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真草千字文》
今天寫這篇文章，一改常態(tài)，我先發(fā)兩張書法圖片。上面的兩張圖是從元朝大書法家趙孟頫書法墨跡本《真草千字文》中截取的，其中有兩個字我用紅圈標出。一是第一張圖中的“律呂調(diào)陽”的“呂”字，二是“墨悲絲染”的“染”字。
為什么我要標注這兩個字呢？先賣個關(guān)子，請大家再看兩張圖片——
智永真草千字文
上面這兩張圖是從南朝書法大家智永禪師書法墨跡《真草千字文》中截取的，里邊的“律召調(diào)陽”的“召”字和“墨悲絲淬”的“淬”字卻格外清晰。上邊一個“九”、下邊加一個“十”字是書法“卒”字的異體寫法，這在書法界沒有什么爭議，在智永的這個《千字文》版本中，這個“淬”字寫的十分清楚。
趙孟頫和智永這兩個人在古代都是著名的書法家、文學(xué)家，在中國文化史上都是非常有名氣的文化大家。那么，同樣的一篇《千字文》，同樣的兩個詞語，為什么他們兩人會出現(xiàn)兩種不同的寫法呢？誰對誰錯呢？這就是本篇我要論述的問題——
南朝時期，梁武帝肖衍也同唐太宗李世民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王羲之的粉絲，他不僅喜愛王羲之的書法，還讓他的皇子皇孫學(xué)習，讓他們每天臨摹王羲之的書法。但他的這一雅好卻給當朝一位叫周興嗣的大臣添了不少事。
為了教諸王學(xué)習王羲之書法，梁武帝讓他的一位大臣殷鐵石從王羲之的作品中拓出了一千個不同的字，每個字一張紙，然后把這些無次序的拓片交給周興嗣，令周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將其編成有內(nèi)容的韻文。
皇帝的話是圣旨，這個命題作文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就難了。周興嗣盡管學(xué)富五車，才華橫溢，但要將這毫不相干的一千個散字連綴成有內(nèi)容的韻文也不容易。況且誰也沒有想到周興嗣能將這篇文章做到這樣完美、這樣極致。但為了成就這篇千古奇文，周興嗣也付出了巨大代價，據(jù)說，他經(jīng)過多少個不眠之夜后，這篇奇文撰成，他也熬出了一頭白發(fā)。這就是流傳至21世紀已1400多年的《千字文》。
周興嗣塑像
在隋唐之前，不押韻、不對仗的文字，被稱為“筆”，而押韻且對仗的文字才被稱為“文”，《千字文》因為是押韻，所以被稱作文。
千字文全文通篇為四字句，對仗工整，條理清晰，文采斐然?！肚ё治摹氛Z句平白如話，易誦易記，并且把中國在梁之前的歷史典故、重大歷史事件、歷史人物串連成文，讀《千字文》不僅可以學(xué)習中國歷史、文化，還能學(xué)習韻律、對仗等方面的文化知識，所以也是千百年來中國家長教育兒童學(xué)習文化的必讀教課書，有同《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一樣的重要地位。
千字文原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diào)陽。云騰致雨，露結(jié)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鱗潛羽翔。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讓國，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發(fā)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徊菽荆嚰叭f方。蓋此身發(fā)，四大五常。恭惟鞠養(yǎng)，豈敢毀傷。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信使可覆，器欲難量。墨悲絲染，詩贊羔羊。景行維賢，克念作圣。德建名立，形端表正?？展葌髀暎撎昧暵?。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資父事君，曰嚴與敬。孝當竭力，忠則盡命。臨深履薄，夙興溫凊。似蘭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淵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辭安定。篤初誠美，慎終宜令。榮業(yè)所基，籍甚無竟。學(xué)優(yōu)登仕，攝職從政。存以甘棠，去而益詠。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傅訓(xùn)，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交友投分，切磨箴規(guī)。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jié)義廉退，顛沛匪虧。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守真志滿，逐物意移。堅持雅操，好爵自縻。都邑華夏，東西二京。背邙面洛，浮渭據(jù)涇。宮殿盤郁，樓觀飛驚。圖寫禽獸，畫彩仙靈。丙舍旁啟，甲帳對楹。肆筵設(shè)席，鼓瑟吹笙。升階納陛，弁轉(zhuǎn)疑星。右通廣內(nèi)，左達承明。既集墳典，亦聚群英。杜稿鐘隸，漆書壁經(jīng)。府羅將相，路俠槐卿。戶封八縣，家給千兵。高冠陪輦，驅(qū)轂振纓。世祿侈富，車駕肥輕。策功茂實，勒碑刻銘。盤溪伊尹，佐時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營?；腹锖?，濟弱扶傾。綺回漢惠，說感武丁?？×x密勿，多士實寧。晉楚更霸，趙魏困橫。假途滅虢，踐土會盟。何遵約法，韓弊煩刑。起翦頗牧，用軍最精。宣威沙漠，馳譽丹青。九州禹跡，百郡秦并。岳宗泰岱，禪主云亭。雁門紫塞，雞田赤誠。昆池碣石，鉅野洞庭。曠遠綿邈，巖岫杳冥。治本于農(nóng)，務(wù)茲稼穡。俶載南畝，我藝黍稷。稅熟貢新，勸賞黜陟。孟軻敦素，史魚秉直。庶幾中庸，勞謙謹敕。聆音察理，鑒貌辨色。貽厥嘉猷，勉其祗植。省躬譏誡，寵增抗極。殆辱近恥，林皋幸即。兩疏見機，解組誰逼。索居閑處，沉默寂寥。求古尋論，散慮逍遙。欣奏累遣，戚謝歡招。渠荷的歷，園莽抽條。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陳根委翳，落葉飄搖。游鹍獨運，凌摩絳霄。耽讀玩市，寓目囊箱。易輶攸畏，屬耳垣墻。具膳餐飯，適口充腸。飽飫烹宰，饑厭糟糠。親戚故舊，老少異糧。妾御績紡，侍巾帷房。紈扇圓潔，銀燭煒煌。晝眠夕寐，藍筍象床。弦歌酒宴，接杯舉殤。矯手頓足，悅豫且康。嫡后嗣續(xù)，祭祀烝嘗?；嬙侔?，悚懼恐惶。箋牒簡要，顧答審詳。骸垢想浴，執(zhí)熱愿涼。驢騾犢特，駭躍超驤。誅斬賊盜，捕獲叛亡。布射僚丸，嵇琴阮簫。恬筆倫紙，鈞巧任釣。釋紛利俗，并皆佳妙。毛施淑姿，工顰妍笑。年矢每催，曦暉朗曜。璇璣懸斡，晦魄環(huán)照。指薪修祜，永綏吉劭。矩步引領(lǐng)，俯仰廊廟。束帶矜莊，徘徊瞻眺。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上面我所錄的就是現(xiàn)在《千字文》在網(wǎng)上流傳的文本，里邊用的就是”律呂調(diào)陽“（位于第一行末尾一句）和”墨悲絲染“（位于第七行首句），為便于大家尋找，我對這兩個詞語加黑并下劃線?？梢娺@個文本是采用了趙孟頫的寫法，至今已經(jīng)流傳了七八百年了。但這可能是錯誤的。
啟功先生生前是我國當代著名的文化大家、書壇泰斗。他曾經(jīng)用楷書、行書分別寫過《千字文》，下面的圖片是他老人家書寫的楷書《千字文》截圖。
啟功先生楷書《千字文》
在上圖的墨跡中，分明寫的是”律召調(diào)陽“和”墨悲絲染“。這等于他一半支持了趙孟頫的寫法，一半又同意了智永的寫法。
歐陽詢行書《千字文》
上面兩張圖片是從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的《行書千字文》中截取的，圖片很清楚地顯示，他用的也是“律召調(diào)陽”和“墨悲絲染”。據(jù)說啟功先生是忠實的歐體書法愛好者，他的《千字文》應(yīng)該是采用了歐陽詢的文本。
另外，在網(wǎng)上還流傳著歐陽詢的另一個《楷書千字文》版本，里邊卻是“律呂調(diào)陽”和“墨悲絲染”，這個版本顯然是有問題的，因為他的行書千字文是墨跡本，經(jīng)專家鑒定百分之百是真的，而這個楷書版本卻是碑拓本，而同樣是歐陽詢的書法，不可能出現(xiàn)兩種寫法，所以書法文化界認為這個楷書版本是后人模仿歐陽詢筆跡書寫后又刻碑拓本的。但我覺得，也有可能是歐陽詢在不同的時間段書寫的，至于是哪個字，也可能在寫的時候不小心疏忽了也未可知。下面的兩張圖就是據(jù)傳歐陽詢的《楷書千字文》中兩個字的寫法：
網(wǎng)上流傳歐陽詢楷書《千字文》
周汝昌先生
周汝昌（1918年4月14日——2012年5月31日），生于天津。字禹言、號敏庵，后改字玉言，別署解味道人，曾用筆名念述、蒼禹、雪羲、顧研、玉工、石武、玉青、師言、茶客等。
周汝昌先生 是中國紅學(xué)家、古典文學(xué)研究家、詩人、書法家，是繼胡適等諸先生之后新中國紅學(xué)研究第一人，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被譽為當代“紅學(xué)泰斗”。其紅學(xué)代表作《紅樓夢新證》是紅學(xué)史上一部具有開創(chuàng)和劃時代意義的重要著作，奠定了現(xiàn)當代紅學(xué)研究的堅實基礎(chǔ)。另在詩詞、書法等領(lǐng)域所下功夫甚深，貢獻突出，曾編訂撰寫了多部專著。
周汝昌先生治學(xué)嚴謹，一絲不茍，生前對《千字文》這兩處爭議進行了細致而深入的考證和研究，得出可信的結(jié)論后，又請同樣支持他的觀點的天津南開大學(xué)書法家田蘊章先生用楷書書寫了《千古奇文千字文》，撥亂反正，成就了一件書法和文化的雅事。
在這本字帖中，還用三分之一的篇幅配印了由周汝昌先生口述、田蘊章先生整理的“千字文注解”。其中，周先生詳細解釋了“律呂調(diào)陽”應(yīng)為“律召調(diào)陽”、“墨悲絲染”應(yīng)為“墨悲絲淬”的依據(jù)。
周汝昌先生認為，這個語句里邊之所以應(yīng)該是“召”字，有三個論據(jù)：
1、涉及古人在氣候?qū)W上的一個實驗。他說，古人在很早就認識到陰陽二氣的妙理，認識到：歲月過到了冬至那一天，陰氣達到了最終點而轉(zhuǎn)生出陽氣的開端來。但如何證明這個結(jié)論是正確的呢？于是古人就通過一個實驗來證明。他們的辦法是用音樂上定律的管子，里邊盛上非常容易飛動的葭莩灰，然后埋于地下，等到冬至這一天，把管子開啟，會看到里邊的的葭莩灰會被陽氣沖動而溢出管子口，從而證實在冬至這一天陽氣雖然還很輕微，但卻實實在在發(fā)生了萌動的事實。
周汝昌先生說，古人還把這種實驗叫做“候氣”，我們現(xiàn)在還說的“氣候”一詞就是由“候氣”演化而來的。而這個實驗里葭莩灰因陽氣萌動而發(fā)生涌動的現(xiàn)象就叫做“召”，用“呂”則講不通。
2、唐朝詩人杜甫的詩句也證實了這個實驗。杜甫曾寫過一首《冬至》詩，詩中有“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飛灰”的句子，說的就是在冬至當日進行的這個實驗。按照周汝昌先生的觀點，杜甫詩中用的”動“字，就是”召“字的同義詞。
3、從古詩文的對仗來看。周興嗣是文化大家，在編撰這篇千古奇文時頗下了一番苦功，應(yīng)用的是韻文形式，每兩句都是工對，有著嚴格的對仗關(guān)系?！奥烧僬{(diào)陽”的上句是“閏余成歲”，下句的”余“字是剩余、余下之意，是虛詞作動詞，同”召“相對才合理，而”呂“字則講不通。
田蘊章《千古奇文千字文》
周汝昌先生認為“墨悲絲淬”中的“淬”字不是“染”字，也有三點論據(jù)：
其一，智永最初的手書墨跡《真草千字文》中這個字的寫法就是左邊一個“三點水”，右邊一個“上九下十”的組合，這在書法上本來就是“淬”字的異體寫法，在書法界是沒有爭議的。
其二，后人將“淬”字訛傳為“染”字，是因為有些人不能夠分辨這個字右邊部分“上九下十”是“卒”字，而認為是王羲之或智永寫錯了字，又在原字的基礎(chǔ)上多加了一撇一捺，寫成了“染”。
《書法字典》里祝允明”卒“字寫法
《千唐碑》和鐘紹京”卒“字寫法
顏真卿草書”卒“字寫法
上面三幅圖例，都清楚的說明，古人用”上九下十“來寫”卒“字是非常規(guī)范的寫法，不會存在爭議的。
另外，智永是南朝人，同周興嗣是同時代人，且周興嗣集的是王羲之的書法散片，而智永是王羲之第七世孫，他臨摹王羲之書法二十年，他當時見到的《千字文》應(yīng)該是周興嗣集王羲之字的真跡。所以，我也贊同周汝昌先生所下的結(jié)論。
但是，歐陽詢和趙孟頫都是一代書法宗師，不可能犯連個”淬“字都不認識的的低級錯誤。唯一可信的解釋是，雖然智永出生年月不詳，但他肯定是南朝人，與歐陽詢至少相差60歲，與趙孟頫則要相距700多年。這期間，如果他二人看到的是智永手書的墨跡《千字文》肯定不會出問題，怕就怕他們拿到的是別人的手抄本，這里邊就極有可能出現(xiàn)篡改的現(xiàn)象。
其三，“淬”字本身還有“染”的意思，但在這里卻應(yīng)該是“淬”。周先生主要的依據(jù)除了上述兩個以外，重要的是他認為智永是不會寫錯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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