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語紅樓》之一千一百三十五
風(fēng)之子原創(chuàng)
應(yīng)該說,香菱之所以能夠在那么短的時間得詩歌三味,成為詩人。一是和她本身的聰慧分不開,她的父親甄士隱本就是風(fēng)雅之人,骨子里流淌的血脈,注定她會對文藝這類東西有慧根。有些人一輩子苦學(xué)作詩而不得要領(lǐng),首先就和天賦有關(guān)。二是勤奮,我們看香菱學(xué)詩之專,之苦,之魔,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正可謂朝思暮想夜不成寐。一般來講,做任何事情,有了這兩條,再沒有不成的。但是,要短時間奏效,只有這兩條,還是不行的。第三條,就是必須有極高明的老師,懂得不投機取巧,懂得因材施教,懂得及時點化。在我看來,林黛玉就是這樣的好老師。
那么,我們就來看看林黛玉是怎樣教林黛玉學(xué)詩的吧。
首先,是正本清源,指點香菱走學(xué)詩的正道。雖然是速成,但也不能討巧。所謂: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font>
大家一定注意,林黛玉的話,并不是貶陸游的詩,而是說陸游的詩已經(jīng)是由繁而簡,從難到易,深入淺出了。初學(xué)者不知深淺,如果一開始就學(xué)這樣淺顯易懂的詩歌,就只能學(xué)得皮毛。學(xué)詩,不管如何速成,還是要走的正道才是。也必須經(jīng)歷繁、難和深的過程。所以,有些詩人的作品是不適合拿來當(dāng)教材的。比如陸游和白居易的詩歌,這樣的詩歌,表面看朗朗上口,簡單易懂,其實是通過錘煉得來的,這樣的境界,初學(xué)者是很難體會到的。所以,林黛玉說,如果一開始就學(xué)陸放翁的詩歌,很容易陷入直白的斜路。
其次,是指點速成的方法。所謂:
“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林黛玉的速成法,其實很全面,王維的五言,杜甫和李白的七言,用這三人的詩歌做底子,這才是詩歌的正道。中國的詩歌,首推的就是這三人,李白杜甫王維。有了這樣的底子,再博采陶淵明、謝靈運、阮籍等詩人之長,就基本大功告成了。林黛玉的詩歌速成法,其實不惟對于香菱,就是對當(dāng)代人,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方法,不是有一句老話嗎?能背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盛唐詩歌風(fēng)格的奠基者和代表人,就是李杜王三人。這條路,不管是速成也好,慢工也罷,才算是正道。
第三,是指出好詩重在立意。
這是作詩的關(guān)鍵,所謂詞不害意就是這個意思。詩歌的上層之境,就是立意新奇高遠,言辭倒是在其次的。所謂:
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xu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毕懔庑Φ溃骸肮值牢页E槐九f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垂湃说脑娚弦嘤许樀?,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摈煊竦溃骸罢沁@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font>
林黛玉這番話,不但講了詩歌的基本格式、音律和對仗,而且強調(diào)了立意高遠的絕對重要性,是非常正確的。我們看許許多多的好詩,其實是不對仗的,甚至是不合格式的,但卻是最偉大的詩歌,李白的詩歌就是如此。
第四,是重點突出。要滿足香菱盡快學(xué)會作詩的愿望,不快不行啊,快就要善于抓住重點。所謂:
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
王維詩集里的紅圈者,乃是黛玉學(xué)詩或者讀詩,覺得好的。王維的詩歌,也不是首首都好,這才是實事求是的。原來,黛玉教給香菱的學(xué)詩路徑,其實就是她自己學(xué)詩的路徑,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黛玉對香菱之好之真,可謂毫無保留。其后的李杜詩歌也是如此。
第五,是善于引導(dǎo)。香菱學(xué)詩有感悟了,漫無邊際之時,需要適時的引導(dǎo),這一點,黛玉做到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摈煊竦溃骸翱深I(lǐng)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lǐng)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摈煊裥Φ溃骸罢v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毕懔庑Φ溃骸皳?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摈煊裥Φ溃骸斑@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lián)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雭頍熑绾沃??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里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余’字和'上’字,難為他怎么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
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云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摈煊裥Φ溃骸澳阏f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xiàn)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font>
香菱漫無著落的感觸,在黛玉的引導(dǎo)下,逐步的走向明晰,最后得大悟。不是黛玉這個好老師,那里能夠呢?黛玉說得好啊,”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澳切└呙鞯睦蠋?,都是在談話中和學(xué)生溝通的,所謂口吐蓮花,落英繽紛。這是教育的最高境界,最偉大的教育法。
第六,是善于鼓勵。所謂:
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里羨慕,才學(xué)著頑罷了?!碧酱瑚煊穸夹Φ溃骸罢l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font>
為了鼓勵香菱,黛玉和探春不惜自貶,其實這兩人都是個中高手,尤其是黛玉。但是,為了香菱,她們寧愿把學(xué)詩當(dāng)作玩意兒,鼓勵香菱堅持下去。
第七,是循循善誘。
香菱做第一首詩,黛玉是這樣說的:
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font>
黛玉的出題,既扣住了作詩的要旨,又給了香菱相當(dāng)?shù)膭?chuàng)作自由,分寸拿捏相當(dāng)?shù)轿弧?/font>
等到香菱詩歌完成,黛玉看后是這樣說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黛玉不滿意香菱的詩歌,但也不全盤否定,點出措辭不雅,卻要求香菱盡最大的自由去創(chuàng)作,這是作文的最高境界了,沒有自由,那有美?。?nbsp;
第二首詩,黛玉是這樣評價的:
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font>
依然是鼓勵式的教育哦,鼓勵香菱放手去創(chuàng)作。
等到第三首,便是大功告成: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芍渍Z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請你了?!?/font>
這個時候,黛玉反而不說什么了。不說什么了,就說明黛玉滿意了,香菱,算是學(xué)有所成入了正道了。最偉大的老師,總是在學(xué)生最光彩照人的時刻隱退,這就是為師者的至高境界。就連這一點,黛玉也做到了。
這就是黛玉幫助香菱速成學(xué)詩的整個過程。這個過程,其實是我們每一個人學(xué)詩的過程,黛玉不只是在教香菱,也是在教我們,香菱也不只是一個人在學(xué)詩,還有有心的讀者呢。這個過程,其實也是黛玉和香菱師生人格魅力的展示過程。從接受美學(xué)的角度來說,這就是文本和受眾,作者和讀者的互動,這種互動,其實也是造就偉大的《紅樓夢》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