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錦是西雙版納最著名的民間手工藝之一,極富民族特色,圖案以大象、孔雀、熱帶植物和宗教花紋最有代表性,標志性的顏色是紅、白、黑三色,制作精美,但工藝相當復雜。
在西雙版納尋最好的傣錦,所有人一致回答,去找玉兒甩吧。玉兒甩是這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據(jù)說她的作品一眼就能和別人的區(qū)分開來。她今年57歲,住在嘎灑鎮(zhèn)的曼孌典村,她家院墻上灰底白字橫排掛著"西雙版納傣族織錦傳習所"的字樣,看起來好像一座掩映在碧水山林間的藝術大師工作室。因為找她來買傣錦的人絡繹不絕,幾年前她在家門口擺了間小房做商店,后來州上出錢幫她翻修了這個小空間,換成了落地玻璃的墻和大門,并改名傳習所,希望她既可以展示傣錦工藝,又能帶動全村婦女到這里來學織錦技術。
上圖:傣錦織物制作的童帽
傳習所的墻面上林林總總掛了各式傣錦藝術品,最多的是大約兩尺寬的長方形圖案布,織滿幾何圖案的適合做沙發(fā)布或地毯;只在首尾兩側織花紋,中間是平整致密的純色布可以拿來做桌布。還有些五六十厘米寬的花紋布,圖案和底布顏色反差很大,最適合做桌旗,如果是顏色統(tǒng)一圖畫簡單的,還可以拿來當圍巾。除此之外她還做了些傣錦的衍生品,手提包、抱枕、傣族筒裙和花色被套。這些展品大多是玉兒甩織的,也有一些是同村婦女織好后拿來寄賣的。玉兒甩說,展示的僅僅是最近完工的,不算最好,從16歲開始學織錦以來,她精心篩選了一些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收在二樓臥室的床頭柜里。
她多年積攢的這些寶貝用的都是傳統(tǒng)老布,平整的織布上厚厚地織一層花樣,但摸起來依然柔軟,甚至翻到背面圖案還是一樣整齊。那些古老的圖案幾乎經(jīng)久未變,總是幾種基本線條的組合和代表傣族的動植物圖案,顏色也都是傳統(tǒng)而穩(wěn)重的,她唯一的一幅用到粉色的錦圖看起來十分娟秀,用粉色和紅色、綠色拼接在一起為背景,前面是人和馬的簡筆畫線條,勾勒了傣族的春天。與精巧入微的云錦比,傣錦呈現(xiàn)的是稚拙和淳樸,如果加入桃紅、橙黃或粉藍這些現(xiàn)代人喜歡的顏色,傣錦就會變得像俗氣的民族村工藝品??磥砜慈ミ€是最喜歡用紅、白、黑三色編織的傣錦,圖案不求逼真,只是盡量用簡潔線條表現(xiàn)出神韻。
玉兒甩穿一身尼龍質地的傣式長筒裙,頭發(fā)捋到左側,從下而上繞到后腦勺,盤一個髻,她和所有傳統(tǒng)傣族婦女一樣,從十幾歲時開始學織錦。"解放前我們家是這里的名門。我奶奶的爹有五個兄弟,她媽有四個兄弟,我們這家人一起建了現(xiàn)在這個曼孌典村。奶奶的爹在這里當大官,家里也做生意,很有錢,他托一個美國的商人帶來一臺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縫紉機送給我奶奶。"玉兒甩的奶奶是村里的織布高手,解放后打倒領主,她家的財產(chǎn)被沒收,爺爺、奶奶也成了普通農(nóng)民。不過好在縫紉機還在,奶奶就開始當裁縫,從紡線開始,織布、裁衣。"她男式、女式衣服都會做,布朗族的衣服也會。她織的花紋最好看,所以周圍幾個村寨的都來找她,那時候沒有電燈,我記得她常常半夜點著煤油燈還在做。"
她從彈棉花開始學,先學紡線、織布、染布。"以前沒有人工染料,用的都是純天然的,但非常麻煩。"玉兒甩說,當時的顏色只有四種:藍、黃、綠、紫。藍色取自板藍根,黃色來自黃姜,綠色用的是樹葉,都是先舂碎再加鹽入鍋煮,煮好后倒進一個裝著炭灰的籮筐,過濾出水分。最奇妙的是紫色的萃取,用的是一種奇異的蟲卵,加工后是紫紅色的。四種顏色里蟲卵最難找,所以紫色布料賣得最貴。染色前,織好的布要先泡幾天充分軟化,放染料桶前要把布充分擰干,不然顏色會染不均勻,染的過程需要加熱,要用中火煮至少半小時。
玉兒甩說,雖然奶奶是織布高手,她學藝也并不輕松。"奶奶從不會手把手教我。她只告訴我要上幾股、下幾股,之后給我一個樣本讓我自己看。我記得有一次織一匹馬,到了馬腳的地方我怎么都不會走了,就反復看,數(shù)每一行都有幾根上、幾根下,數(shù)到頭昏眼花也數(shù)不清楚,學了兩年才學會了基本圖案該怎么走線。"
玉兒甩說,年輕時,婦女的織錦技藝代表著她們的才德,但隨著時間推移,這項古老而笨重的織布技術被大多數(shù)人摒棄,她是其中極少數(shù)一直堅持下來的人。她穿一雙軟底的淺口鞋,聊天時也喜歡坐在織布機前隨意地推拉兩下。"平時干農(nóng)活回來,有時間就喜歡織布。別人沒事的時候喜歡聊天、玩牌,我沒那些愛好,就想自己一個人琢磨著怎么把圖案織得好看。"當時織布也是為了貼補家用。"70年代的時候,兩三天織一截出來,一截就賣一塊錢。當時棉花很不好找,為了多掙一點,就先織幾塊布出來,去和哈尼族人換棉花,能多換一點回來,紡了線織了布再拿出去賣。到了80年代初,供銷公司和我們村合作,每個月來收一次布,但后來就不了了之了。那時候我就開始每年潑水節(jié)到西雙版納州賓館去賣,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專門賣給'老外',56厘米寬,1米多長的織錦,一對兒賣30塊錢。日本游客最有錢,從來不還價。"
玉兒甩的織布機是奶奶留下的,結實的木料搭起一個四方的空間,人坐在一側,面前是被兩層密密麻麻的尼龍繩吊穿著的近千根棉線整齊地鋪展著。織錦是在織布基礎上的更進一步,但基本原理相同,靠的都是線與線的十字交錯和上下疊穿。垂直面對身體的線叫經(jīng)線,橫在身體面前的線叫緯線。經(jīng)線是已經(jīng)固定好的,根據(jù)玉兒甩今天要織的寬度,經(jīng)線一共是960根。這團碧綠色的線團首先被拴在織布人一側的一根木頭橫梁上,先向后繞過最外側的橫梁,再翻折回來,從織布機的頂端拉直到人所坐位置的對側,再從對側的頂端沿著織布機的外框向下,從第二根橫梁的下面拉回來,最后固定在織布人身前的圓柱木棍上。圓柱木棍通過一個榫卯結構和織布機主體扣緊,把用作底色的經(jīng)線繃直,同時線團可以隨時調節(jié),松一段棉線出來,織布人用圓柱木棍卷回一段織好的布再次把經(jīng)線繃緊。把經(jīng)線和緯線扎軋致密的工具叫作扣,是一個兩側木板固定,中間小竹條豎直排列的條板,每一根竹條縫隙中間穿過一根經(jīng)線,可以保證經(jīng)線根根分明,緯線橫穿經(jīng)線中間,人扶著木板邊一推一拉,一行就織勻實了。如果只是織平布,就只需要結構最簡單的一組花紋縱來控制經(jīng)線。一組花紋縱由兩排尼龍線組成,和扣一樣,它們都從織布機頂端的一根橫梁上豎直吊下,橫穿經(jīng)線中間。兩排尼龍線分別控制提起和落下的經(jīng)線,在織布前,要拿挑花板幫忙捋線,把960根棉線一根一根分別和尼龍繩交叉,交叉后尼龍繩打一個活扣把這根經(jīng)線固定在其中。960根棉線相互錯落,其中480根朝上,480跟朝下,尼龍繩全部鎖定完畢后,分別拿兩組小竹條把一排尼龍繩橫著掛起,并延伸到腳下分別拴在一根木棍上。緯線只有一股,固定在梭子里,織布時腳下先踩左邊的木棍,960根經(jīng)線被齊刷刷地交錯著上下分開,梭子從一側橫著滑過交叉線中間,從另一側穿出,這時右腳再踩下木棍,960根經(jīng)線瞬間顛倒了位置,雙手抓住扣上的木板,往回使盡一拉,整齊的一行就出來了。這僅僅是織平布,光是在花紋縱上穿線就已經(jīng)把我聽暈了。如果是織錦,經(jīng)線的變化會比這難百倍。
玉兒甩今天織的是一個較簡單的花紋,只在每一個單元的最下方出現(xiàn)三組黃色的小山狀斜線和一組紫色的菱形圖案,其余地方都是深藍色的平布。即便是給這個簡單的圖案挑花,她也花了十幾天時間。她現(xiàn)在做的是一家公司的訂單款,挑一次花可以重復做很多件成品,能稍微節(jié)省點力氣。去年她在北京的老國展做展出,帶了自己的十幾件精品過去,最后全部賣掉,賣了3萬多元。那些作品圖案精美,體量大,而且每件都是獨一無二的。
就沒有機器能替代人工完成這種復雜又原始的挑花工藝嗎?1983年,州里派她去南京的云錦研究所學習。"當時領導的意思是去和南京交流一下,看看人家能不能幫著造一臺機器出來。我還把這臺織布機帶去了,結果專家研究后說改不了,沒法用自動化的設備替代。"玉兒甩說,她看了云錦的編制方法,和傣錦有天壤之別。"云錦是一個人在上面提花,一個人在下面穿不同顏色的線,不織正面織反面。傣錦織正面,但反面看過來圖案也一樣好看。"那次學習雖沒達成改機器的目的,但玉兒甩系統(tǒng)地學習了畫圖的技術。"我小時候學織錦都是看著老人的樣品來學的,后來自己織,想設計圖案,只會打叉叉,每個叉代表一個點。到了云錦研究所才知道有一種叫衣匠紙的東西,每一個格代表一個孔,畫出來清晰多了。"在南京上了一個月的課,她接觸了很多云錦的圖案,回來自己的思路也被打開了。"以前我們傣族只會織一些佛教圖案,現(xiàn)在我也設計了一些生活化的花卉、人物等等。"她用彩色筆畫好圖案,包上塑封皮,和那些多年篩選出的寶貝一起放在床頭柜里。她準備用自己最真誠的方式將這項技藝留給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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