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的阿Q式人物
(本文選自《隨筆》2015年第3期)
周英杰
我從初中一年級時起開始閱讀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版本的《水滸傳》。但是由于閱歷太少等原因,那時的我大抵只能看看書中的熱鬧,眼界也只在水泊梁山上的那一百單八條好漢的身上轉(zhuǎn)悠,是斷然不會注意到書中的一些微不足道如唐牛兒這樣的小人物的。
直到近年來再讀容與堂本的《水滸傳》,我才覺得有必要關(guān)注一下生活在梁山好漢和趙家朝廷夾縫之間的那些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于是,這個在書中不怎么起眼的小人物———唐牛兒便進入了我的研究視野。
一
關(guān)于唐牛兒其人,容與堂本的《水滸傳》第21回《虔婆醉打唐牛兒,宋江怒殺閻婆惜》中有如下簡單的介紹:“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 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閑,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font>
從《水滸傳》作者對這個小人物寥寥幾筆的介紹中,我們大約可以得到這個唐牛兒的如下幾個信息:
首先,他是穿梭于鄆城街頭到處擺攤的一個低級小商販,屬于典型的“草根階層”。萬幸的是,他所生活的北宋王朝尚沒有在當(dāng)今中國的各大城市里縱橫捭闔、威猛如虎的城管隊員,所以他的日子雖然過得有點緊緊巴巴,但想來還應(yīng)該能夠滿足溫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有閑情干點與“賣糟 ”無關(guān)的伙計。直白地說,這個唐牛兒在鄆城縣里并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而是一個時常在大街上“幫閑”的“流氓無產(chǎn)者”,因此打架斗毆、偷雞摸狗之類的事情肯定是少干不了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就是他和混跡于黑白兩道之間的“鄆城聞人”、江湖“大哥大”宋江大哥很熟悉,關(guān)系很“鐵”,是一個被宋江收買了的鐵桿“小嘍啰”。
通讀一部《水滸傳》,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位在江湖上被人傳得神乎其神的宋公明先生,最拿手的絕活之一就是善于用偽善和說不清楚來源的金銀財寶收買自己的“打手”和“走狗”。根據(jù)書中的描寫總結(jié)起來,宋江在梁山上的最著名的鐵桿“打手”和“走狗”有李逵、花榮、武松者流。而最不怎么有名,又容易被人忽略的則是這個為了宋江默默奉獻,以至于最后時刻被牽扯進來的唐牛兒!
很顯然的,這位唐牛兒并沒有熬到跟著這個宋大哥到梁山上入伙,也沒有標(biāo)名于“天罡星”和“地煞星”之列,享受到梁山上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逍遙日子。但是,他為宋江所做的一切其實和李逵、武松等人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
其實,與宋江收買所有的走卒所采用的手段一樣,這個唐牛兒之所以能夠成為宋江在他的“押司年代”的一條忠實的走狗,也無非是因為這位在江湖上被稱作“及時雨”的宋押司宋大人,不僅在鄆城當(dāng)?shù)刈鲋±簦心敲匆稽c小小的權(quán)力,而且更為關(guān)鍵的一點也許是這個老宋很有錢,能經(jīng)常給他唐牛兒幾文小錢花花。也正是因為宋江肯于使錢,這個“小混混”才樂于對宋江俯首帖耳,“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此正所謂“有奶就是娘”是也。當(dāng)然,依據(jù)已有的常識,這種建立在金錢之上的“主子”和“奴才”的關(guān)系,究竟能否真的豢養(yǎng)到像書中所說的“死命向前”那樣的程度,原是大可令人懷疑的。
本來,若非宋江親自編導(dǎo)并演出了一出在《水滸傳》中頗為著名的殺人案,這唐牛兒和宋押司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這么保持下去了。無非是小唐平日多替宋江跑跑腿,宋江偶爾給點小錢,小唐拿它到賭場和勾欄等場所逍遙一下子罷了。
但是,由于宋江先生在鄆城縣內(nèi)一怒殺死了自己包養(yǎng)的情人閻婆惜,這個唐牛兒的命運便在突然之間發(fā)生了逆轉(zhuǎn)。隨著這個案件的一步步升級,各種力量相繼參與進來,殘酷“博弈”,其最終的結(jié)果便是這個本來與殺人案沒有多少干系的“小混混”唐牛兒,由一個局外人糊里糊涂地被官府“做”成了“宋江殺惜案”的主要當(dāng)事人之一,為他的恩主宋江做出了重大的犧牲。
二
那么,明明是他宋江殺了人,而且人證物證俱在,卻為何最終讓殺人者逍遙法外,而使唐牛兒當(dāng)了“冤大頭”呢?考察這一案件的具體辦理過程,可以使我們更加清醒地意識到整個《水滸傳》所描述的世界,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黑暗世界。
作為整個《水滸傳》中的一出重頭戲,“宋江殺惜案”是宋江由一個“副處級”的政府官員淪落為梁山強盜的開始。而推究這個案件的始終,則可以知道宋江之所以最后下了殺人的決心,乃是各種因素糾雜在一起的一個必然結(jié)果。
首先,那閻婆惜移情別戀,竟然背著宋江吊上了宋押司的同事張文遠,還得隴望蜀地想進一步迫使宋江認可這個事實。這種公然給男人戴“綠帽子”的勾當(dāng),實屬危險動作,玩不好的話,弄出血光之災(zāi)來,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km然那宋江“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大概也是玩厭了這個婆娘,所以這個由頭并未成為宋江殺人的一個主要因素。但是,眼看著自己的同事和自己的情婦勾勾搭搭,在地方上一向“紅道”、“黑道”通吃的宋江先生,顯然不可能不對此耿耿于懷。再加上那閻婆惜實在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幾分,竟敢拿梁山好漢送給宋江的書信相要挾,硬性地來迫使宋江就范,這就無異于是自取其死。因此上落得個身首異處的結(jié)果,也正在預(yù)料之中了。
我們于此可見出的一點大約便是宋江這個人的狠毒勁頭,是一點也不次于他的那些個梁山哥們的。道理是明擺著的:一貫愛“學(xué)使槍棒”的堂堂男子宋公明,要從一個煙花女子閻婆惜的手里,搶過那個裝有書信等物的“招文袋”來,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根本看不出來有殺掉閻婆惜的任何理由。
問題在于,這宋江殺了人與那唐牛兒又有什么干系呢?
且看《水滸傳》中的交代:“這一日晚,(唐牛兒)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后來虧得有鄰居指點,唐牛兒才知道宋江是到了閻婆惜處。就像貓兒聞到腥味一樣,這下子,唐牛兒那慣于做“幫閑”的習(xí)性便立刻暴露無遺:“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fēng)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里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庇谑牵耙粡奖嫉介惼砰T前,見里面燈明,門卻不關(guān)。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里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顧?quán)小L婆洪W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
唐牛兒的突然到來,使得正處在尷尬之中進退兩難的宋江看到了逃走的希望,于是就和唐牛兒開始唱起雙簧,希望能夠借此溜掉。哪承想,這閻婆惜的老娘閻婆可是見過些世面的,她當(dāng)場就識破了兩人的詭計,并把唐牛兒“直從房里叉下樓來”。這下可好了,宋江不僅沒有走成,本來想來沾點小便宜的唐牛兒還因此而挨了老婆子的一頓臭揍,實在是好不郁悶。
可巧,也就在這一夜的下半夜便發(fā)生了宋江殺惜事件。且更為巧合的是,就在那閻婆揪住了宋江要去面官理論的時候,唐牛兒又不期然地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
正在那里沒個解救,卻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凈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jié)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結(jié)扭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鉆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么結(jié)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哪里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里一直走了。
雖然在客觀上唐牛兒的出現(xiàn)的確是幫了宋江的大忙,使他可以就此走掉。但是,《水滸傳》書中交代得也很清楚,這唐牛兒事先是并不知道宋江殺人這件事情的,他之所以打閻婆,主要還是想發(fā)泄一下前一天晚上積累起來的一腔“鳥氣”。
然而,這些顯然是一會半會說不清楚的。那老閻婆見走了宋江,手中也只剩下唐牛兒這棵救命的稻草,于是,便立刻招呼在場的“公人”把唐牛兒給拿下了。
唐牛兒雖然被拿,但是誰都明白殺人的顯然不是他,而是那宋江??蓡栴}恰恰也就出在這里:倘若殺人的是別人,這冤枉大抵也還能夠澄清,唐牛兒還有回家繼續(xù)“幫閑”下去的可能。但當(dāng)這殺人的乃是在鄆城縣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手眼通天的宋押司時,這問題可就變得不那么簡單了。
于是,我們看到的一幕是,甫一開堂,平素“和宋江最好”、急于想包庇宋江的鄆城知縣就大聲呵斥試圖為自己洗脫的唐牛兒說:“宋江是個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要知道,這知縣在中國古代雖然是個小官,但卻同時有個外號叫作“滅門的知縣”,由此可見知縣的厲害程度。既然知縣這樣言之鑿鑿地下結(jié)論了。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就是嚴刑拷打了。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唐牛兒不愧是當(dāng)“小混混” 的,關(guān)鍵時刻還是有那么點犟勁兒,任你怎么打,他就是不承認這個人是他殺的。沒有口供,知縣也無奈。但是他早已下定了要讓唐牛兒替罪的念頭,所以并不放人,而是命人“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里”。
按說這案子到這里也就這么定案了。反正宋江是跑掉了,整個鄆城縣的“捕快”誰也不想真的去拿他。而知縣呢,也找著了一個很好的“替罪羊”,就這么草草處理了也就完了。
可是,那閻婆惜一方卻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方面,那老閻婆一向是個刁鉆的角色,遠近聞名;另一方面,閻婆惜的情人張文遠擔(dān)任著和宋江一樣的官職,這就決定了知縣打算懵懵懂懂地把案件做在唐牛兒身上的想法,也并不是那么好落實。在支持宋江的一幫人和主張抓辦宋江歸案的張文遠的“博弈”中,縣太爺做出的是一個折中的辦法:首先是發(fā)出公文,虛張聲勢地要抓宋江。其次,默許和縱容宋江的黨羽們四處活動:“縣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的面皮,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湊些錢物把于閻婆,教不要去州里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只得依允了?!?/font>
在這樣嚴密的流水作業(yè)之下,這宋江殺惜案也就迅速向有利于宋江的方向發(fā)展了。從張文遠這方面來說,那閻婆惜不過是他的一個玩物而已,這種身份決定了張文遠不可能對此案過于深究。而那老閻婆眼見著失去了張押司這個得力的幫手,也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的道理,又因為得著些好處,自然也就不再糾纏下去了。
至此,通過宋江殺惜事件,可以說當(dāng)事雙方的主要人等都得到了他們所想得到的利益:宋江從衙門的“公人”面前大搖大擺地走掉了;張文遠擺脫了一個潛在的麻煩,又給了同事們一個大大的面子;那老閻婆也得到了一定的物質(zhì)收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補償失去女兒(我總是懷疑她只是閻婆惜的鴇母)的損失。要說苦,那就只苦了唐牛兒一個人!他在鄆城縣知縣的“德政”之下蹲了一段時間的大牢,然后被問成個“故縱兇身在逃”的罪名,“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就這樣從《水滸傳》里淡出了。
三
綜觀《水滸傳》中所描寫的類似唐牛兒這樣的小人物的遭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實像他這樣的人是最容易被當(dāng)成“替罪羊”的角色的。此人沒有家口,光棍一條,又出身草根階層,縱然冤枉,也沒有人肯站出來為他喊冤。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像唐牛兒這樣的人物本身就是一個“又熊又不老實”的“小混混”典型。這類人基本上不務(wù)正業(yè),整天夢想不勞而獲,但是手段又有限,做不成大事,所以既當(dāng)不了像梁山好漢一樣敢打敢殺的強盜,由“小混混”做成專門殺人越貨的“大混混”,又不能老實巴交地安心去當(dāng)一個小老百姓,其結(jié)果往往是奔突于比自己更為強大的“混混”的爭斗之間,不能自已,最終成為權(quán)貴階層和江湖豪俠砧板上的一塊肥肉。
其實,像這樣的可憐的小人物形象,除了《水滸傳》中的這一個唐牛兒之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還有一個很著名的阿Q先生。這兩個人的脾性和結(jié)局出奇的相似:一個身不由己地替人頂罪做了“配軍”,有家不能歸,有“閑”不能幫;一個被人從土谷祠里胡亂綁到刑場生生地給“正法”了。這兩個人的命運能不令當(dāng)今那些沒有當(dāng)流氓的本錢、又直欲當(dāng)流氓的“小混混”的警醒嗎?
這些當(dāng)然都是題外話了。我在這里最想強調(diào)的一點無非是,通過《水滸傳》中“宋江殺惜,唐牛兒倒霉”這種藝術(shù)設(shè)計,我們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水滸傳》所描寫的那個時代的黑暗程度,同時也更直觀地體會到在朝廷的“昏君”、“黑官”和梁山的“黑道”相互絞殺之下小人物的悲慘命運。
其實,倘若認真論究起來,《水滸傳》中的這個唐牛兒在百姓階層里面,還不算是最底層的一個。他至少有生意可做,也能依附在地方大哥宋江等人身上,跟著宋江等人喝點人家剩下的淡湯??梢酝普摰囊稽c是,他在比他更加不堪的百姓面前,也是能夠端端架子,說上幾句硬話的人。而如果像他這樣的一個人都混到了如此悲慘的下場,那些像草芥一樣默默無聞的平民百姓還能有什么更好的活路嗎?
由此可見,在腐敗的政治力量治下,最倒霉的并不是那些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漢們,他們畢竟還有能力、有膽量嘯聚一方,打家劫舍當(dāng)強盜。在那樣的一個黑暗世道下,最可憐、最無奈的乃是那些比唐牛兒更加不如的處在官府和強盜夾縫之間戰(zhàn)戰(zhàn)兢兢、動輒無端遭受屠戮的下層百姓。所以,我固執(zhí)地相信,這個唐牛兒的遭遇正是大多數(shù)在《水滸傳》那個年代所生活的老百姓的真實寫照,他的際遇也正是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老百姓命運的真實寫照。
2014年8月芝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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