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生于1900年,在1995年95歲高齡去世,雖然距今整20年,奶奶的印象卻同我的童年一起銘刻在記憶中。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每當(dāng)想起奶奶,我忍不住會熱淚盈眶,擊中我不逝的鄉(xiāng)愁。
奶奶裹著個小腳,是古時代的三寸金蓮,總穿著幾十年不變的灰色舊式衣服,衣扣子是在右邊腋下的,走路時似乎要飄起來,卻總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奶奶很講究整潔,哪怕后來90高齡了,銀白頭發(fā)每天梳得整整齊齊,衣服也總是那么干凈。記憶中的奶奶,從來都是慈祥地笑著,從不發(fā)火。奶奶是我們村里年紀(jì)最長的壽星,全村子的人都知道奶奶,都知道她一輩子連與人紅臉都沒有過。
我童年的記憶,就是從奶奶開始的。我們家在湖南中部的一個鄉(xiāng)村大院里,離曾國藩的故居不遠(yuǎn),奶奶有5個兒子(沒有女兒),15個孫女,12個孫子,我父親是她最小的兒子,我是大家庭里最小的孫子,我出生時,爺爺已經(jīng)去世,奶奶也70多歲了。爺爺生前曾是私塾先生,勤懇持家,離世前蓋了兩棟氣派的大木屋子,幾十間房。小時候,整個大家庭近50口人都住在爺爺留下的兩棟大木屋子里,也算大戶人家。
白天,大人們各忙各的,小孩子成群扎堆地一起玩,奶奶看護著我們。那時候可熱鬧了,記得吃飯的時候,我們端著個飯碗在幾個伯父家串一遍就吃完了。夏天的晚上,小孩們在屋前的曬谷坪上,趁著月色玩鄉(xiāng)村孩子的各種游戲,老鷹抓小雞,跳房子,捉迷藏,滾鐵環(huán),奶奶和大人們搖著蒲扇,看著一群孫子、曾孫子(奶奶最大的曾孫也只比我小幾歲)們活蹦亂跳地跑,開心地笑著。到了冬天,晚上冷,為了省錢,各家做完晚飯后就把炭火滅掉了,只有奶奶獨自住著的小屋子里會燒著火,暖暖的,晚上忙完后,一堆大人小孩就擠在奶奶的小屋里烤火,大人邊納鞋底邊聊天,小孩們總是聽著聽著就趴在奶奶的桌上暖暖地睡著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過年非常熱鬧,按著風(fēng)俗,正月初二全部嫁出去的孫女們都要帶著各自的小孩回娘家拜年,那是我們整個大家庭最開心的時候,常常能聚集上百號人。堂姐和堂姐夫們放下行李后,都要馬上去探望奶奶,叫各自的小孩認(rèn)外祖母,并且要輪流請奶奶到各家吃飯。各家滿滿的一桌人互相夾菜敬酒,坐在正中間的奶奶被大人小孩圍著,如眾星捧月。奶奶沒牙齒了,過年時才有機會吃到新鮮的豬肝和雞肝,因為肉軟,大人們是一定要夾給奶奶吃的,小孩子們在旁邊饞得流口水,而奶奶卻總及時地夾幾塊到各個小孩的碗里,整個大家庭相敬如賓,雖然那時并不富裕,吃的都很簡單,卻其樂融融,簡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農(nóng)村家庭多子多福圖??粗鴥蓷澊竽疚堇锶藖砣送?,人丁興旺,那時八十多歲的奶奶,臉上總是浮著淡淡的笑容。四代兒孫同堂,她老人家內(nèi)心一定充滿著幸福。
奶奶總是那樣淡淡地笑著,總是每天整齊而精神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平平淡淡地過著日子,似乎對一切都非常滿足。生于1900年的奶奶,幾乎經(jīng)歷了近一百年來中國新舊交替的所有大事,從幼年時期的辛亥革命,到烽火連天的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到新中國成立初的大饑荒,大躍進,再到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我的二伯父在抗戰(zhàn)時被國民黨抓壯丁去打日本鬼子,在戰(zhàn)場上九死一生,險些沒有回來;我的大伯父在60年代的大饑荒中全身浮腫,差點沒命;我三伯父做道師,文革中受到?jīng)_擊;我四伯父身體不好,常年藥不離身……
其實奶奶的一輩子,是那個年代中國老百姓一百年苦難的縮影,她自然也脫離不了那個大環(huán)境,注定了是苦難的一輩子。然而,從我童年記事時起,我從來沒聽奶奶講過那苦難的歲月,也從沒聽她抱怨過什么,她總是那樣平靜,在她的臉上,看不到一個苦字的影子。她就一直按照她的生活軌跡活著,每天很早就起床打掃衛(wèi)生,然后燒火做飯,每餐喝點國公酒,逢初一十五要燒香敬神,相信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生活平靜而有規(guī)律。我曾經(jīng)想不清為什么經(jīng)歷那么多苦難的老人,為何臉上看不見一絲愁容。
后來長大了,我才慢慢明白,經(jīng)歷太多世事的奶奶,內(nèi)心早已平靜,她善良的品質(zhì)和對菩薩的信仰,支持著她一路走過平川與坎坷。
小時候,大人們?yōu)榱诵⒕茨棠蹋倳I些水果罐頭、白沙糖啊什么的送給奶奶,奶奶說晚上睡覺時嘴苦,在枕頭下面放了一個玻璃瓶,里邊裝著糖塊。我是孫輩中最小的,加上我上學(xué)成績一直很好,奶奶常說我會有出息,因此對我特別疼愛,每當(dāng)大人或親戚給奶奶送來零食,奶奶都會招呼我到她的小屋,要么從枕頭下的琉璃瓶里拿出一小塊糖,要么從柜子上的楊梅罐頭里夾出一顆楊梅塞到我嘴里,在那物質(zhì)稀缺的時代,吃上一塊糖是很幸福的事,那種甜甜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80年代后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我們大家庭也出現(xiàn)了許多變化。伯父伯母們漸漸老去,最大的堂兄大都40多歲了,大家不再局限務(wù)農(nóng),出外做些小生意,有的去外地打工,堂兄們賺了錢后紛紛自己蓋紅磚房搬開大家庭。出外打工的往往幾個月才回一次家,家里慢慢就只剩下高齡的奶奶和年邁的伯父伯母們,再后來,有些堂兄在縣城或鎮(zhèn)里買房,一年才能回來一兩次,我在外地上初中住校,二三個月才能回家一趟到奶奶屋子里坐坐,村里的青壯年也大多外出了,曾經(jīng)十分熱鬧的老屋,一天天冷清下來。
八十多歲的奶奶依然獨自住在那間不足8平米的小屋,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房間里依舊整齊干凈。每當(dāng)吃完飯后,她就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門檻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鄰居們?nèi)齼蓛傻貜奈蓍T前路過,偶爾搭一聲腔,更多地是奶奶一個人默默地坐著,有時一坐就是三四個小時,說不上幾句話,奶奶愈發(fā)顯得寂寞了。
一次意外,六十多歲的大伯父因為摔傷去世,三伯父不久也因久病過世了。兩位伯父下葬時,都瞞著奶奶,把她騙離老屋到我家后來蓋的新房子住。然而總不可能瞞太久,后來終于聽到消息時,奶奶放聲痛哭。爺爺不到60歲就去世了,奶奶獨自一人走過了三十個年頭,如今,九十高齡的奶奶怎能承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打擊啊,她。此后一段時間,奶奶常暗自啜泣,自話自說“怎么死的不是我啊?”那嗚咽的聲音,又是一種怎樣的凄涼與滄桑,如一杯苦酒,只有奶奶獨自咽下。
奶奶90歲了,這時各位伯父大多已不能自理,有的跟著兒子們?nèi)バ路孔×?,奶奶不好跟誰,也舍不得離開老木屋,只能獨自住著,兩棟偌大的木屋,只留下奶奶,還有一個伯父住在這里。奶奶仍然自己一個人做飯吃,自己洗衣服。她常常用一個小鍋,炒一點點菜,一二個月吃不了一次肉,平日最好的菜也頂多有個雞蛋,往往做一次飯吃兩天。只是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輪流到各個兒子或仍留在老家的孫子家吃頓飯。
高一那年春節(jié),奶奶在伯父家吃完年夜飯后,仍獨自回小屋睡,大年初一早上,我去老屋給奶奶拜年,那時,農(nóng)村的年味仍是濃濃的,鞭炮熱火朝天,我敲奶奶的房門,沒人應(yīng),用力一推,門沒鎖,走進去一看,昏暗的屋子里,一片寂靜,木房子的墻壁四周冷冰冰的,奶奶節(jié)省習(xí)慣了,顯然房子里沒有生火,那時已經(jīng)快早上9點了,奶奶仍睡在床上,沒有吃開年飯。
看我走到床邊,奶奶高興地喚了聲:“崽啊,你來看奶奶了?!憋@然奶奶很寂寞,她盼著有人過來身邊。屋外熱鬧的鞭炮聲和奶奶房里的冷清與暗黑形成鮮明對比,見此情景,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就不由刷刷地掉了下來。奶奶老了,她的五個兒子兩個已經(jīng)走了,一生沒有女兒,二十多個孫子孫女分散四方,為了生計各忙各的,誰來照顧九十高齡的奶奶???
當(dāng)奶奶伸出手接過我遞上的拜年禮物時,我發(fā)現(xiàn)奶奶的指甲很長很長。奶奶說,眼睛不行了,看不見,手也不靈活,好久沒剪了。我忙找來剪刀給奶奶剪指甲,奶奶躺在床上,偏頭看著我,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著:“崽啊,保佑你長大了發(fā)財啊。崽啊,保佑你長大了發(fā)財啊……”孤獨而又慈祥的奶奶,只能通過這種農(nóng)村老人最樸素的祝福來表達她對曾經(jīng)最疼愛的孫子無限的關(guān)愛。
高考那年,我以地區(qū)(那時地級市仍叫地區(qū))文科狀元的高分考上了北京的中國青年政治學(xué)院。我是我們大家庭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也是全村第一個上北京讀書的。奶奶知道后特別開心,覺得是個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我去北京上學(xué)前一天,奶奶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她一直用來包錢的白布,小心翼翼地一圈圈地打開來,里邊裝著一毛到十塊的各種零錢,我后來才知道,那時,本身也要靠兒女們贍養(yǎng)的伯父們每年每人給奶奶二十塊錢,一年才一百塊錢。奶奶抽出一張最大面額的十元的錢給我,要我到北京多買點東西吃。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去過的奶奶,在她心目中北京是個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從此后,我見到奶奶的時間更少了,半年才能回家一次。
1995年,我讀大二,春節(jié)過完后我離家去北京上學(xué)那天,路過老屋時,95歲的老奶奶柱著拐杖送我到屋檐下,目送我走出很遠(yuǎn),我快走過村口回頭看時,瘦瘦的奶奶仍然佇立在那里望著我,雖然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了。沒想到,這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奶奶的背影,竟成永別。那年暑假,我因在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實習(xí)沒有回家,7月份的一天,奶奶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而遠(yuǎn)在北京的我因為信息不通(那時農(nóng)村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許多天后才知道噩耗。奶奶最疼愛的孫子,竟沒給她老人家最后磕一個頭……
95歲的奶奶走了。她沒病沒痛,自然老去,回到了她一生信奉的菩薩那里去了。她是一個人獨自走的。后來聽堂姐說,奶奶去世前一天沒任何異常,仍像往常一樣早早吃完晚飯就睡覺了,睡前還和路過的伯父打過招呼。第二天早上,住在隔壁的伯父路過奶奶門外,看奶奶還沒起床,就去叫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奶奶睡在床上過世了,身體早已冰涼。
奶奶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以至連去世的具體時辰也不知道。沒曾想到,兒孫過百五世同堂的奶奶,離開這個世界時卻是孤身一人,讓眾多兒孫和曾孫們情何以堪?多年后,六十多歲的老堂姐和我說起這事,仍忍不住熱淚四流哽咽不已。
實習(xí)結(jié)束后,我從北京回到老家,在奶奶的墳前長跪不起,往事歷歷在目,淚水長流。我曾想不清,為什么奶奶那么多兒孫,兒孫們也很孝順,晚年為何卻如此孤獨?我曾經(jīng)天真地想,我工作后掙了錢,要給奶奶買好多吃的,我甚至曾想如果哪天我有錢了,要帶奶奶去旅游,到她很多沒去過的地方……然而,一切都沒有可能了,在我自己能掙錢前,曾經(jīng)那么疼我的奶奶就去了,我再也沒有機會盡自己的一份孝心。
時光如流水,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也在廣州買房成家。小孩1歲時,我特意帶上她回到老家,特意來到我曾經(jīng)度過童年,我奶奶在這里終老的木屋,我抱著尚不懂事的女兒朝懸掛在大廳正墻上的奶奶相片跪拜,告慰奶奶的在天之靈,她最疼愛的小孫子也成家了。
此后,我每年都要至少回老家一次,去奶奶的墳前燒香,總要買一掛長長的鞭炮,在奶奶的墳前炸響,用轟鳴的鞭炮聲告訴喜歡熱鬧的奶奶,您的小孫子回來看您了。
時間一年年過去,轉(zhuǎn)眼奶奶過世快二十年了,我也人到中年。八十多歲的二伯父和四伯父后來相繼過世,我父母也七十多歲,堂兄們都已不在老家居住,以前的鄰居們也基本不在農(nóng)村了,整個院子我認(rèn)識的只有幾個70多歲的老人。70年代至今40年來中國農(nóng)村的巨變,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里就是一個縮影,城鎮(zhèn)化和工業(yè)化的巨變,打亂了鄉(xiāng)村幾千年來的腳步,不僅在在奶奶的晚年生活里投下了深深的影子,也讓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回憶。
曾經(jīng)熱鬧而偌大的兩棟老木屋早已無人居住,門前,兒時嬉戲的曬谷坪上長滿了一人多高的雜草,屋前那棵矮矮的樹枝葉茂盛,木屋的墻也倒塌了許多,幾處橫梁歪在一邊,門鎖早已鐵銹斑斑。許多年已不住人的木屋似乎等待著倒塌的命運。大門緊閉的正廳里,仍懸掛著爺爺和奶奶的黑白相片。只有她們兩位老人家,仍然默默地留在她們幾十年前辛辛苦苦蓋起來的祖屋,無比孤獨。
每次從廣州回到村里的老家,我都要扒開雜草,走到祖屋的大廳前,隔著厚厚的門縫,久久地端詳著墻上奶奶慈祥的照片,仿佛看到奶奶仍然微笑著望著她曾經(jīng)的小孫子,又回來看她了,我的眼眶,總?cè)滩蛔〕錆M淚水,不知是為孤獨的奶奶而流,還是為找不回的童年印記而灑?
木屋,和木屋里我的奶奶,卻是我一輩子的惦念。每當(dāng)在大城市日益浮躁時,我只要想起奶奶,內(nèi)心會突然安靜。每次回到木屋,我就要經(jīng)受一次心靈的洗禮。我的起點在這里,我的根在這里。在奶奶的百年滄桑面前,我過去或未來所遇到的一切喜與悲,都是那么的渺小。
每當(dāng)那時,我會明白,不管我走多遠(yuǎn),我都走不出奶奶慈祥的目光,走不出我那濃濃的鄉(xiāng)愁。
——謹(jǐn)以此文緬懷我敬愛的奶奶逝世二十周年,并與70后同齡人共勉。
(作者簡介:劉桂春,男,生于70年代早期,湖南新化人,中國青年政治學(xué)院畢業(yè)后定居廣州,一直從事媒體和智業(yè),廣州龍道品牌機構(gòu)創(chuàng)始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文章轉(zhuǎn)載自梅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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