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評論派”欺世盜名冒充“紅學(xué)”35年鬧劇,該收場了(之三)
三、“紅學(xué)”形成于1914—1923年
(一)1914年王夢阮和沈瓶庵《紅樓夢索隱》出版
1914年出版王夢阮和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該書在“例言”及“提要”中寫了如下一些內(nèi)容:
1、認為《紅樓夢》一書“無一妄發(fā)之語,無一架空之事”
“例言”中寫道:
下走不敏,卻于是書融會有年,因敢逐節(jié)加評,以見書中無一妄發(fā)之語,無一架空之事。即偶爾閑情點綴,亦非關(guān)合映帶,點睛伏脈,與尋常小說演義者不同。[1]
2、對《紅樓夢》中“真”與“假”關(guān)系的看法
《索隱》認為:
開卷第一回中,即明言“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云云。可見鋪敘之語,無非假語;隱含之事,自是真事。兒女風(fēng)流,閨帷纖瑣,大都皆假語之類;情節(jié)構(gòu)造,人物升沉,大都皆真事之類。不求其真,無以見是書包孕之大,不玩其假,無以見是書結(jié)構(gòu)之精。[2]
3、認為《紅樓夢》是紀事之作,而非言情之作
《索隱》作者認為:
其書大抵為紀事之作,非言情之作。特其事為時忌諱,作者有所不敢言,亦有所不忍言,不得已乃以變例出之。假設(shè)家庭,托言兒女,借言情以書其事,是純用借賓定主法也。[3]
全書以紀事為主,以言情為賓,而書中紀事不十之三,方情反十之七,賓主得毋倒置?不知作者正以有不敢言,不忍言之隱,故于其人其事,一念唯恐人不知,又一念唯恐人易知。[4]
《索隱》作者認為:《紅樓夢》是一部紀事之作,非言情之作。為了掩蓋其紀事,從表面看,言情部分所占比例較大,占大約“十之七”,而紀事部分則少些,為“十之三”。為什么產(chǎn)生這種情況呢?是因為《紅樓夢》作者“有不敢言,不忍言之隱,故于其人其事,一念唯恐人不知,又一念唯恐人易知”。
4、《紅樓夢》作者能將“真事”隱進小說中,蓋因極為博學(xué)
《索隱》作者認為《紅樓夢》作者集豐厚的中華文化于一身,曰:
(《紅樓夢》)作者實有得于經(jīng)旨處,其美剌學(xué)《詩》,其書法學(xué)《春秋》,其參互錯綜學(xué)《周易》,其淋漓痛快學(xué)《孟子》。[5]
正由于《紅樓夢》作者中華文化的基礎(chǔ)十分雄厚,知識極為淵博,才可能寫起書來十分自如?!端麟[》作者說:
作《紅樓》必善作八股文,其全書皆創(chuàng)詞造意,點題處不過數(shù)語而已。
作《紅樓》人必善制燈謎,全書是一總謎,每段中又含無數(shù)小謎,智者射而出之。
全書中詞曲、詩文、謎語皆關(guān)合事實者多,非漫然為諸兒女作代筆,亦非故為讖語,為假設(shè)之人卜身世也。
書中以葫蘆廟開始,是作者狡猾處。言將真事隱去,全裝天下后世于悶葫蘆之內(nèi)也。然書中于士隱未去之頃,又言廟被火焚,火化葫蘆??梢娮髡哂眯模贿^假設(shè)迷藏,仍留一線光明出入于悶葫蘆之外。特閱者墮情網(wǎng),不復(fù)問咫天中尚有何事,葫蘆深處尚有何人,是以迷障相傳,全不知作者本意。是非葫蘆之過,但打破葫蘆者無人耳![6]
《索隱》作者認為:正是由他們“打破”了“葫蘆”,解析出來《紅樓夢》背后之隱。他們能夠挖掘出《紅樓夢》背后之隱,是由于他們了解《紅樓夢》“作者本意”。
5、《紅樓夢》作者以“梨園演劇法”隱寫“真事”
《索隱》一書關(guān)于《紅樓夢》的隱寫方法,認為:
惟將真事隱去,演出一篇大文,敘述賈府上下幾三百人,煞是熱鬧。然本事固甚有限,以假例真,儻拘拘一事一人,僵李代桃,張冠不得李戴,則全書不但人多無著而且顛倒錯亂,牽合甚難。作者惟以梨園演劇法出之,說來方井井有條,亦復(fù)頭頭是道。蓋上下數(shù)百人中,不必一一派定腳色,或以此扮彼,或以彼演此,或數(shù)人合演一人,或一人分扮數(shù)人,或先演其后半部再演前半部,或但用之此一場即不復(fù)問其下一場。如此變動不居,乃見偌大舞臺佳劇迭更,名伶百出,無擁擠復(fù)雜之病。[7]
《索隱》作者認為:《紅樓夢》采取“隱”寫“真事”的方法是“梨園演劇法”——可以一人演數(shù)人,也可數(shù)人扮一人。
6、說明書中隱事,聞于“京師故老”,為說明隱事,采取“注經(jīng)考史法”
那么,《索隱》作者認為《紅樓夢》中隱寫怎樣的人和事呢?寫道:
請試言之,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8]
《索隱》作者對于《紅樓夢》中所隱寫之人之事,從何得知的呢?曰:“嘗聞之京師故老云”,并說:對于這些事件“雖不見于諸家記載,而傳者孔多,決非虛妄?!?/font>[9]
如何來向讀者說明該書是隱寫的清世祖與董鄂妃之事呢?《索隱》作者云:采取的是“注經(jīng)考史法”。即“有異聞,有歧說,為疑義,并著而出之,亦注經(jīng)考史法也。”[10]
需要說明的是:王夢阮和沈瓶庵認為的隱事——順治帝與董小宛之事,后來被歷史學(xué)家孟森《董小宛考》批駁。孟森指出:順治出生之年,董小宛已十五歲?!绊樦伟四晷撩露眨⊥鹚?,是年小宛為二十八歲,……而清太祖猶十四歲之童年。蓋小宛之年長以倍,謂有入宮邀寵之理乎?”[11]證明王、沈的索隱是錯誤的。但就王、沈二人的主觀態(tài)度來說,還是嚴肅認真的,更可貴的是他們不僅將“京師故老”的傳說記錄下來,而且將依據(jù)什么方法推斷出來的傳說——也作了記錄。這種解謎的方法也正是作者曹雪芹將真事隱寫入“假語村言”的方法。這些“解謎之法”“京城故老”是怎樣得知的?——可能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嗎?這就無法考證了。不管怎樣,王、沈記錄下來的“解謎”方法,還是有參考價值的。
(二)1917年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出版
蔡元培于1917年出版《石頭記索隱》。該書認為:
《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12]
知其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行相類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關(guān)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推為蓀友,用第一法也;以寶玉逢魔魘而推為胤礽,以鳳姐哭向金陵而推為余國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與探花有關(guān)而推為健庵,以寶琴之名與孔子學(xué)琴于師襄之故事有關(guān)而推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舉一人,率兼用三法或兩法,有可推證,始質(zhì)言之。[13]
關(guān)于蔡元培是如何具體索隱的,僅舉幾例來介紹:
闡證本事,以《郎潛紀聞》所述徐柳泉說為最合,所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近人《乘光金筆記》謂書中女人皆指漢人,男人皆指滿人,以寶玉曾云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是也,尤與鄙見相合。
書中紅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漢也。寶玉有愛紅之癖,言以滿人而愛漢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漢人唾余也。
寶玉在大觀園中所居曰怡紅院,即愛紅之義。所謂曹雪芹于悼紅軒中增刪本書,則吊明之義也?!衷弧肚樯洝芳啊讹L(fēng)月寶鑒》者,或就表面命名,或以情字影清字,又以古人有清風(fēng)明月語,以風(fēng)月影明清,亦未可知也。
書中女子多指漢人,男子多指滿人。不獨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與漢字、滿字有關(guān)也。我國古代哲學(xué),以陰陽二字說明一切對待之事物。《易·坤卦·彖傳》曰:“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是以夫妻君臣分配于陰陽也。”《石頭記》即用其義。第三十一回湘云說:“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薄袨殛枺髯右酁殛?;女為陰,奴才亦為陰。本書明明揭出。[14]
對于這種索隱,通常稱“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蔡元培的“索隱”結(jié)論已經(jīng)過驗證,是完全錯誤的。但他所認為的書中充滿了隱喻還是正確的。書中為了將“真事”“隱”于其中,比喻的確極多。
(三)1921年胡適《紅樓夢考證》出版
胡適于1921年出版了《紅樓夢考證》。這部書批評了《紅樓夢》研究中的索隱、附會的研究方法。他在第一部分便列舉了三派索隱觀點。其中第一派為王夢阮和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第二派為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他認為:“若想了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處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xué)。”[15]
胡適主張怎樣研究《紅樓夢》呢?他說:
其實做《紅樓夢》的考證,盡可以不用那種附會的法子。我們只須根據(jù)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范圍。[16]
關(guān)于《紅樓夢考證》的研究方法,胡適總結(jié)為:“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和求證。”這實際是源于杜威實驗主義哲學(xué)思想的形而上學(xué)的研究方法。
胡適經(jīng)過考證,認為:
《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里的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17]
關(guān)于《紅樓夢》的性質(zhì),胡適認為:“……《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杰作。那班猜謎的紅學(xué)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18]
關(guān)于《紅樓夢》“本子”問題。胡適將有正書局戚序本八十回《石頭記》與程偉元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作了比較,認為:“《紅樓夢》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后始有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這是無可疑的。”[19]
關(guān)于《紅樓夢》作者及家世,得出如下六條結(jié)論:
(1)《紅樓夢》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的孫子,曹頫的兒子,生于極富貴之家,身經(jīng)極繁華綺麗的生活,又帶有文學(xué)與美術(shù)的遺傳與環(huán)境。他會做詩,也能畫,與一班八旗名士往來。但他的生活非常貧苦,他因為不得志,故流為一種縱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生于此時,或稍后。
(4)曹家極盛時,曾辦過四次以上的接駕的闊差;但后來家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
(5)《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產(chǎn)傾家之后,在貧困之中做的。做書的年代大概當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書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紅樓夢》即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故賈府在“長安”都中,而甄府則始終在江南。)[20]
(四)1923年正式冠以《紅樓夢》“考索”研究以“紅學(xué)”之名——稱“索隱”之法為“舊紅學(xué)”,“考證”之法為“新紅學(xué)”
1923年出版俞平伯《紅樓夢辨》一書,顧頡剛為該書寫“序”。正式對“考索”冠以“紅學(xué)”之名,并以“新”與“舊”二字將兩者相區(qū)別。他說:胡適《紅樓夢考證》和俞平伯《紅樓夢辨》的出版,標識著“舊紅學(xué)的打倒,新紅學(xué)的建立”。[21]
顧頡剛所指的“舊紅學(xué)”,即蔡元培、王夢阮等人的索隱研究。顧頡剛所指的“新紅學(xué)”則是胡適、俞平伯等人的考證派自傳說。
余英時認為“新紅學(xué)”與“舊紅學(xué)”的共同點在于:他們都努力去解開《石頭記》(《紅樓夢》)小說背后所隱寫之“真事”(“史”)。不同點在于:“各有其立足點:前者認為《紅樓夢》的背后隱藏著‘家恨’,而后者則以為它的真實背景是‘國仇’。” [22]
無論“新紅學(xué)”,還是“舊紅學(xué)”,都不涉及“小說評論”。當時的人們,包括《紅樓夢評論》的作者王國維在內(nèi),都不認為“小說評論”可與“考索”(“紅學(xué)”)相混淆,而將其排除于“紅學(xué)”之外。
[1]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3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2]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5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3]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5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5]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6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6]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7—8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7]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6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8]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9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9]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10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10] 見王夢阮、沈瓶庵《紅樓夢索隱》第3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11] 孟森《董小宛考》,載于《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第64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12] 《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第6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14] 《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第6—9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17] 《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第92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
[21] 《紅樓夢辨·顧序》,載于《俞平伯論紅樓夢》第7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
[22] 見余英時《近代紅學(xué)的發(fā)展與紅學(xué)革命——一個學(xué)術(shù)史的分析》,載于《海外紅學(xué)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