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fēng)卷得均勻。
蜂團(tuán)蝶陣亂紛紛。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作者 / [清]曹雪芹
選自 / 《紅樓夢》
又到了柳絮作亂的季節(jié)。生活在帝都，除了霧霾令人難以忍受，再就是柳絮和楊絮了，無孔不入地襲擾，你也沒有什么辦法，畢竟植物也有愛和生殖的權(quán)利。
古代稱有寫作才華的女子為有“詠絮才”，來源是東晉的謝道韞。那個典故大家都熟，謝道韞因把大雪比喻為“柳絮因風(fēng)起”而留名青史?，F(xiàn)在看實在不覺得有什么高明，東晉時代的詩歌也沒有這么不中用吧?！妒勒f新語》常常有些并不好笑的段子，讓人看得尷尬。更有人又把柳絮比喻為雪，這種互為喻體的寫作比比皆是，無趣得很。
今天這首詠絮詞出自《紅樓夢》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第六十九回寫的是尤二姐吞金自殺，搞得賈府上下都沒意思。轉(zhuǎn)眼仲春時節(jié)，桃花盛開，林黛玉寫了首《桃花行》，逗起大觀園里文藝青年們的詩性，要求再起詩社，并把以前的“海棠社”改為“桃花社”。不過這詩社并沒有立刻舉辦，中間不是這人生日，就是那人有事，又耽擱了許多時日，桃花已謝，卻是柳絮飄飛的暮春時節(jié)了。史湘云閑著沒事，先寫了一首詠絮詞，大家才又想起有詩社這回事，索性以詠絮為主題開起了賽事會。
這首《臨江仙》是薛寶釵所寫。在她前面，是林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tuán)團(tuán)逐對成逑，漂泊亦如人命薄?？绽`倦，說風(fēng)流。
草木也知愁，昭華竟白頭。嘆今生難拾難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你去，忍淹留。
林黛玉這首，大家的評價是：“太作悲了，好果然是好！”便沒再說別的，寶釵卻說：“總不免過于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俗套。”此詩一出，眾人都說：“果然翻得好。自然這首為尊?！?/span>
這就是曹雪芹的厲害之處，能夠依據(jù)人物不同性格和命運寫出各個不同的詩作。黛玉是一個沉浸于自身命運，又不斷自我暗示的人。見桃花傷桃花，見柳絮傷柳絮，總能照見一個“命薄”的自己。寶釵卻不是如此，用詩人顧城評價薛寶釵的話來說：“她是天然生性空無的人……她一件件事都做的合適，是因為并無所求。林黛玉心性之強(qiáng)，達(dá)到女兒的頂點……但對于寶釵一直心懷恐懼，這個恐懼是一種對于未知的恐懼，她無法明白寶釵的心之所在。”
以這樣的視角來反看這首詩，就有意思了。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fēng)卷得均勻”，史湘云贊薛寶釵“東風(fēng)卷得均勻”，說“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好在哪里呢，好在她的觀察和別人不一樣，黛玉覺得柳絮被風(fēng)吹成“逑”是一種漂泊的命運，可在寶釵眼中，那一團(tuán)團(tuán)的絮球有一種均勻的美感，而且這種美吸引了蜂蝶都來圍著它們轉(zhuǎn)?！皫自S逝水，豈必委芳塵”，柳絮的命運真的就是”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嗎？不一定。下闋第一句就表現(xiàn)出了寶釵那種“天性空無”的品性來了——“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隨聚隨分，柳絮的本性就是這樣的啊，沒有什么可在意的，也不要笑話它生來沒有根基?！昂蔑L(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這柳絮也可以借著頻頻吹送的好風(fēng)，飛到天上去。
《紅樓夢》歷代的讀者和批評家，有推崇黛玉而貶抑寶釵的成見，特別是這首詞的最后一句，在很多人眼中坐實了寶釵世俗的名利心，一種見風(fēng)使舵的成功學(xué)雞湯。其實這對寶釵來講是不夠公平的。就算寶釵有這樣的成功學(xué)想法，那么她能取得最大的成功是什么呢？早年被安排招選入宮沒成就不提了，眾人皆認(rèn)為她最大的成功就是PK掉黛玉，嫁給寶玉，而小說也恰恰是這樣的安排的，但實際上寶釵根本看不上寶玉，在她看來，嫁給誰都是一樣的。顧城說：“寶釵無妄想，亦無理想，亦不會破滅，又啥都明白……實際上，她是最早悟道這白茫茫大地震干凈的人……她是無所求的人，所以你不能以市俗經(jīng)驗推想她的動機(jī)，為什么要什么，她就像月映萬川一樣，只是現(xiàn)象罷了。”
顧城對寶釵的品評，有其偏愛之處，不過曹雪芹在創(chuàng)造薛寶釵這一形象時，其實和黛玉一樣，傾注了無比的愛。曹雪芹對黛玉和寶釵是一視同仁的，所以關(guān)于兩人的評語，也是寫在一起：“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边@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是曹雪芹心目中“水做的女兒”的一體兩面，甚至多面。
薦詩 / 何信步
2017/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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