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創(chuàng)世紀》之中，上帝造了亞當，用亞當?shù)睦吖窃炝讼耐?，讓他們住在伊甸園中。天堂一般的伊甸園有兩種特別的樹，生命之樹和智慧之樹，吃了生命之樹的果子，可以長生不老，吃了智慧之樹的果子則會擁有智慧。上帝告訴亞當和夏娃，伊甸園里的果子都可以吃，唯獨不能吃智慧之樹的果子。然而他們受到了蛇的誘惑，偷吃了禁果，于是被上帝趕出了伊甸園。
于是有限的生命似乎成了人類在世間最大的挑戰(zhàn)，當先民們用智慧戰(zhàn)勝了野獸們的力量，超越了其他物種，改變了自然的面貌，卻永遠無法超越死亡。對于死亡的恐懼，也因此成了根治于我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而不朽，則成為人類最高的追求之一。
這種追求從各個方面改變了人類。在宗教上，大家相信靈魂不滅，相信輪回，也有人相信通過修仙和煉丹可以長生不老。本質(zhì)上說他們都相信有可能永生，只是不一定活在當下這個世界里。而佛教之中通過修行跳出輪回的追求，則更接近于真正的不朽。在實際的行為中，各個文化中都有厚葬死者，將死者生前所用器物隨葬的習俗。這種習俗表達了人們對靈魂的篤信，即便死者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人們依然按照對待生者的方式來對待他們——因為靈魂不滅。
然而人們通過自己的觀察，并沒有發(fā)現(xiàn)確定的證據(jù)，能證明來世或者靈魂的確切存在。死去，就意味著再也無法通過自己的意識，來影響這個世界。對于大部分君王來說，這件事本身是一種莫大的恐怖。當自己死后，被人逐漸遺忘，刻在石碑上的文字漸漸風化，偉大的功績在傳唱之中一點點消亡，自己存在過的意義何在，又有什么東西可以證明自己曾經(jīng)存在過，顯赫過，榮耀過？于是君王們用自己的方式來追求不朽，他們修建規(guī)模宏大的陵寢。將自己的功績刻入石頭，企圖被后人銘記。然而最登峰造極的莫過于古埃及人，為了超越時間，他們發(fā)明了超越時代的尸體保鮮技術(shù)，建立了這個星球上最著名的陵墓——金字塔。古埃及人在這件事上確實非常成功，即便遠在中國，也許孩子們不知道自己國家歷史上的某位君王，也會知道地球的另外一邊有金字塔。
在集體之中，這種對死亡的恐懼變成了另外一種形式——對血脈的繼承。由于死亡意味著對世間影響的消亡，所以無論是在歐洲還是在當時的東方，對血脈的繼承，繁衍子嗣，都成了當時每一個人重要的義務之一。父輩們將自己的相貌，財富，影響力，甚至是意志傳遞給下一代，由他們來實現(xiàn)自己未盡的使命。每一個王朝都宣布他們將千秋萬世，世襲罔替直到永遠。這其中就暗含了我作為開國之君，今生今世的作為將會影響以后的每一個人。
這種思想和祖先崇拜相輔相成，并且在東方進一步發(fā)展，上溯幾百年的家譜，祖宗的排位和宗祠，以及血脈凝聚起來家族利益，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和與此相關(guān)的三綱五常，都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王朝之中重要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封建這個詞不算準確，大家知道我在說什么就好）。個體的價值在這種狂熱的祖先崇拜的集體之中逐漸模糊，個人逐漸成了血脈存續(xù)的工具，被后世，被子孫所崇拜成了一代一代人的最終追求。即便很多人家世顯赫，但是膝下無子，也被當時的社會認為是一種失敗。
有時候，父輩對子輩最后的要求，有時候竟然是要他們留下子嗣。其實根本上說，父輩們的要求，其實簡直是在懇求他們的兒子，不要抹去我存在過的痕跡。他們只是希望自己的影響能夠繼續(xù)存在于世。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這種要求，是超越了物質(zhì)層面的生死之后，更深刻的對死亡的恐懼。
面對家室的興衰，很多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很多老人在閱盡滄桑之后，將最終的夢想寄托于子嗣身上。希望自己的意志得以傳承，希望子嗣能夠光耀門楣。對死亡的恐懼，最后逐漸演化成了對宗族的一種責任。在強大的孝道壓力下，后世們承繼著上一代人的夢想，背負著傳宗接代的的壓力，往往不得不放棄個人的追求，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元化的，光耀門楣，傳宗接代的集體主義式的追求，本質(zhì)上說，這是在追求另一種形式的不朽。正是這種追求，借助用強大無比的道德力量維系了社會的穩(wěn)定存續(xù)。
正因為這種集體主義的追求帶來了強大的穩(wěn)定社會的力量，這種集體主義式的追求在封建之后，繼續(xù)被借用，它的現(xiàn)代化版本叫做“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結(jié)合起來才能實現(xiàn)自身價值”當然這已經(jīng)與本文開頭的對死亡的恐懼無關(guān)了。而在宗族之上，道統(tǒng)之外，建立更為強大的國家級的集體主義，則是我黨幾十年來不懈的追求。一次次的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中摧枯拉朽的消滅了原本存在了幾千年的宗族傳統(tǒng)，同時大張旗鼓的將“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結(jié)合起來才能實現(xiàn)自身價值”這樣的集體主義價值觀通過各種渠道灌入下一代的腦袋里。
然而我黨自詡進步的意識形態(tài)遭遇的最后對手，并不是來自宗族，宗教，或者是傳統(tǒng)，而是來自西方的個人主義。隨著人類理性的逐步進化，越來越多的人明白，自己終究是無法超越時間的。也許有幾百億人曾經(jīng)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而最后被人們記住的不過是幾萬人而已。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新的偉人被人記住，以前的那些不那么出名的人逐漸被邊緣化，成為小群體中被人研究的對象。而最早的先哲們奠定了人類思想的基礎，他們產(chǎn)生了最基本的人類的知識，從而被最多的人銘記，后來者們的貢獻，越來越細碎，被人記住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暫。
伴隨著現(xiàn)代化而來的理性和個人主義，讓我們越來越發(fā)現(xiàn)追求不朽是一件渺茫的事情，意識的有限性，開始被人們越來越多的接受。雖然本能之中的那種恐懼無從根除，但是在理性之中我們對死亡的恐懼越來越淡漠。對不朽的追求，漸漸的變得不再那么必須，自由，多元的時代迅速到來，更多的人開始追求自我實現(xiàn)。
這個在歷史上如此迅速的過程，在每一個個體看來，卻如此漫長。我們的父輩人還沉浸在集體主義的榮譽和高尚之中，帶著濃厚的家國情懷，而我們已經(jīng)開始慢慢接受來自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行為方式，只是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而已。終于有一天，父母像他們之前的幾代人一樣要求我們給他們子嗣的時候，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不再是那種追求不朽的集體主義者了。
而隨著個人主義的思想逐步的深入我們的社會，我們逐漸開始變得虛無。沒有了那種一元化的光耀門楣，傳宗接代的集體主義追求，我們便不再有那種束縛我們本性的枷鎖，但是我們卻開始迷失在多元化帶給我們的無窮多種的選擇之中。沒有了對永生，對不朽，對流芳百世這樣宏大的夢想的追求，我們便逐漸迷失在尋找生命意義的旅程之中。
智慧和理性，一點點的消解了我們對死亡的恐懼，但虛無感卻在一點一點的增加，因為他們也消解了我們對不朽的追求。對于我們來說，好的一點是我們已經(jīng)知道那種追求不朽的集體主義信念不是我們要的。而不好的一點是我們并不明白除了對死亡的恐懼和不朽的追求之外，生命的意義何在。生死之外，我們到底要追求什么？當我這樣問自己的時候，我深深的懷疑，除了追求不朽之外，我們能否抗虛無？
也許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將伴隨我們這一代人，也許我們根本不會有答案，也許追尋本身，就是人類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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