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無題》之一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李商隱：《無題》之二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隱：《無題》之三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夜雨寄北》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李商隱：《登樂游原》
一、泛說李商隱
在中國，即便不知道李商隱的人，也多會知道李商隱詩中那些膾炙人口的名句。
前面論《紅樓夢》的時候，我已經(jīng)多次證實，李商隱，是曹雪芹在書中最難忘懷的一個大唐詩人。尤其是才女們在寫詩論史之時，李商隱的詩典，被曹雪芹在書中時時提及引用。甚至，紅樓悲劇人物的身上，幾乎都能找到李商隱的影子，并且包括那些不會寫詩的丫頭們，比如金釧兒、鴛鴦和晴雯等人。
李商隱擅長七律創(chuàng)作。他的七律詩，采韻精準，對仗嚴格；引典精辟，寓意深刻。尤其是他對歷史典故的意義，多有獨到的見解。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原本就有以史為鑒的創(chuàng)作宗旨，故對李商隱情有獨鐘。
還有一個因素，李商隱做為李唐皇室的一支旁系遠脈，與李賀一樣——相較于其他臣子仕人來說，他對大唐江山應該多少懷有特殊情感?；蛟S，他對處于末世的李唐王朝的命運，會有更加深刻的認識。李商隱的這個出身特征，也間接地為紅學索引家之“悼明排滿論”提供了依據(jù)?？偠灾鰹橹袊幕碇膶W巨著的《紅樓夢》，與李商隱之間不可忽視的淵源，從某一個角度講，也是對李商隱之才識的全面肯定。
李商隱的七律詩，其中有很多名篇和佳聯(lián)絕對，都是后世文壇傳唱的經(jīng)典。尤其是他的情怨類詩作，幾乎全是歌詠愛情之絕唱。
這些經(jīng)典的精妙之處更在于，它不僅僅是對愛情的謳歌，而同時是李商隱用來喻政、喻理、喻世的杰作。其中不但包涵著他對世事情理的探索，更隱含著他骨子里濃厚的“憂患”意識。這一特征，更加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化史和文學史上無與倫比的地位。
李商隱的七律和詩作，因用典較多，后世對其詩的評論即多有“隱僻”之嫌。
這其實又是個誤解，其原因有二：其一，因為普通讀者對歷史典故的歷史背景不大熟悉，所以，就對歷史典故的意義和價值取向沒有深刻的認識。其二，因為普通讀者很少有像他那樣曲折、艱辛的情感經(jīng)歷和人生閱歷；故而，也就難以從這些歷史典故的意義和寓意中獲得應有的共鳴。因此，即有了“隱僻”之說。
但這種評論，卻剛好印證了同樣精通經(jīng)史、人生閱歷豐富又曲折的曹雪芹，之所以會對李商隱情有獨鐘。
二、李商隱的苦悲人生和曲折的仕途經(jīng)歷
李商隱，字義山，今之河南焦作、滎陽一帶人；出生于812年前后。他與溫庭筠大概同庚，比杜牧小十歲左右。
李商隱出身于小官吏家庭，他的祖上、祖父和父親，都做過縣令、縣尉、參軍、侍御史那樣的地方小吏或朝廷小官。大約在他十歲左右，父親逝世，他不得不過早地擔負起齊家的責任。因此，兒時的不幸，注定了他人生之初在生活上的艱辛，也注定了他在求仕之途的曲折經(jīng)歷。
在封建宗法社會，尤其在衰敗腐朽的末世，中國文人的求仕手段，主要依靠科舉考試和官場人脈。人情社會中，人脈尤其重要。
李商隱的求仕，正趕上了大唐末世的牛李黨爭時期。在這個不幸的時代背景之中，命運的天秤，似乎也向他多次有過傾斜。
青年時期的李商隱，因才華出眾，在求仕之初即得到了兩個“貴人”——令狐楚、王茂元的先后眷顧。如此際遇，對他以后的人生命運都起著決定性作用。
令狐楚，時任大唐天平軍節(jié)度使。所屬政治團隊，是牛僧孺為代表的庶族集團之牛黨；并且，令狐楚是牛黨要員。所謂“節(jié)度使”，是在唐宋時期的地方行政建制，大概相當于現(xiàn)代副省級之“行暑”（今已取消）這一級別，掌管地方轄內的軍政和民生事務。唐代的天平軍節(jié)度使所轄地，大約在今之河南濮陽、山東荷澤兩個地區(qū)之間地帶。因此說，令狐楚算是晚唐地方上的軍政大員。
求學時代的李商隱，約有十六七歲之時，因文采出眾，得到了令狐楚父子的關愛。他還向令狐楚學習文章寫作，建立了師生之誼。經(jīng)過多次應試失敗之后的李商隱，在令狐楚父子的推薦下，于二十五歲進士及第。顯然，如果以政治團隊所屬而言，李商隱應當歸屬于牛黨無疑。
進士中榜，僅僅是獲得了入仕求官的資格。如果要正式做官，還須官場權要的保舉。
但不幸的是，李商隱在還沒有正式做官之前，令狐楚逝世。顯然，求仕途中的李商隱，在牛黨里的重要靠山倒塌。
令狐楚逝世之后，李商隱經(jīng)人引薦，接受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的聘請，做了他的幕府。涇原節(jié)度使所轄地，在今之甘肅平?jīng)?、和寧夏固原一帶地區(qū)。
王茂元非常賞識李商隱的才能，并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就是這樁婚姻，決定了李商隱一生悲憤、幽怨的人生命運。因為他的岳父王茂元，屬于李德裕為代表的士族集團之李黨要員。因此，李商隱與嬌妻王氏的這樁婚姻，在牛黨成員看來，就是他對恩師令狐楚的背叛——這個評價，在封建社會的儒家文化大背景下，還是比較要命的，即所謂的“節(jié)操”問題。
更不幸的是，正當李德裕在朝堂掌權的三四年間，李商隱的母親病故，他不得不回家守孝三年。因此，他錯過了一生之中在政治領域施展才能的大好機會。
李商隱守孝期滿，回到朝堂的崗位之后，正當他要支持李德裕大展宏圖的時候——在政壇斗爭中，牛黨擊敗了李黨，李德裕集團失勢，遂之牽連到他。
不幸接連而來，似乎在考驗著李商隱的意志。不久，他的岳父王茂元又辭世。于是乎，歸屬李黨之李商隱的兩個政治“靠山”再次倒塌。
經(jīng)過兩次較大的不幸遭遇，李商隱已經(jīng)略有了歸隱意識。
后來，他并沒有氣餒，又通過考試在朝堂和地方上擔任過微職。而在牛黨對李黨的持續(xù)打擊中，李商隱屢受排擠和牽連。幾乎心灰意冷的他，最終決定，跟著一個失勢的李黨成員，遠赴嶺南某節(jié)度使就職。
但不幸又接踵而來，這個李黨要員，很快又遭到牛黨的罷貶，李商隱不得不再次歸閑。
不久之后的這段時期，他還任過周至縣尉、秘書郎等微職。
接著，他又接受了武寧軍節(jié)度使的邀請，去徐州做了幕府，這個地方大員很器重他。但可惜的是，不到一年，這個地方節(jié)度使竟也辭世。李商隱又一次失意。
他的仕途何其不幸呢？
更不幸的人生打擊接二連三，而正當李商隱壯年之際，他的愛妻王氏逝世。人生的命運，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情感命運，也何其不幸呢？
但官場的友人，似乎并沒有忘記他；也沒有忘記他的蓋世才能。就在當年秋天，他又被西川節(jié)度使聘用，前往四川就職。從此，他在四川生活了四年。后來這個友人上調回京之后，出于照顧之情，安排他做了一個管理當?shù)佧}鐵事務的官員。這是一個收入不錯的肥職，對于終生僚倒的李商隱來說，也算一個安慰吧。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是兩句最能體現(xiàn)李商隱憂患情結之絕唱。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那種貌似不錯的光景僅僅持續(xù)了三四年之后，李商隱在家鄉(xiāng)閑居之時病逝，終年四十六歲。我們可以想像，那一夜定然狂風呼嘯，天地同悲。
繼柳宗元之后，晚唐文壇的夜空上，又一顆明亮耀眼的文曲之星，悄然隕落。
三、李商隱的詩文風格和影響力
從上面記述的經(jīng)歷中可以看出，李商隱短暫的一生，相當曲折和辛酸，他幾乎時時受到不幸命運的打擊和折磨。幼年喪父，青年喪母，中年喪妻。并且，于事業(yè)之途上，賞識他、關愛他的師友和親人，也是接連遭遇不測。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他的這些不幸的、特殊的人生際遇，接二連三的打擊著他的意志，摧殘著他的身心。這些不幸，都是形成他詩作風格的最現(xiàn)實因素——即濃郁的憂郁之情和隱含著的強烈的憂患意識、以及折射出來的大愛情操。
然而，難能可貴的是，李商隱雖然時時抒發(fā)著自己的憂怨之情，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消沉。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他把自己的不幸，化作對事業(yè)不斷追求的頑強精神；再化作對愛情無比忠誠的堅貞情操。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在他的詩作中，能夠體會出來的濃厚的憂患情結之原故。
尤為奇妙的是，他的那些精美絕倫的詩句，卻并不僅僅是對愛情的謳歌，更是對世事、對情理的求索。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李商隱是一個天生靈性的稀世才子，他十分看重人生的情感。對愛情真諦的求索，更是他的智慧源泉之所在。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這句詩中所引之典，是漢魏時期兩個有關情愛和愛情的歷史典故。其中的魏王，就是指曹植。曹植與宓妃之間的愛情故事、和因此而遭受的政治挫折，激發(fā)他做成《洛神賦》而揚名史冊，并且成就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篇神話。
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顯然，與曹子建的相似之處是，李商隱與愛妻王氏的婚姻，也影響到了他當時已經(jīng)基本穩(wěn)定的政治前程。但是，李商隱并不在乎這些得失。從這些美妙絕倫的愛情詩句來觀照，他們是十分恩愛的一對夫妻。李商隱對愛妻的情感，幾乎堅貞到了癡迷的程度。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王氏逝世之后，正當壯年的他在四川任職期間，婉拒了友人幾次牽線的婚緣。他竟然為亡妻“守節(jié)”至死，著實令人可嘆可敬。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雖然李商隱的一生之中，不可能只有王氏一位女性。但自從他們結婚之后，他的愛情是純潔的，更是忠貞不渝的。那么，官場政敵對李商隱那些所謂的“背叛”之評價，對他“節(jié)操”的懷疑與人格之攻擊，豈不是不攻自破了么？
因此，可以肯定地說——正是因為李商隱仕途上的步步艱難，才使他鍛煉得更加堅強不屈。正是因為他一生在情感歷程之中接連的不幸，才使他對愛情更加珍愛和懷念。正是因為他短暫一生之中的艱辛，才使他把人生的接連不幸和挫折，上升到靈魂的層面上，來重新審視；以致達到了對愛情、對人生、對生命有了統(tǒng)一認識的高度。
李商隱的這個高度，就是他把一腔的熱情、滿腹的才華和生命的力量，化作對人間的大愛來不斷謳歌。因此，他的那些充滿著濃郁的憂郁之情、同時隱含著強烈的“憂患”意識、以愛情為題材的曠世杰作，才顯得那么優(yōu)美動人；才被后世之人久久傳唱。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個人人格中的憂患情結，是其文化修養(yǎng)中一項寶貴的精神財富。而文化意義上的憂患意識，更是文明進化的必然要素。過了一百年多年，北宋一位文化大師范仲淹，為中國文人明確地提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修養(yǎng)準則。
千年之后，當有著近似曲折的人生閱歷、并深諳中華文化精髓的曹雪芹，在李商隱的那些絕世詩作里獲得共鳴之后，他把李商隱處于大唐末世產(chǎn)生的這種難能可貴的大愛情操和憂患意識，又寄托在筆下一個個美麗絕倫、才華出眾的紅粉女郎身上；從而，完成了中華文化史上一部通俗又典雅的宏偉杰作。曹雪芹似乎在以她們同樣不幸的人生命運，要來喚起人間的覺醒。
或許，當時機成熟之際，李商隱詩作里的憂患情結化作的那些對人間之大愛，和在《紅樓夢》中被曹雪芹升華之后的自由精神和民主意識，會引領著中國文明向一個更加高尚的領域不斷邁進。我懷著對一代詩家李商隱先生的無比尊重，作此文謹表紀念。
一代杰出的詩文大師李商隱先生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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