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
一、好人和壞人
我一直認為中國文化有很多優(yōu)秀的地方，不信的話去看看云岡石窟，看看古人璀璨的文化。但中國文化也有很多我們需要去改變的地方，比如說在中國文化當中我一直認為有一點是非常糟糕，甚至到現(xiàn)在產(chǎn)生越來越多的負作用，那就是我們的人群中擁有某種思維的定式。什么叫定式？一件事情不是好就是壞，不是黑就是白，不是對就是錯。對好與壞、對與錯、黑與白之間的復雜性體驗不夠，因此我們往往容易輕易地下結(jié)論。我們因為這一個人有一個缺點被你看到了，馬上你就迅速地認為這個人就是一個壞人。這件事情某一個不對的地方被你看到了，你迅速就會下結(jié)論這件事情錯了，徹底地錯了。其實這種思維方式是錯誤的，它使我們整個社會運轉(zhuǎn)都非常艱難，看似一個很小的問題，其實是很大的問題。比如說我們很小的時候去看電影，就習慣問爸爸這是好人還是壞人？爸爸馬上就告訴你。其實不用爸爸告訴你，像我這一代人小時候看電影，只要一看這個人的長相就會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因為好人一定長得天圓地方、字正腔圓的，壞人一定長得像陳強、像葛優(yōu)他爸那樣一眼就知道這是壞人?？墒巧钪杏卸嗌俚烂舶度坏尿_子，又有多少看似長得不好的善良的人。西方就會用一部《巴黎圣母院》千百年來向所有的人傳遞著加西莫多這樣一個丑陋的不能再丑陋的人心靈是美好的。為什么會有《巴黎圣母院》這樣的劇名？其實就是因為西方的維克多·雨果早就意識到了人性是復雜的，我們必須要有這樣的一個創(chuàng)作，改變一代又一代的判斷的基因，見到丑陋的人不會就把他往壞人堆里面歸攏，見到好看的人也絕不會就把他往好人里歸攏，現(xiàn)在社會上長得非常好看的人也可以懷疑一下，長得不好看的也可以尊敬一下。因為不是長相的問題，人性都是復雜的，中國非常缺這一課。在我們的文學作品當中，其實老祖宗也早有很多的描述，像《西游記》里頭，哪個徒弟沒有優(yōu)點？哪個沒有缺陷？混雜在一起。但是奇怪的是千百年下來，中國人都形成了這樣的一個定式，下意式地不去考慮人性的復雜，輕易就說好人與壞人，這讓人群中的矛盾此起彼伏。其實人是什么？人就是如你我一樣，在座的不管是上千人還是幾百人，包括我，我們都一樣，有好的時候，有不好的時候，有被動生氣糟糕的一些行為，也有熱淚盈眶求善的一些東西。最關(guān)鍵的是，一個社會要提供什么樣的環(huán)境，才能讓我們一樣的人群心中最好的那部分展現(xiàn)出來，而把最壞的不好的那部分扼制下去。因為人性就是有好有壞，社會發(fā)展要順應(yīng)人性，去營造讓人性中好的部分生長的一個環(huán)境。
我很討厭站在道德的立場上去討論道德，我也很不喜歡現(xiàn)在很多人去說，現(xiàn)在的中國人很糟糕，道德淪喪，欲望奔騰。 現(xiàn)在的中國人和一百年前的中國人沒法比，跟五十年前的都沒法比，五十年前剛解放那會兒，中國、中國人的素質(zhì)多高呀，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對吧。我經(jīng)常和他們說真逗，五十多年前路上能撿到什么呀，我進一個屋里頭，屋里有什么呀，每家的貧富都差不多，沒什么可偷的?，F(xiàn)如今能偷是因為反差出現(xiàn)了，物質(zhì)的欲望增強了，我始終認為今天中國的人性不比一百年前的中國人差，也不一定比一百年后的中國人好。我們跟歷朝歷代的中國人的人性和全世界的人性是一樣的，有好有壞。問題是現(xiàn)如今我們的社會壞境擁有很多需要改變的地方，因為這些還沒有改變的東西逼著很多的中國人把他人性中糟糕的一面顯現(xiàn)出來，而不糟糕的那一面被抑制了。比如說在座的各位，來了一千個人，可能會有一百個人還是在大街上一不注意隨口吐痰，還會看到紅綠燈的時候亂闖紅燈。但是您不會在這個空間里隨地吐痰。因為這個環(huán)境提示你，你覺得會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那種意識感會明顯地增強，包括周圍人傳來的眼光。我也不能說我從來沒有在地上吐過痰。我剛到北京的時候頭兩天就被罰了款，因為亂扔栗子皮。為什么要用強制的這種東西，包括罰款等等，就是通過一種外在的壓力來抑制你內(nèi)心的好與惡。如果要是方便的話大家想一想，抽完煙就扔煙頭，這多方便呀。我們不能這么做，一個文明的社會，不是人有多好，而是人迫于某種壓力抑制自己的不好。所以我們?nèi)鐣∏∫胍幌?，我們怎么樣成為約束對方的一部分，更重要的能夠約束自己，我們怎么樣不斷地改革，讓人們可以在制度建設(shè)下變得更高尚、更文明。 因此我很討厭站在道德的立場上討論道德。
比如說在去年，中國人都在談?wù)撘患拢阂粋€老人跌倒了沒人敢扶，因為你要扶的話他會訛你。還有一件是小悅悅事件，一個兩歲多的孩子被車壓了，然后路過的十幾個人都沒有伸出援手等等。那么先舉個例子，是不是人們的道德需要改革呢？二十年前，兩輛車一撞，我們經(jīng)?？吹降膱雒媸莾伤緳C下去就打架，為什么，因為動手之后的勝負決定了誰會賠償?，F(xiàn)在兩輛車一撞，你還見過幾次打架動手的？我在北京經(jīng)?？吹降木置媸莾绍囈蛔?，司機下去抱怨兩句，會不會開車，怎么回事啊，算了別說了，算我倒霉。甚至兩個人經(jīng)常拿出一盒煙遞給對方一根，然后點上，聊著聊著把對方保險號一抄走了。那么在撞車這件事上，此時此刻的中國人非常文明，比全世界都不差，甚至更好，還能開兩句玩笑，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現(xiàn)在早已施行了強制保險，不用再通過動手分出勝負來決定利益的轉(zhuǎn)換。現(xiàn)在每一個人的利益和打仗沒關(guān)系，于是人就文明了。因此你看一種社會制度的改革會直接帶來在一個層面上整個人的文明程度的提升，你說他是道德問題嗎？好了回到我們?nèi)ツ隉嶙h的兩件事，老人摔倒沒人敢扶，因為怕老人訛你，是我們的老人如此糟糕嗎？老人也和你我一樣內(nèi)心中也有好與不好的一面。但是我相信大多數(shù)的中國老人都是好的不得了的，一輩子善良。因此老人摔倒沒人敢扶，說是老人經(jīng)常去訛人，誰扶她就抓住誰說是你撞了我，那是因為我們的醫(yī)療保險和養(yǎng)老保險還沒有形成全民覆蓋?，F(xiàn)在我們是老人老辦法，新人新政策。但是相當多的老人沒有享受到新的政策，他的醫(yī)療保險包括養(yǎng)老保險都欠缺。中國的老人或是中國人一直在把家庭和孩子當成一個幸福。我們很多的老人沒有養(yǎng)老保險，沒有醫(yī)療保險，被車撞了，一輩子為人善良，這時候誰攙扶了他，老人這一瞬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當然老人這樣做是不對的，而且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老人是不會這樣做的?？墒悄惴葱押竺娴膯栴}，是人的問題嗎？是制度的問題，是我們的改革還不夠完善，還需要進一步推進的問題。如果有一天中國的醫(yī)療保險和養(yǎng)老保險都覆蓋了所有人，你不會再聽到老人跌倒沒人敢扶，或者老人跌倒時，誰去扶他，他去訛誰的事情。因為那時有保險制度為他撐腰。
對一個城市來說同樣也是如此，我們在運行這座城市的時候，恐怕要思考的不是天天在跟老百姓說什么行嗎？不行！而是要去思考營造一個什么樣的氛圍和環(huán)境，通過一種軟約束，通過平常的教育和潤物細無聲的提醒，來讓我們的市民更多地能把內(nèi)心的善意顯現(xiàn)出來，而內(nèi)心中不好的東西被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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