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黃焦黃的關東煙葉,帶著北方特有的辛辣,每每燃起,總要給擁雜的小屋增添一股苦澀的辣滋滋的氣味。當我們哼著歌謠、卻因辣味吸進氣管不得不咳上幾聲時,煙霧中,瞇著眼睛的奶奶,總要微微露出一絲負疚的笑意,就同那煙一樣,有幾分苦澀。
奶奶和煙
文|以煜
奶奶,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舊時代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最明顯的,要算那雙裹著的小腳了。關于它,腦中約略記得,兒時奶奶教的一首古老歌謠——
新年到,新年到,敲鑼打鼓放鞭炮。
老太太要裹腳,老頭兒要戴紅纓帽。
歌謠給我的童年帶來過多少美妙聯(lián)想?記不清了,只記得每每唱起,大都是過年的時候。我們穿著新衣跑里跑外,嘴里不停地哼著、唱著。這時,奶奶在忙年的閑暇,總是卷起一支煙,燃著,端坐在一邊。裊裊升騰的煙霧包圍著她,置身在云霧中一般。慈愛地瞇縫眼睛望著我們,像駕著云霧回到了童年,想起奶奶的奶奶教她唱這首歌謠的情景,她的模樣在我們眼中,平添了幾分凝重。
幼時的記憶盡管朦朧,這個印象卻十分深沉與強烈。
兒時的印象里,奶奶和煙是分不開的。焦黃焦黃的關東煙葉,帶著北方特有的辛辣,每每燃起,總要給擁雜的小屋增添一股苦澀的辣滋滋的氣味。當我們哼著歌謠、卻因辣味吸進氣管不得不咳上幾聲時,煙霧中,瞇著眼睛的奶奶,總要微微露出一絲負疚的笑意,就同那煙一樣,有幾分苦澀。但要從那苦澀中品味出什么來,卻不太容易。可煙,卻經常撩逗著我的好奇,因此,常溜到奶奶身邊兒,趁奶奶不留意,迅速抽出一條煙紙,也想學她的模樣,可每回拿到紙,來不及做第二個動作,奶奶暴著青筋的手就輕而堅決地把我的手撥到一邊,嘴里慍怒道:“去,孩子家,什么也想動!”之后,又瞇上眼,吞吐煙霧想心事兒去了。每逢這時,我只好怏怏地離開。
那時,我們還小,就連二姑,也不過才是個十六七歲的黃毛丫頭,誰還有心鉆到老人心里去探究秘密?不過,那時,十口人一大家子,父母每日上班,家里一切由奶奶照料,也夠她忙活的。就這,她也忘不了那煙。每天清晨,不,應該說是凌晨,只要睡得輕些的時候,總會聽到奶奶三點半即起,黑暗中先“唉——”地嘆上一聲,接著“嚓”地一響,一團火光把奶奶的影子放大到墻上,晃動著,打著顫兒。是火柴燃起的火苗,接著又熄了。這以后,便能聽到從奶奶“吧、吧”的吸吐煙霧的聲音。睜開眼,還能看到忽明忽暗的煙頭兒的光亮。醒后一支煙,成了奶奶的習慣。是在驅趕夜神的困惑嗎?煙火熄滅后,便是一陣細細簌簌的穿衣聲,輕輕的。之后,奶奶下炕了,腳步仍是輕輕的,不用點燈,便能習慣地摸到廚房。不久,廚房傳出劈木頭生火的聲音。天天如一的節(jié)奏,我們早已習慣了,絲毫不影響家人的酣睡。待醒來時,一大鍋黃燦燦的玉米面貼餅子已冒著熱氣在等候我們了。這時,奶奶好像做完了全天的第一件大事,回到炕頭,又不動聲色地抽出一條紙來。那是用舊書裁成的,齊棱齊角,正好能卷一支煙。奶奶把紙從中折成凹形,左手托住,右手撮起一點黃燦燦的關東煙屑撒上去,然后一卷,一轉,一擰便成了。煙是獨特的,一頭細,一頭粗。粗頭擰完后留下個尖兒,很有趣兒。每次我都看那尖兒好奇,可每次奶奶都在點火前把那尖兒擰掉。這一連串的動作,奶奶做得那樣熟練、自然,用不了多少工夫。然后,在辣滋滋的煙味中,她開始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吃飯,連圍裙都不解。每到我們狼吞虎咽地吃得差不多了,她才放下小煙盒,兩手在圍裙上抹抹,慢悠悠地來到桌前,隨便吃點,之后,又默默地收拾了。似乎煙比飯重要。
據(jù)說,奶奶本不抽煙的。什么時候抽起來的?不知道。聽媽媽說,是在爺爺死后。那么,該不是因為孤獨、寂寞;該不是想爺爺了吧?煙似乎成了奶奶離不開的伴兒,并且一色的關東煙,抽得很兇,只要手一停下來,便立即要卷上一支。一直很硬朗的奶奶,漸漸地咳嗽開了,卻很少聽見父母勸她少抽點。偶爾聽到二姑勸她幾句,便會看出她的不快來。為什么?說不清。白天,父母上班不回來,姑姑們上學,我們弟兄幾個成天在屋前房后撒野,家里只有奶奶,誰也沒想過陪奶奶解悶,開心,而奶奶也習慣了。她有煙,一支煙能使她減少苦凄。也許正是這種緣故,父母才不介意吧?不,不對,好像,好像是聽奶奶對二姑說過:“你爸爸活著的時候,就愛抽這煙的,平時身邊總離不開一個小煙袋和用繩拴在一起的煙袋鍋兒,有事沒事嘴里總叼著它。”說這話時,奶奶的面龐是舒展的,像在數(shù)說什么家珍。這些話也只有和二姑偶爾講講,同我們從來不說,但是能看出,奶奶的心里有不少事,不過,只能藏著,怕勾起什么不悅來。
解放前,奶奶富貴過一段時間。她本是苦出身,卻被商人的爺爺看中了。爺爺家有幾百畝田產,在沈陽、大連、營口等地經營著錢莊、糧行。奶奶的象牙床,麻將桌旁手端銀洋的小伙計,曾是她舊時生活的一個縮影。解放前夕,爺爺?shù)纳虡I(yè)顯出窘迫,一夜之間產業(yè)全部關閉。好在奶奶本就是貧家女,受得了窮。隨同爺爺把房屋、財產作價,攜家?guī)Э诨氐缴綎|蓬萊老家,可是,大奶,二奶已帶著家小出走,家中空留百畝田產與十幾頭牲口。還沒容重振家業(yè),老家就解放了。緊接著土改開始,爺爺因為經商,雇工,還有土地,被劃為地主兼商人。
這些,奶奶從未說過,是我下鄉(xiāng)后,媽媽看我時悄悄講的。因此常想,煙霧從奶奶口中吐出,圍著她裊裊浮動時,該不是往事如煙在她腦中縈繞吧?只是不曉得那情絲是凄苦還是甜蜜?她使過傭人,做過生意,但從未感到自己同傭人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她生在清苦人家,和傭人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生意倒閉時,幾位傭人還拉著奶奶傷心地落淚。解放后,有幾位跟爺爺做過事兒的伙計,還打聽到奶奶他們的下落,托人捎來口信和小地方的特產。土改那陣定成份,她想,定就定吧,本來也是嘛!哪知道,這個成份事后竟使這個家庭一蹶不振,比人要低一頭呢!為此,她常自怨自艾:“前生沒修下福哇,早知道過幾天寬裕日子會叫后輩遭殃,我何不去受幾天苦呢!”
是的,奶奶家是城市貧民。跟著爺爺才背了黑鍋,她的妹妹嫁的是個窮學生,解放后卻成了軍官太太,遠居大城市?!懊镒⒍ò?”奶奶常這樣感嘆。因此,她把全身心都投入到這個家庭的操持中。爺爺,這個家庭的“禍根”,奶奶從來不提。家庭因他失色,她怎還有興致在家人面前提起他呢?因此,在我的記憶里,幾乎沒有一點爺爺?shù)挠白?,甚至連爺爺叫什么名兒都不知道。越這樣,奶奶心里自然越不是味兒。她的老伴——這個家庭的締造者,真就這么不值一提嗎?她抽起煙來了,似乎是為了燒灼心中的苦悶,還因為那煙是爺爺曾經抽過的。煙替代了爺爺,成了奶奶離不開的伴兒。
說煙成了奶奶離不開的伴兒,也不確切,中間畢竟還是斷過一次的。好像是在我五歲那年,姑姑們長大了,特別是二姑,已出落成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考入了牡丹江醫(yī)藥??茖W校,成了這個家庭建立以來第一個走出去的人。她意識到母親的孤獨,意識到母親的心應得到女兒的撫慰。記得是個寒假,二姑從牡丹江回來,奶奶顯得格外快活,話也多了起來,可是一天下午,二姑不知跟奶奶嘀嘀咕咕說了些什么,奶奶很固執(zhí),好像說了句:“放,放!我就這點玩意兒,放下了我能干些啥,一個人廝守著?”我好奇地悄悄湊了過去,才知道,是二姑勸奶奶戒煙。二姑是學醫(yī)的,她給奶奶講了抽煙的害處,并且說:“你老年紀大了,我們有責任使媽媽的晚年快活,幸福些。”后來,二姑發(fā)現(xiàn)我在跟前,嗔怒地轟道:“去,出去玩去,別在這里!”我怏怏地離遠了點,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么,只看到她們說了好多好多。我從未見過一家人這樣嘮叨個沒完的。透過門隙,我看到二姑哭了,成了一個淚人;奶奶也哭了,淚水把圍裙?jié)窳艘黄???奘裁?,說不清,我只是好奇地悄悄躲在屋外,莫名其妙地偷窺著。二姑把奶奶都說哭了,這可是個了不起的事件,因此,二姑在我眼里突然地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大人兒,像爸爸媽媽一樣,平添了幾分尊嚴。后來,奶奶漸漸沒了話,只有二姑一個人在說,聲音很小,細細的,像溫泉中流出的水。
晚上,三姑同小姑從同學家回來,二姑儼然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對她們、還有我和弟弟說:“你們都出來一下!”那勁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味兒。屋外一片漆黑,北方冬日的夜晚,有股逼人的寒意。我們渾身抖瑟著站到院里,聽二姑發(fā)布訓示。她兩手插在褲兜里,眼睛嚴肅地巡視了我們一著,開口道:“叫你們出來是要和你們談談,以后——”她先以長者的口吻對三姑和小姑說:“媽年紀大了,以后放學回來要幫媽媽干點活兒。這么一大家子,夠她老忙活的。閑著沒事就多跟媽坐坐,別讓她老孤單單的。還有你們——”二姑把眼睛轉向了我和弟弟,“你們也不小了,以后要學著懂點事,別老鬧奶奶,聽見沒?”
“嗯?!蔽液偷艿軕Z著。怎能說不呢?二姑當時雖只有十幾歲,可這一舉動已儼然地帶上了大人的老城。在他的感召下,我們也像突然地長高了一截,一下明白了許多事理。
果然,從此,家里增添了歡快的氣氛。三姑和小姑從外面一回來,就先幫奶奶燒火,做飯,打水,洗菜,還把學校的事講給奶奶聽。一次,奶奶做針線,一不小心針扎到手指頭上,這事見多了,誰都不在意。可第二天,二姑、三姑和小姑從外面蹦著、跳著回來,二姑手背在身后,好像拿著什么;還沒到奶奶身邊,小姑便捺不住性子了,見她拉住二姑的胳膊搶先嚷道:“二姐給我,我給咱媽,我給咱媽!”
二姑把背著的手伸給小姑,小姑兩手接過一個燈芯絨面的扁形盒子高興地撲向奶奶,嘴里喊道:“媽媽,媽媽,這是我和姐姐去商店給你買的,快戴上,快戴上!“什么玩意兒,這么高興?”奶奶接過那扁條形的小盒打開了。“喲,老花鏡!”奶奶受不釋手,嘴里卻嗔怪地說道:“誰讓你們花錢了,從哪兒來的?”
“二姐的一多半,我和三姐的一少半兒!”小姑搶著說。
奶奶高興了,當著姑姑們的面,把老花鏡戴上了。那花白的頭發(fā),加上這老花鏡,立即增添了幾分慈祥。小姑又蹦又跳:“好看,好看!”三姑也直勁拍手。只有二姑笑瞇瞇地盯著奶奶。
這副老花鏡,奶奶保存了好多年,腿兒斷了幾次都舍不得換,也許,那是爺爺去世后,奶奶心里得到的第一絲慰藉吧。就在這個時候,奶奶把煙斷了,漸漸地,臉上添了喜氣,話也多了起來。
這次煙斷了大概有三四年工夫。我們家這時已經搬進樓房。一天,我拉開廁所門,還沒進去,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就撲了出來,還能看到里面煙氣騰騰的,顯然,是有人剛在這里吸過煙。除了奶奶還有誰呢?我禁不住好奇,跑到屋里嚷道:“奶奶,你抽煙了!”
“別瞎說,誰抽煙了?可別出去亂嚷嚷啊!”
也許是怕父母責怪奶奶,這事兒我對誰也沒講??墒前滋旒依锔改覆辉跁r,我常能聞到廁所和廚房的煙味。后來,奶奶干脆不避諱我了。每次讓我出去買菜時,常常悄悄地多塞給我兩毛錢,低聲囑咐我:“捎盒煙回來,別叫旁人看見?!?br>
我是恪守諾言的,可是……我也說不清是因為在奶奶身邊長大呢,還是……總之,凡是奶奶要我做的,我都一味照辦,但當時的小小心靈里,卻有點為奶奶這種偷偷舉動難為情,間或還摻雜點憐憫。奶奶為啥又抽起煙來了?是因為又感到孤獨了吧?還是因為二姑?
二姑這時已經畢業(yè)了,她是學校學生會主席,又是班長,可畢業(yè)的時候,卻突然間成了什么“白專典型”;“修正主義苗子”。畢業(yè)后發(fā)落到一個偏僻小鎮(zhèn)衛(wèi)生所。家庭成份高,加上那兩頂“帽子”,單位開始不接收,在家整整拖了半年才上了班。還有爸爸,那些日子好像出了什么事,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就伏在案頭上寫材料,一寫就是半宿,臉瘦得像刀削下去一樣,兩眼總是布滿血絲。家里安的好好的一部電話,一天也突然被闖進來的幾個人拆了個零零碎碎。聽到鄰居的小朋友告訴我說:“你爸爸現(xiàn)在不是主任了,是醫(yī)院里的采購員?!笔裁词侵魅?什么是采購員?我不清楚。不過,去菜市兒買菜我碰到過爸爸好幾次,見他推著自行車,后架上綁著個大菜筐,里面滿滿裝著鮮菜。也許因為二姑那次的舉動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很快又把奶奶抽煙的事和這些斷斷續(xù)續(xù)地連在了一起,并且模糊地意識到:奶奶是因為二姑分配了,三姑下了鄉(xiāng),家里只剩下小姑和我們幾個不知深淺的淘氣鬼,又感到苦悶了?可奶奶為啥不明著抽呢?是因為那不能為我所理解的“運動”?是不亞于工人一日八小時的居委會“革命行動”波及到了奶奶?總之,奶奶又抽起煙來了。并且從開始兩三天一盒,增加到一天一盒,都是青一色的“握手”牌香煙,大概是當時煙柜中擺的最便宜的一種了。也怪,家里明顯地有了煙味兒,父母卻不動聲色,是難為情嗎?終于,我看到,一天媽媽從外面回來,拿了一條上好的帶錫紙的香煙遞給奶奶,還有一捆焦黃焦黃的關東煙,說:“媽,您就明著抽吧,別不好開口,我們心里明白,您……”下面的話媽媽沒說出來,而奶奶那張爬滿皺紋的臉卻驀地紅了。是因為興奮,還是羞澀?一會兒,我見她扭身朝廚房走去,從門縫隙中,我看到奶奶捧起圍裙拭著眼角。
從這一天起,奶奶公開抽起煙來,并且常常是獨自倚在床頭,沒了話語。但是,我總有一種預感——奶奶在蒙受什么委屈,因為有兩件事兒給我印象特別深:一件是,那位粗門大嗓的居委會主任,每天上午八點鐘,總要沖著我們家大喊:“孫老太太,到點啦!”聲音里滿是專橫、不容置疑的味道,像在發(fā)布命令。這時,奶奶便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渾身一抖,之后,便恐慌地急忙整理一下衣衫,攏攏花白頭發(fā),邁動那雙小腳顫巍巍地向樓下走去。會不會是像那位教育局長一樣,也站冷板凳呢?我驚愕地聯(lián)想起在學校批判教育局長的情景。那位上了年紀的原教育局長,被兩個造反派揪上一個高凳,脖頸掛了一個牌子,他的名字用紅顏色打了個“×”。本來就肥胖的身體,又站在高凳上哈著腰,沒一會工夫,額頭上就沁出汗珠來。我混在一群手持紅寶書的小學生前頭,隨著“打倒張“某某”的口號,把語錄本在他眼睛附近不停揮。當時覺得這位吃力地站在高凳上的人是個壞蛋,所以喊得十分賣力。又覺得很好玩。我的語錄本每在教育局長眼前揮一次,他的眼睛都要眨幾下。我頻頻地揮,他頻頻地眨。那副模樣兒,我直想笑,可那是嚴肅的斗爭啊!我便使勁兒抿住嘴……可是,奶奶會不會也像那位教育局長呢?不知怎么,我一下便想到這上面去了。不過,我已隱約感到,我們家有點什么不太光彩的歷史,它像一條無形的黑色紐帶,在我們身上纏繞著。還有就是,學校的紅衛(wèi)兵、紅小兵行列把我和弟弟排除在外了,一位新分來的年輕女教師,竟因為我上課說了句話而當著全班學生的面罵我“狗崽子”,還說我破壞革命紀律。為此,我偷偷地哭了好幾回?;厝ジ棠陶f,奶奶不吭聲,只是抹眼淚。什么是黑五類?當時搞不清,但是黑總不如紅好??涩F(xiàn)在,奶奶能行嗎?那上了年紀的身板兒和那站久了便要紅腫的小腳?不知為什么,心里為此隱隱作痛。緊接著,一天,同樓的幾位小伙伴在樓前挨家數(shù),一單元幾家貧下中農,幾戶黑五類。數(shù)到最后,那個計算數(shù)字的小伙伴竟拍著我說,算上他家,咱樓上共六家黑五類。他說這話時,在場的伙伴們都是自豪的,因為他們都是貧下中農子女,而我……
從此,我便覺得少了點什么,總覺得在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這種感覺使我的性格開始變得消沉,變得早熟了。作為孩子的我們都這樣,家里又能有多少愉快的氣氛呢?這個時候,對奶奶的煙似乎悟出了點什么。特別是凌晨燃起的煙蒂,隨著奶奶“吧、吧”的吸吐聲,發(fā)著一明一暗的光亮,像是希望之火,在吃力地灼蝕黎明前的黑暗;燒灼因過去而給今天帶來的羈絆……
這大概是奶奶抽煙最長的一次了,足有十一年之久。這期間,我經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運動和長達五年之久的插隊生活,終于,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被抽調上來,又回到奶奶身邊。此時,一道毛茸茸的胡須已把我點綴成一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了。接著,爸爸恢復了過去的職務;二姑從小鎮(zhèn)調到了省城一所和國外有友好關系的大醫(yī)院,當了總護士長;小姑和我們兄弟幾個相繼又考上了學,沉悶的家庭驀然間又有了生氣。星期日,這是家中最熱鬧的日子,每個人回來都有一番孝心:糕點,水果,魚、肉……奶奶的皺紋舒展了,臉上還泛出了紅暈。當然,不是羞澀的,而是一種心境帶來的健康色。還是小姑最先發(fā)現(xiàn)的,一天,她突然問:“媽,您的煙呢?我像有一陣不見您抽了?!?br>
這時媽媽插言道:“那東西哪有你們的點心好哇,媽早把它戒了!”
聽母親一說,我們都叫起好來。奶奶不吭聲,只是攏了攏花白頭發(fā),欣慰地笑著,望著我們。
奶奶當時八十多歲,身子越發(fā)硬朗起來。瘦削的面龐不僅有了血色,而且還發(fā)福起來。每天一個人在家,沒事就抱著收音機,守著個電視。聽到新鮮事兒便跟我們念叨:“電匣子又報告啦……”并且常常由衷地感嘆:“咳,活了這么多年,還就這陣兒順氣!”
這以后,家里再沒了煙的氣味兒,沒有了那種帶著辛辣的刺激和渾沌的煙霧。雖然偶爾覺得家里少了點什么,可畢竟還是增加的多。除了物質生活的不斷豐富外,細想想,最多的,大概應算是奶奶的笑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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