)也沒少宣傳,他如果愿意的話,應(yīng)該……”
“那么,還等著吧,二十年都過去了,我要等到他愿意回來的那一天!”
在她看來,連我都幫不了,也無須再找他人。她當(dāng)然不是靈魂出竅的祥林嫂。她表現(xiàn)出來的堅毅神情告訴我,漫長又何妨,只要希望不破滅,地老天荒,她等!
為了等待,她才這么艱難地活著!
歲月悠悠,這束人們感覺從秦時亮到了漢時的微弱燈光,能否照亮迷途中那荒廢的靈魂?青少年犯罪,出于一時激憤,一時沖動,一時率性而為的并不鮮見。我真想對那些人大喝一聲:你在那么一瞬間鑄成的錯,就算你舍得一身剮來承受,你的親人呢?尤其是給你生命又養(yǎng)育你長大的父母呢?
讓我們給父母一分安寧吧! 哪怕自己活得平庸、活得卑微、活得并不美好!
方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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