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車在一座大山腳下停住。
山腳下有一座小村莊，七八戶人家，大約是一個自然莊，青磚紅瓦，屋舍儼然，有世外桃源般的安逸、逍遙和靜謐。天空像擦干凈的鏡子，陽光灑下來，暖融融的。
最美人間四月天。我們沿著崎嶇的山路攀升，在一座大山一座大山中逡巡。滿山黑色的憂傷訴說著山火的無情、暴虐、來勢洶洶，枯黑挺立的松柏似不肯屈服的衛(wèi)士，挑著星星點點灰白的灰燼，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壯和蒼涼。
山頂上，有一片平坦的土地。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棵挺拔的山桃花樹竟奇跡般地長著，淡粉色的山桃花綴滿枝頭，似一樹耀眼的春光，竟活了一座山頭。
正午過后，我們開始下山。
順著山石鋪就的七拐八扭的小路，我和同事慧走進了一戶人家。
那是一座土坯和青磚混合的老屋，晉東南常見的格局，裝了厚厚的舊式木門，用紅、藍、黑對出菱形格的門簾高高挑起來，屋內(nèi)一角同暖暖的陽光融合在了一起。院子里，核桃般粗細的木籬笆圍起來的糧囤里，裝滿了金黃的玉茭棒子。一位老人端著碗、翹著一條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飯，陽光照在她滿臉的溝壑滄桑里，反射著與世無爭安閑的光芒。
我沒留意到大娘是從哪里出來的。大娘直接走向我們，拉著我們就要回屋，一邊說，吃了飯再走。
那是一種不容分說的母親式的挽留，那份誠摯和熱情，讓我和慧都無法再拒絕。
因為上午在閑隙時采摘松針，我的手指上全是黑乎乎的油膩。大娘拿起暖壺，給我們倒水洗手。我擔心山里吃水困難，想阻攔大娘少倒些。大娘手動著，嘴也沒閑著：“孩兒，別嫌棄，我們這里吃的是活水，不是死水，干凈哩?！?br> 山里人家沒有自來水，很多地方也沒有河水、山泉，于是發(fā)明了一種家用“旱井”：在院子里挖一口井，用水泥砌光滑井壁，作為盛水之用。地表之下，石塊縱橫，這樣的井一般挖不出水。旱井里水的主要來源是雨水。天下雨時，旱井地勢低，雨水便流入井內(nèi)，儲存起來。
大娘取出準備用來招待閨女的飯食，招待了陌生的我們。我忽然想，大娘做飯招待兒女的話，或者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老人也可能是見我們來了專門準備的飯食？飯做多了剩下是尋常人家常有的事，米飯剩下了，晚上用雞蛋、大蔥炒了，更好吃啊。
飯是熱的，菜也是熱的。比飯菜還熱的，是大娘的心。
菜是燴菜。燴菜是晉東南人吃米飯常吃的菜。菜的原料有土豆、粉條、雞蛋、黑木耳。這個時節(jié)，土豆是普通人家的主菜，山外的綠色大棚蔬菜進入山里畢竟要費周折；粉條、黑木耳是干透的食材，四季能吃；山里人家大多喂雞，雞蛋應是不缺的。但畢竟雞蛋是大多數(shù)山里人家的“生財之路”，一般舍不得吃。大娘用雞蛋來炒燴菜，可見大娘確是為了“招待閨女”的。
我一邊吃飯，一邊打量大娘所說已有30多年的老屋。屋子里的陳設很滿：東面，是碗柜、老式木箱、磚壘的灶臺和一個大鐵爐；西面，是兩張大小不一的老式木床，木床前還放了一個說不上名字的木柜，約一米半長，雕花彩繪，看起來像是一個古董。屋子中間放了一張八仙桌，兩邊是兩把陳舊的木椅……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切，讓舊時光瞬間活了過來。我的許多歲月就沉淀在母親一年一年用報紙覆蓋著煙熏火燎的墻壁上、張貼著的四季風光的年畫中。我依稀記得家里拆掉時常鬧老鼠的土炕后，父親和母親請來木匠，拆了家里的老櫥柜，做了兩張簡易木床。那簡易的木床，就是我年幼無知時夢想的溫床，許多時光咿咿呀呀，發(fā)了芽兒，開成了夢里的花兒。
人們的感動，很多時候都源于曾經(jīng)的熟悉的和今天的失去。走遠的時光里，看到那些熟悉的背影，尤其印象深刻的，怎能不留戀！
見我們快吃完飯了，大娘又給我們倒水。大娘拿起一個玻璃罐頭瓶，對慧說：“這是一個梨罐頭，剛吃完的，干凈?！比缓笥终襾硪粋€闊口洋瓷缸，認真檢查了里面，給我倒了水。
外面還等著同事。我們匆匆向大娘告辭。大娘一直握著我們的手，將我們送到村外，看我們坐上車。她沒走開，而是站在路邊的地里，看著我們，像送別遠行的兒女。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還不知道大娘的名字。我問：“大娘，你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風中，傳來大娘的聲音：“向俊娥?！?br> 車駛動了，我搖下車窗，向大娘揮手。
這樣的送別，平生只在母親身上發(fā)生過。我的眼睛里有些濕潤。
車出了村莊，我問同行的人，那座村莊叫什么？同事回答：安咀村。
山回路轉(zhuǎn)，村莊消失在背后。我抬眼看向窗外，一樹一樹的山桃花，在春風里，不為人知而又絢爛恣意地開著、美著、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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