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讀魯賓遜，是把它當(dāng)做一個兒童讀物來讀的，就是一個人因海難到一個荒島上，要一點一滴求生存的故事。讀時看到這個人因為海難掉到荒島上，心理跟著他著急。
小時候讀故事，對文學(xué)這件事所知很有限，只知道這個故事是不是能夠牢牢抓住自己，顯然這本書對那個童年的我是有達(dá)到效果的。
一個小孩看故事時其實并不知道故事是由人所創(chuàng)造的，并不知道故事是有作者的，他以為這就是故事本身。你是跟著真實的人生心情起伏。
其實英國小說家伍爾夫就曾經(jīng)說，長大之后發(fā)現(xiàn)《魯賓遜漂流記》原來有一個作者，心里覺得若有所失。她以為這個故事是真人真事，是由魯賓遜自己所寫的。但原來還有一個作者叫丹尼爾·笛福，這件事讓人不是很開心。
我后來又讀到羅蘭·巴特說過一句更有趣的話：假如世界上有一種極其專制的政權(quán)，專制到把所有科系都查禁了，禁止你讀人類學(xué)、社會學(xué)，一切關(guān)于人的學(xué)問，這個知識是不是就停止了？他說不會，只要有一本《魯賓遜漂流記》，我們就會重新恢復(fù)所有的知識。
如果今天我們有幸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小時候讀的《魯賓遜漂流記》，你就會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故事，也不只是一個荒島求生存的故事。他食物的取得過程，譬如說魯賓遜被海浪沖上荒島之岸的時候，他的狀態(tài)是這樣的，他沒有衣服可以換，也沒有任何可以充饑止渴的東西，他身上唯一有的是一把刀，一個煙斗和一匣煙葉，別的什么也沒有。
魯賓遜漂流記
他上岸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淡水，他從海岸往里面走了差不多200公尺，找到了一條溪流，淡水的問題就解決了。他第一批食物是在那一艘擱淺在岸上的那艘船。那個大船因為擱淺了，所以船尾翹起來了，船頭進(jìn)了水，但船尾是干的，他在里面找到了面包、米、三塊荷蘭干酪、五塊干羊肉，還有些剩下的歐洲麥子、幾瓶歐洲人用的藥酒等。
他又搜羅了一些衣服，找到木匠的箱子，找到武器，鳥槍，手槍，火藥，他又上船很多次，把帆布、繩索、釘子、螺絲等等都拿下來，又找到了面粉，找到了砂糖?？蛇@屬于文明遺產(chǎn)，是從文明世界帶來的。
在荒島上，他尋求生存的過程中，先是用槍打老鷹，發(fā)現(xiàn)老鷹肉沒法吃，酸楚不堪。然后打山羊，發(fā)現(xiàn)山羊要從上面打，不能從下面打；在樹林中發(fā)現(xiàn)了野鴿，他說味道非常好。然后釣到魚，把魚曬干了吃。
然后看到了陸龜，發(fā)現(xiàn)陸龜和它的蛋都很好吃；然后找到了野甘蔗，找到了檸檬，他那一段時間的糧食分配是早上吃一串葡萄干，中午吃一塊羊肉或者海龜肉，都是烤的，因為當(dāng)時沒有器皿可以做，晚上吃兩個海龜?shù)?。食物從采集階段走到了培育階段，他開始種麥養(yǎng)羊曬葡萄干。
他開始做工具，做木架，籬笆，燒陶罐，編竹籃，做獨木舟；他的衣服后來破了，他就用獸皮做帽子，做皮雨傘，做皮衣皮褲，做靴子，然后開始把房子從洞穴里頭建成有茅草，有屋頂?shù)臉幼印?/span>
我們今天回頭看，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文明建造的過程。
這個故事引發(fā)了后來的一個類型，實際上我們有大量的故事后來都是關(guān)于一個人或一群人落在荒島上，然后這群人怎樣用非常有限的資源來重建文明的。比如凡爾納的《神秘島》，六個人加上一只狗，落在一個島上，他們是從熱氣球掉下來的，掉在荒島上，然后重建文明。最近出現(xiàn)的《火星救援》也是魯賓遜式的故事。
有一次科幻小說家埃塞克·阿西莫夫就問，為什么人們對魯賓遜式的故事這么感興趣？以他的看法，魯賓遜故事之所以有力量，因為人們想要問一個問題。
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美國科幻小說黃金時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阿西莫夫說我住在紐約一棟大樓的37樓，當(dāng)我想要煮飯的時候，打開爐子瓦斯就來了，我想要水的時候，打開水龍頭，水就來了，我開燈，電就來了。這些事我通通沒有做，我是被社會所支撐的一個人。這是所謂的文明。
我們在這里生存，只需做很少的事，可生活所需都有人幫我們解決。而假如有一天這個文明棄我而去，我到底能不能活下來。他說我光是想到從37樓走上來再走下去就非常困難。
魯賓遜式的故事，是說一個人本來已經(jīng)享受了文明的支撐，當(dāng)有一天文明棄他而去，他落在一個荒島上，就有機(jī)會用一段時間，重復(fù)人類幾萬年的歷程——從食物采集、食物種植，到工具生產(chǎn)，到衣食住行樣樣具備的社會、顯然這樣的故事是很大的安慰和慰藉。說明不管在什么情況下，我們其實擁有完整的文明發(fā)展的記憶，所以我們有能力重建文明。
這話也讓我明白當(dāng)時羅蘭·巴特說的那句話：如果所有學(xué)科都被查禁了，僅僅是一本《魯賓遜漂流記》我們就可以重建人類所有的文明。
其實很多處境都有它魯賓遜的故事在里頭。
1949年國民黨政府跑到臺灣，其中有一個家庭，后來他們的女兒成為了我的妻子。他們離開家鄉(xiāng)，40年后才有機(jī)會回到江浙一帶，回去尋找他的家鄉(xiāng)。他們剛到臺灣的時候，我猜想是有點驚慌的，因為他的味覺是江浙式的，可是菜場是臺灣式的，街上賣的菜，賣的魚都是他不認(rèn)識的東西，你要怎么樣用這個東西去做烤麩，做腌篤鮮呢，你要怎么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重建你的文明呢？
傳統(tǒng)的臺灣菜市場
一點一滴地，要等到一個人在高雄做出第一罐豆瓣醬，四川老鄉(xiāng)才得到他的安慰，要等到有人能夠在當(dāng)?shù)刂刂瞥隹钧?，江浙老鄉(xiāng)才得到他們的安慰。他們也花了很多年的時間來適應(yīng)這個全新環(huán)境。有的是用記憶把故鄉(xiāng)的東西重建起來，有的就地取材產(chǎn)生他們概念中的東西，但是新的。
比如說在我太太家里，我看到他們稱為翡翠豆干的菜，其實就是馬蘭頭拌豆干，但是臺灣沒有馬蘭頭，所以他們得去找一種類似的青菜來代替馬來頭。他們試了菠菜，試了茼蒿，我的確也在我岳家看到一整個魯賓遜的過程，當(dāng)我們跑到異環(huán)境，其實那個奮斗就產(chǎn)生了，這個情景不僅僅是你從大陸跑到臺灣那個孤島，你跑到美國那個大陸也會有那個情景，你跑到歐洲大陸也會有那個情景。
哪怕是從福建跑到北京可能也會有這樣的情景要去建造。這些故事每天都在，但是讀一本魯賓遜，給了我一個了解這件事的方法，解釋這件事的方法。
原來在小說中我看到是一個讓人愛不釋手的故事，不過經(jīng)過長時間與一本書纏綿不去的閱讀，你就發(fā)現(xiàn)每一本書在每個時間段會產(chǎn)生不一樣的意義。讀書不一定讓我變得更好，但起碼讓我了解一件事時更多一個角度，因為我的一生只能這么局限，但讀書會使我的經(jīng)驗擴(kuò)散出來，是別人的經(jīng)驗嫁接在我身上，如果我嫁接了一百本書，我就是一百個人生，嫁接一千本書，我就是一千個人生。天下沒有比這個更劃算的事了。
那些給我們提供了故事樂趣的每本書，在未來知識增長的過程中，顯然可以不斷變成我們生活的伙伴，也在我們的心理健康上，知識發(fā)展上扮演某一種角色。
我猜想，一個人如果有讀書的動機(jī)，極可能是因為他看過一個好故事，說：我覺得這個故事很好看，我想知道還有沒有這么好看的故事，還有沒有更好看的故事，這逼迫他去尋找下一個故事。
回想起來，一個人會不斷讀書，應(yīng)該感謝當(dāng)年曾經(jīng)給過他好故事的那些書，他才有這個動機(jī)不斷去找書，不斷克服一個個困難，直到后來到什么書都能看的地步。
所以我也常想，也許今天當(dāng)我們抱怨所有的小孩不讀書時，我們應(yīng)該想想，我們有沒有讓他倒盡胃口。我們?nèi)绻屗袡C(jī)會接觸一兩個好故事，他那么喜歡，我猜想那個動力足以讓他后來去面對艱難的故事，包括連一個故事都沒有的書。
只是整個社會的教育系統(tǒng)讓小孩倒盡胃口的能力遠(yuǎn)高過讓他他們有興趣的能力。我們教育的專長就是讓小孩對書倒盡胃口，使得讀書這個活動變得不自然了，變得有更高明的目的，更了不起的理由。
回想起來，我應(yīng)該感謝小時候讀過的任何給過我好故事的書，《魯賓遜漂流記》顯然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幾本書之一。這些故事等我有更好的讀書能力再回去看的時候，當(dāng)然會有很多不同的感觸。
臺灣現(xiàn)在是一個讀書很開放很自由的社會，但并不是很久以前就這樣，在我年輕的時候，取得書籍是非常困難的。當(dāng)時的社會有很多限制，很多禁忌。財富上也使我們要取得一部境外的書非常困難。
在一個很封閉，很局限的社會里，我們這些很想要多看一點書的人，的確是要費一些力氣的。
我年輕時對知識是有一些向往的，希望有機(jī)會看到更多的書。所以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拿到第一份比較像樣的薪水時，我就打電話找了一個貿(mào)易公司的人，跟他說我想要買一部大英百科全書，可不可以告訴我，有什么方式可以讓我買得起？
這個貿(mào)易公司的人有點同情我這樣一個想要讀書的人。說這樣吧，我?guī)湍闳ミM(jìn)一套書，給你算個價格，給你一個長時間的分期付款，以后你每個月付一定的錢，買下這部書。
所以我當(dāng)時要用薪水的1/3，連續(xù)付48個月，才可以擁有一部大英百科全書。那個錢在當(dāng)時大概可以支付臺北近郊一套房子的頭期款。幾個月以后，我拿到了這一整部第11版全新的《大英百科全書》，剛拿到的時候很開心，每天都翻它，聞它的味道。
但很快這個開心就有一點打了折扣，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書好像怪怪的，很多地方都有黑墨涂去，有些地方只要寫到1949年以后，后面就都涂掉了，如果長一點就會有一個貼紙，把它貼掉了。當(dāng)然那是70年代末，在臺灣讀書也不怎么容易。
其實買一部《大英百科全書》現(xiàn)在想來是很蠢的行為，因為這是工具書。百科全書運動本來有它的啟蒙意義，后來只不過是一個工具書而已。
不過那個行為反映的不是這個行為對不對，反映的是一種向往——就是一個人想要在他局限的環(huán)境里頭掙脫出來，想要跟世界的知識面對面。而在那個時代你要用這么大的代價。
如果今天有個年輕人跟我一樣想要接觸這樣的知識，他要怎么做？他要花多大的代價？理論上今天他只要接上網(wǎng)絡(luò)，就有十倍，一百倍于大英百科全書的內(nèi)容，他的代價幾乎是零。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有沒有像我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一樣饑渴。如果他一樣饑渴，他的知識累計的速度會是十倍，二十倍，一百倍于我們那個時代的人?？赡墁F(xiàn)在要那么饑渴不容易了，因為他有太多的誘惑和太多能量的消散，因為太多東西要爭取他的注意力和他的喜好。
但在任何時代想要求知這個力量我相信永遠(yuǎn)都在的，去買一本書這個行為，本身不管這個書長什么樣子，哪怕沒有形體，是一個電子書也罷，取得一本書的行為本來就包含著改良自己的動機(jī)，我為什么要多讀一本書呢？我是想讓自己更好。
他讀這本書，只是反映他今天的能力，讀不了很厲害書的人是不幸，而不是不道德。是他沒有那么幸運，有人讀書能懂能進(jìn)，這是他的幸運。有些人要慢一點，要少一點，那我們要認(rèn)同他所有的努力，要想象他今天讀這個書，代表著他未來有可能不止于讀這個書。
書的力量也是神奇的，看起來只不過是一本書，但有時候就造成了你認(rèn)識的斷裂，今天在這里，明天就到那里，那個化學(xué)變化是怎么來的，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你回頭看，（發(fā)現(xiàn)）你今天看的東西的確跟當(dāng)年不同了，這個境界是什么時候跨過去的，我不能完全識別，但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jī)會。
我覺得任何文字都有一個搏斗的過程，要跟它打交道是要有一些努力的，我們對那一切行動都要替他感到高興，覺得他有一種可能。
今天的工具其實是給了新一代更大的可能，比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可以更快地去接觸到世界最精彩的東西。如果他沒有善用這個情境，我也只能說，那是可惜了。
但我覺得讀書是一種福分，而不是一個義務(wù)，不想讀書的人，一點不妨礙他的存在。我有一位朋友，他是一個小說家，也是一個天賦很高，會多國語言的一個朋友。他家境非常好，所以他也不愁衣食，就很想為文學(xué)多盡一點力。他出錢出力，挑了各個國家現(xiàn)代語言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親自翻譯或找朋友翻譯，又找出版社想盡辦法讓他們出版，做了很多貢獻(xiàn)。
做完之后，他就充滿了挫折感，跟我說這個事他覺得不該做了，因為一本書連兩千本都賣不掉，這個社會已經(jīng)不讀書了，我做這個事干嗎。我很想安慰他，但可能我安慰的方法不太好，我跟他說，其實最壞的狀況還沒來。
我說在歷史上，一本書有很多人讀這是種短暫的現(xiàn)象。如果你有機(jī)會仔細(xì)想想出版的歷史或者創(chuàng)作的歷史，讀書向來就不是大量的工業(yè)化的行為，這個工業(yè)化的行為是從19世紀(jì)末，差不多就是狄更斯在寫小說的時候到現(xiàn)在。
《魯賓遜漂流記》已經(jīng)是史上有名的暢銷書了，不過那個暢銷書也不是我們今天所認(rèn)識的暢銷書。中古世紀(jì)所謂的暢銷書可能是指兩百年賣了兩千本的意思。
在那個時代很多作者包圍一個讀者是很常見的事。在中古世紀(jì)，一個創(chuàng)作者寫書，可能有一個所謂的贊助者，通常是一個貴族，起碼會提供一個政治庇護(hù)，讓你把書獻(xiàn)給他，所以那個書是dedicated to誰誰，那這個人就提供了政治上的庇護(hù)，你的書出來，萬一思想上有什么沖突，起碼他保住了你。一個時代里這樣的人不是很多，所以很多作者都要獻(xiàn)給同一個人，因此這是很多作者包圍一個讀者的時代。
今天我們覺得跟工業(yè)產(chǎn)品一樣，一本書出來就應(yīng)該有很多人來讀，我們甚至把它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把它當(dāng)做要求。（遇到）那些不讀書的，或者書賣得不好的情況，我們就急得不得了，覺得這個世界完了。
但實際上書比你想象中更頑固更頑強，歷史上那么多燒書禁書的行為，但書仍然流傳久遠(yuǎn)，原因不是來自于工業(yè)化的生產(chǎn)，而是來自于一直有一些追求閱讀，甚至使閱讀產(chǎn)生新意義的人。
每一個社會都有這樣的人，而且我必須說，現(xiàn)代是歷史上有最多這樣人的時候。所以我們現(xiàn)在說中國讀者不讀書了，臺灣讀者不讀書了，都是一種比較的概念，去年跟今年比起來，更多人上網(wǎng)了，書少一本多一本，出版社變得艱難，書店變得艱難，這個當(dāng)然是事實。
書會花果飄零，散成一個個網(wǎng)頁在各個地方，不再是書那個樣子。那個美好時代曾經(jīng)發(fā)生過，我們可能還有點眷戀，但我說真實的書的意義不在于賣很多，不在于很多人讀，真實的意義是，有時候一本書對一個人會產(chǎn)生一種作用，這件事他一直存在著。我用這個角度來看書的頑強，看出版跟書頁的源遠(yuǎn)流長。
回過頭來說，精神生活一定要是全面性的嗎？我們希望它是全面性的，是因為我們覺得那是一個福分，我們希望大家都有。那如果有人不要，我想這也沒關(guān)系，那些在乎的人會使這個事流傳下去，那個力量還是蠻大的。
我只要想象每一本書在年輕人身上，在小孩子身上起過的種種作用，就覺得這個力量不要小看，我也不覺得現(xiàn)代化、后現(xiàn)代化這種種怪象和亂象會把這些根本的力量，幾千年的力量毀于一旦，我不覺得有那么大的力量。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