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國學大師啟功先生在七十歲時寫的一篇回憶恩師史學大師陳垣的文章,作者自云:“現(xiàn)在我把回憶老師教導(dǎo)的千百分之一寫出來,如果能對今后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幫助,也算我報了師恩的千百分之一!”誠是!這樣的先生,在這世上已是珍稀動物了,哪兒去找呢?
陳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學者,我以親受業(yè)者心喪之余,回憶一些當年受到的教導(dǎo),謹追述一些側(cè)面,對于今天教育工作者來說,仍會有所啟發(fā)的。
我是一個中學生,同時從一位蘇州的老學者戴姜福先生讀書,學習“經(jīng)史辭章”范圍的東西,作古典詩文的基本訓(xùn)練。因為生活困難,等不得逐步升學,1933年由我祖父輩的老世交傅增湘先生拿著我的作業(yè)去介紹給陳垣先生,當然意在給我找一點謀生的機會。傅老先生回來告訴我說:“援庵說你寫作俱佳。他的印象不錯,可以去見他。無論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總要勤向陳先生請教。學到做學問的門徑,這比得到一個職業(yè)還重要,一生受用不盡的?!蔽抑斢浿@個囑咐,去見陳先生。初見他眉棱眼角肅穆威嚴,未免有些害怕。但他開口說:“我的叔父陳簡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翰林,我們還是世交呢!”其實陳先生早就參加資產(chǎn)階級革命,對于封建的科舉關(guān)系焉能那樣講求?但從我聽了這句話,我和先生之間,像先拆了一堵生疏的墻壁。此后隨著漫長的歲月,每次見面,都給我換去舊思想,灌注新營養(yǎng)。在今天如果說予小子對文化教育事業(yè)有一滴貢獻,那就是這位老園丁辛勤灌溉時的汗珠。
一、怎樣教書
我見了陳老師之后不久,老師推薦我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一班“國文”。在交派我工作時,詳細問我教過學生沒有?多大年齡的,教什么,怎么教?我把教過家館的情形述說了,老師在點點頭之后,說了幾條“注意事項”。過了兩年,有人認為我不夠中學教員的資格,把我解聘。老師后便派我在大學教一年級的“國文”。老師一貫的教學理論,多少年從來未間斷地對我提醒。今天回想,記憶猶新,現(xiàn)在綜合寫在這里。老師說:
1. 教一班中學生與在私塾屋里教幾個小孩不同,一個人站在講臺上要有一個樣子。人臉是對立的,但感情不可對立。
2. 萬不可有偏愛、偏惡,萬不許譏誚學生。
3. 以鼓勵夸獎為主。不好的學生,包括淘氣的或成績不好的,都要盡力找他們一小點好處,加以夸獎。
4. 不要發(fā)脾氣。你發(fā)一次,即使有效,以后再有更壞的事件發(fā)生,又怎么發(fā)更大的脾氣?萬一發(fā)了脾氣之后無效,又怎么下場?你還年輕,但在講臺上即是師表,要取得學生的佩服。
5. 教一課書要把這一課的各方面都預(yù)備到,設(shè)想學生會問什么。陳老師還多次說過,自己研究幾個月的一項結(jié)果,有時并不夠一堂時間講的。
6. 批改作文,不要多改,多改了不如你替他做一篇。改多了他們也不看。要改重要的關(guān)鍵處。
7. 要有教課日記。自己和學生有某些優(yōu)缺點,都記下來,包括作文中的問題,記下以備比較。
8. 發(fā)作文時,要舉例講解。缺點盡力在堂下個別談;缺點改好了,有所進步的,盡力在堂上表揚。
9. 要疏通課堂空氣,你總在臺上坐著,學生總在臺下聽著,成了套子。學生打呵欠,或者在抄別人的作業(yè),或看小說,你講的多么用力也是白費。不但作文課要在學生坐位行間走走。講課時,寫了板書之后,也可下臺看看。既回頭看看自己板書的效果如何,也看看學生會記不會記。有不會寫的或?qū)戝e了的字,在他們坐位上給他們指點,對于被指點的人,會有較深的印象,旁邊的人也會感覺興趣,不怕來問了。
這些“上課須知”,老師不止一次地向我反復(fù)說明,唯恐聽不明,記不住。
老師又在樓道里掛了許多玻璃框子,里邊隨時裝入一些各班學生的優(yōu)秀作業(yè)。要求有頂批,有總批,有加圈的地方,有加點的地方,都是為了標志出優(yōu)點所在。這固然是為了學生觀摩的大檢閱、大比賽,后來我才明白也是教師教學效果、批改水平的大檢閱。
我知道老師并沒搞過什么教學法、教育心理學,但他這些原則和方法,實在符合許多教育理論,這是從多年的實踐經(jīng)驗中辛勤總結(jié)得出來的。
二、對后學的誘導(dǎo)
陳老師對后學因材施教,在課堂上對學生用種種方法提高他們的學習興趣;在堂下對后學無論是否自己教過的人,也都抱有一團熱情去加以誘導(dǎo)。當然也有正面出題目、指范圍、定期限、提要求的時候,但這是一般師長、前輩所常有的、共有的,不待詳談。這里要談的是陳老師一些自身表率和“談言微中”的誘導(dǎo)情況。
陳老師對各班“國文”課一向不但是親自過問,每年總還自己教一班課。各班的課本是統(tǒng)一的,選哪些作品,哪篇是為何而選,哪篇中講什么要點,通過這篇要使學生受到哪方面的教育,都經(jīng)過仔細考慮,并向任課的人加以說明。學年末全校的一年級“國文”課總是“會考”,由陳老師自己出題,統(tǒng)一評定分數(shù)?,F(xiàn)在我才明白,這不但是學生的會考,也是教師們的會考。
我們這些教“國文”的教員,當然絕大多數(shù)是陳老師的學生或后輩,他經(jīng)常要我們?nèi)ヒ娝?。如果時間隔久了不去,他遇到就問:你忙什么呢?怎么好久沒見?”見面后并不考查讀什么書,寫什么文等等,總是在閑談中抓住一兩個小問題進行指點,指點的往往是因小見大。我們每見老師總有新鮮的收獲,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
我很不用功,看書少,筆懶,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老師在談話中遇到某些問題,也并不盡關(guān)史學方面的,總是細致地指出,這個問題可以從什么角度去研究探索,有什么題目可做,但不硬出題目,而是引導(dǎo)人發(fā)生興趣。有時評論一篇作品或評論某一種書,說它有什么好處,但還有什么不足處。常說:“我們今天來做,會比它要好”,說到這里就止住。好處在哪里,不足處在哪里,怎樣做就比它好?如果我們不問,并不往下說。我就錯過了許多次往下請教的機會。因為絕大多數(shù)是我沒讀過的書,或者沒有興趣的問題。假如聽了之后隨時請教,或回去趕緊補讀,下次接著上次的問題尾巴再請教,豈不收獲更多?當然我也不是沒有繼續(xù)請教過,最可悔恨的是請教過的比放過去的少的多!
陳老師的客廳、書房以及住室內(nèi),總掛些名人字畫,最多的是清代學者的字,有時也掛些古代學者字跡的拓片??蛷d案頭或沙發(fā)前的桌上,總有些字畫卷冊或書籍,這常是賓主談話的資料,也是對后學的教材。他曾用30元買了一開章學誠的手札,在30年代買清代學者手札墨跡,這是很高價錢了。但章學誠的字,寫得非常拙劣,老師把它掛在那里,既備一家學者的筆跡,又常當作劣書的例子來警告我們。我們?nèi)チ?,老師常指著某件字畫問:“這個人你知道嗎?”如果知道,并且還說得出一些有關(guān)的問題,老師必大為高興,連帶地引出關(guān)于這位學者和他的學問、著述種種評價和介紹。如果不知道,則又指引一點頭緒后就不往下再說,例如說:“他是一個史學家”就完了。我們因自愧沒趣,或者想知道個究竟,只好去查有關(guān)這個人的資料。明白了一些,下次再向老師表現(xiàn)一番,老師必很高興。但又常在我的棱縫中再點一下,如果還知道,必大笑點頭,我也像考了個滿分,感覺自傲。如果詞窮了,也必再告訴一點頭緒,容回去再查。
老師最喜歡收學者的草稿,細細尋繹他們的修改過程。客廳桌上常擺著這類東西。當見我們看得發(fā)生興趣時,便提出問題說:“你說他為什么改那個字?”
老師常把自己研究的問題向我們說,什么問題,怎么研究起的。在我們的疑問中,如果有老師還沒想到的,必高興地肯定我們的提問,然后再進一步地發(fā)揮給我們聽。老師常說,一篇論文或?qū)V鐾炅瞬灰χl(fā)表。好比剛蒸出的饅頭,須要把熱氣放完了,才能去吃。蒸的透不透,熟不熟,才能知道。還常說,作品要給三類人看:一是水平高于自己的人,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三是不如自己的人。因為這可以從不同角度得到反映,以便修改。所以老師的著作稿,我們也常以第三類讀者的關(guān)系而得到先睹。我們提出的意見或問題,當然并非全無啟發(fā)性的,但也有些是很可笑的。一次稿中引了兩句詩,一位先生看了,誤以為是長短二句散文,說稿上的斷句有誤。老師因而告訴我們要注意學詩,不可鬧笑柄。但又鄭重囑咐我們,不要向那位先生說,并說將由自己勸他學詩。我們同從老師受業(yè)的人很多,但許多并非同校、同班,以下只好借用“同門”這個舊詞。那么那位先生也可稱為“同門”的。
老師常常駁斥我們說“不是”、“不對”,聽著不免掃興。但這種駁斥都是有代價的,當駁斥之后,必然使我們知道什么是“是”的,什么是“對”的。后來我們又??峙侣牪坏竭@樣的駁斥。
…………
五、一指的批評和一字的考證
老師在談話時,時常風趣地用手向人一指。這無言的一指,有時是肯定的,有時是否定的。使被指者自己領(lǐng)會,得出結(jié)論。一位“同門”滿臉連鬢胡須,又常懶得刮,老師曾明白告訴他,不刮屬于不禮貌。并且上課也要整齊嚴肅,“不修邊幅”去上課,給學生的印象不好,但這位“同門”還常常忘了刮。當忘刮胡子見到老師時,老師總是看看他的臉,用手一指,他便不安。有一次我們一同去見老師,快到門前了,忽然發(fā)覺沒有刮胡子,便跑到附近一位“同門”的家中借刀具來刮。附近的這位“同門”的父親,也是我們的一位師長,看見后說:“你真成了子貢”,大家以為是說他算大師的門徒。這位老先生又說:“入馬廄而修容!”這個故事是這樣:子貢去見一個大人物,因為容貌不整潔,被守門人攔住,不給通稟。子貢臨時鉆進門外的馬棚“修容”,不知是洗臉還是刮胡子,守門人就讓他進去了。大家聽了后一句無不大笑。這次他才免于一指。
一次做司鐸書院海棠詩,我用了“西府”一詞,另一位“同門”說:“恭王府當時稱西府???”老師笑著用手一指,然后說:“西府海棠??!”這位“同門”說:“我想遠了。”又談到當時的美術(shù)系主任溥先生,他在清代的封爵是“貝子”。我說:“他是孛堇”,老師點點頭。這位“同門”又說:“什么孛堇?”老師不禁一愣,“哎”了一聲,用手一指,沒再說什么。我趕緊接著說:“就是貝子,《金史》作孛堇。”這位“同門”研究史學,偶然忘了金源官職。老師這無言的一指,不啻開了一次“必讀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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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無價的獎金和寶貴的墨跡
輔仁大學有一位教授,在抗戰(zhàn)勝利后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長,從輔大的教師中找他的幫手,想讓我去管一個科室。我去向陳老師請教,老師問:“你母親愿意不愿意?”我說:“我母親自己不懂得,教我請示老師?!庇謫枺骸澳阕约河X得怎樣?”我說:“我‘少無宦情’。”老師哈哈大笑說:既然你無宦情,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發(fā)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我明白了,立刻告辭回來,用花箋紙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那位教授對我的重視,又婉言辭謝了他的委派。拿著這封信去請老師過目。老師看了沒有別的話,只說:“值三十元?!边@“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里,就不是銀元,而是金元了。
1963年,我有一篇發(fā)表過的舊論文,由于讀者反映較好,修改補充后,將由出版單位作專書出版,去請陳老師題簽。老師非常高興,問我:“你曾有專書出版過嗎?”我說:“這是第一本?!庇謫柫诉@冊的一些方面后,忽然問我:“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我說:“五十一歲?!崩蠋熂礆v數(shù)戴東原只五十四,全謝山五十歲,然后說:“你好好努力??!”我突然聽到這幾句上言不搭下語而又比擬不恰的話,立刻懵住了,稍微一想,幾乎掉下淚來。老人這時竟像一個小孩,看到自己澆過水的一棵小草,結(jié)了籽粒,便喊人來看,說要結(jié)桃李了?,F(xiàn)在又過了十七年,我學無寸進,辜負了老師夸張性的鼓勵!
陳老師對于作文史教育工作的后學,要求常常既廣且嚴。他常說作文史工作必須懂詩文,懂金石,否則怎能廣泛運用各方面的史料。又說作一個學者必須能懂民族文化的各個方面;作一個教育工作者,常識更須廣博。還常說,字寫不好,學問再大,也不免減色。一個教師板書寫得難看,學生先看不起。
老師寫信都用花箋紙,一筆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書,永遠那么勻稱,絕不潦草??磥砻肯鹿P時,都提防著人家收藏裝裱。藏書上的眉批和學生作業(yè)上的批語字跡是一樣的。黑板上的字,也是那樣。板書每行四五字,絕不寫到黑板下框處,怕后邊坐的學生看不見。寫哪些字,好像都曾計劃過的,但我卻不敢問“您的板書還打草稿嗎?”后來無意中談到“備課”問題,老師說:“備課不但要準備教什么,還要思考怎樣教。哪些話寫黑板,哪些話不用寫。易懂的寫了是浪費,不易懂的不寫則學生不明白?!卑?!原來黑板寫什么,怎樣寫,老師確是都經(jīng)過考慮的。
老師在名人字畫上寫題跋,看去瀟灑自然,毫不矜持費力,原來也一一精打細算,行款位置,都要恰當合適。給人寫扇面,好寫自己做的小條筆記,我就求寫過兩次,都寫的小考證。寫到最后,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識,印章,真是天衣無縫。后來得知是先數(shù)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詞的字數(shù),哪行長,哪行短??慈ヒ粴夂浅?,誰知曾費如此匠心呢?
我在1964、1965年間,起草了一本小冊子,帶著稿子去請老師題簽。這時老師已經(jīng)病了,禁不得勞累。見我這一疊稿子,非看不可。但我知道他老人家如看完那幾萬字,身體必然支持不住,只好托詞說還須修改,改后再拿來,先只留下書名。我心里知道老師以后恐連這樣書簽也不易多寫了,但又難于先給自己訂出題目,請老師預(yù)寫。于是想出“啟功叢稿”四字,準備將來作為“大題”,分別用在各篇名下。就說還有一本雜文,也求題簽。老師這時已不太能多談話,我就到旁的房間去坐。不多時間,秘書同志舉著一疊墨筆寫的小書簽來了,我真喜出望外,怎能這樣快呢?原來老師凡見到學生有一點點“成績”,都是異常興奮的。最痛心的是這個小冊,從那年起,整整修改了十年,才得出版,而他老人家已不及見了。
現(xiàn)在我把回憶老師教導(dǎo)的千百分之一寫出來,如果能對今后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幫助,也算我報了師恩的千百分之一!我現(xiàn)在也將近七十歲了,記憶力銳減,但“學問門徑”、“受用無窮”、“不對”、“不是”、“教師”、“官吏”、“三十元”、“五十歲”種種聲音,卻永遠鮮明地在我的耳邊。
老師逝世時,是1971年,那時還禍害橫行,縱有千言萬語,誰又敢見諸文字?當時私撰了一副挽聯(lián),曾向朋友述說,都勸我不要寫出?,F(xiàn)在補寫在這里,以當“回向”吧!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師生同父子;
刊習作二三冊,痛余文字答陶甄!
(本文有所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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