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卓買了兩件旗袍,一件夏天的,一件秋天的。今天去商場,偶然發(fā)現(xiàn)已經賣秋季的衣服了,覺得有些詫異,因為現(xiàn)在正是最熱的夏天啊,怎么就開始為秋季準備了呢?時間到底是過得太快了,趙卓低頭傷感了一下,她是頂容易傷感的女人。選好旗袍,試穿了一下,未婚夫說她穿貼身一點的好,能把她的身材襯托出來,她的身材也的確很好,凹凸有致,她的年紀,她的保養(yǎng),都是正該最好身材的時候。她淺淺地笑了下,將兩件貼身的旗袍買走了。
她是怎么喜歡穿旗袍的呢?她早已不知道了,反正她就是喜歡旗袍,家里的衣柜里,有好幾件旗袍了,但是看到新款的,又挪不動眼睛了。她只恨冬天太冷,不能夠穿旗袍,不然一年四季讓她穿旗袍她都是愿意的。她心里其實有些小小的矯情,作為一個溫婉的江南女孩子,她覺得她就該這樣,像是昆曲里演的女子一樣,她要活得有一點韻味。這點矯情,讓她敏感而多才多藝。蘭花她能畫幾筆,書法能寫幾個字,古箏也能彈個幾曲,她還能按著詞譜填一填小曲,更年輕的時候,她還加入了一個很出名的大學生詩社,她是詩社里面最美艷的最才情的一個,那些年輕的學生詩人,稱呼她為趙易安。她是有點欣喜的,但是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欣喜,她裝作很平淡的樣子,說,我才不想要她那樣命途多舛呢!
而她的確有點像是李易安那樣,命途有點多舛,當然不如那么大起大落,她的舛要小得多,甚至對世人來說恐怕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于她,卻無異于驚天巨浪——她曾很愛很愛一個男人。對于女人來說,男人或許沒有那么重要,但是那個人對趙卓來說,曾經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是天一樣大的。
這個男人姓張,名字是一個單字,是周,叫張周。趙卓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時,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莊周,這是她的通病,她喜歡莊周,而這個名字不管從樣子還是讀音,都似乎有三分像,但是趙卓說不清楚,更或許是因為張周這個人,和她想著的那個莊周有某些神似,她也說不清楚。趙卓問他這個名字是不是從莊周那里借鑒過來的,張周笑著說:“我父親姓張,我母親姓周?!壁w卓有些失望,但是立馬又覺得這樣才好,不然有一天她死了,他還要鼓盆而歌呢。啊,不對,為什么要這么想呢?趙卓想不透,自己只是第一次見他,還是因為工作的關系,為什么就會想到這里去呢?自己和他全無關系,怎么一下子就想到自己會成為他妻子呢?趙卓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她裝作理頭發(fā)慌亂地掩蓋自己的倉皇。自己真是太不害羞了,這么可以有這個想法?況且,張周要比自己大很多。
張周靠著椅子,抿了一口茶,開始談工作了:“趙小姐,我真的答應另外一家出版社了,我們下本書再合作可以么?”張周有些無奈地說。
“張老師,你們只要沒簽合同,就不算,版稅條件我們這邊可以滿足你的要求,您就再考慮一下吧?!壁w卓低著聲音說。
“可是我都答應對方了,我總不能失信吧?!?/p>
“可是是我們最先聯(lián)系您的呀?!壁w卓竟然有些要哭的樣子。
“……”張周不是很擅長言辭,他就沉默了下來。
“我真的很喜歡你這本書,書稿我都看完了?!?/p>
“看完了?”張周來了一點興趣。
“是啊,還看哭了呢,所以你忍心不讓我給您出嗎?”
“你真是能死纏爛打啊?!睆堉芡蝗恍α似饋怼?/p>
可是趙卓卻越來越要哭的樣子了,最后帶著一點哽咽腔似地說道:“您的這本書只能我?guī)湍?,別人做的話,我就不買了,就是再喜歡也不買。”趙卓竟然開始說胡話了。
而這句話卻像是一朵柔軟的云一樣,晃晃蕩蕩地就飄進了張周的心里,他想了想說:“那我和對方商量一下吧?!?/p>
趙卓聽到這么一說,知道有戲,馬上咧著嘴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小月牙,可愛極了。
趙卓是一家出版社的部門經理,帶著手下的三個人把部門做成了出版社最掙錢的部門,她又是這個出版社最年輕的部門經理,才二十六歲多,還是明媚的少女呢。而張周呢,是一個有些名氣的作家,寫小說的,有一個長篇還拿到了一個分量不小的獎,已經四十了,離過一次婚,知道了婚姻的苦滋味,于是離婚后就絕了再次進入婚姻的念頭。當然他那種喜好飄蕩的性格,是不適合養(yǎng)孩子的,孩子前妻帶,他按月給生活費。他的確把單身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在趙卓的死纏爛打之下,張周果然把這本書簽給了趙卓,這本書的確一開始是趙卓聯(lián)系的,但是在選題會的時候,社領導覺得版稅條件太高,讓趙卓去談低一點,可是就在這個空檔,另一家出版社開出了更優(yōu)越的出版條件,張周就險些被挖走了。幸好社領導開了張周以往的書的銷售數(shù)據,知道怎么都有賺,所以答應了,于是上演了之前那一出戲碼。
趙卓以前都是將書稿給手下的人做的,可是對于張周的這本書,她打算自己親手做,她知道這是一本好書,做好了不但能掙錢,而且是真的可以為讀者獻上一本可讀性非常強的好書,這也是趙卓做書的初愿。所以她一反常態(tài)地親自做書了。
于是她和張周的交流就多了起來,微信、郵件,每天要交流個幾千字,從書的策劃方向,到內容修改調整,一一都討論了一個遍。張周一開始覺得是有點浪費時間的,他以往的書,直接交給編輯就了事的,他中途基本不參與,時間一到書就出來了??墒沁@次遇到趙卓,他才知道原來會有這么較真的一個編輯,一個字都要反復確認,一個構思都要反復討論,這讓他無形之中增加了好多工作,而且趙卓對于有些段落還讓他修改,這讓張周有點不耐煩。終于他決定晾她一段時間,好給自己空閑出來過一下自己的單身生活,任其趙卓的郵件、微信怎么發(fā),他都故意裝作沒看到,或者看到了就回一兩個字。他以為這樣趙卓就會放棄,但是想不到一天,他正在和一個女人在茶館喝茶的時候,趙卓抱著一大摞打印紙找上門了。
“張老師,打擾你們一下下,這里和你核對一下就可以了?!壁w卓清淺地笑著說,然后對那個面容姣好的女人說:“打擾你們啦,我是張老師的編輯,這本書社里催得太急了,是重點書,但是一直找不到張老師,這次你們喝茶的地方正好和出版社很近,我就冒失地過來了,請諒解?!壁w卓說了這么多,不是說給那個女人聽的,而是說給張周說的,似乎再責怪張周一樣,張周歉然地對那個女人說:“核對一下就好,趙編輯太負責了?!?/p>
那個女人沒說什么,坐到一邊去了,趙卓將稿子讓茶幾上一放,先叫上了一杯茶,然后就開始和張周核對稿子了起來。張周低著聲音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這里和我出版社好近,我同事都愛在這里喝茶談事,有個同事看到你了,給我一說,我就拿著稿子來找你了?!壁w卓喝了一口茶后說。
“你對別的作者都是這么負責的嗎?”張周說完才知道這么問或許有些不妥,但是收不回來了。幸好趙卓沒什么反應:
“當然啊,我做的每一本書都這樣,作者都被我煩死了?!?/p>
張周無語地笑了笑,他知道面對這樣認真的一個編輯,自己的確是很難再偷懶了。
趙卓說的一點點修改的地方,竟然有那么多,兩人修改了一個小時的時候,那個女人上來說:“你們繼續(xù),我有事先走啦?!?/p>
趙卓趕緊站起來道歉,抱著稿子,對張周和那個女人說:“對不起,忘了時間,修改得差不多了,那我就不打擾了,你們繼續(xù)喝茶?!比缓缶驼娴谋е遄佑执掖遗艿袅耍熳卟灰娏瞬呕仡^對張周說:“張老師,記得回郵件啊?!?/p>
張周只得點了點頭。那個女人饒有趣味地問張周:“又是紅顏知己么?”
張周搖了搖頭。那女人就笑了起來。
趙卓果然是步步緊逼的,將張周逼得夠嗆,張周在微信里給趙卓求饒道:“你放過我吧,我不想再討論這個稿子了?!笨墒且粫汉筅w卓發(fā)來一個微笑的表情,就再也沒發(fā)什么了,張周以為她怎么著也會再發(fā)一些東西來的,但是趙卓的確沒發(fā)了。張周竟然有些忐忑起來,第二天一早,很主動地給趙卓說:“趙老師,我們繼續(xù)討論一下那個稿子吧。”
這個稿子終于梳理好了,張周也松了一口氣,很過了一段悠哉悠哉的生活,趙卓不過是偶爾給他看看書的封面文案,作者簡介之類的。張周都是能不管就不管的,于是全部交給趙卓了。不知道是不是趙卓之前太較真的緣故,張周對趙卓放心得很,知道什么東西給她做,是完全不用擔心的。他還覺得挺玩味的,要是趙卓不這么較真,他估計還不是很相信她呢。
終于書就要上市了,因為印量大,又要簽名本,于是趙卓就讓張周直接去印廠簽名了。張周正好沒什么事情,過了早高峰后,就開著車去了印廠,可是一到印廠大門口,就看到了趙卓。趙卓穿著修身牛仔褲,白色襯衣扎進褲子里,看上去身材很曼妙,張周有些詫異,走過去后,沒控制住自己的輕浮,隨口說了一句:“趙老師,看你的身材,穿旗袍是最合適的?!睆堉軇傉f完就后悔了,但是仍舊頑強地盯著趙卓,只把趙卓看得低下了頭。趙卓許久后才說:“我小時候還經常穿旗袍呢,只是現(xiàn)在不穿了而已?!薄笆敲矗俊薄拔沂翘K州的人哎。”趙卓竟然說了一句蘇白。“哦,這樣?!睆堉茳c了點頭,就有些知道,這個趙卓是一點傲嬌的女孩子,不能夠輕易惹的。
到了印廠,書整整齊齊地堆放在了一間辦公室,張周坐下來,望了望能把人淹沒的書說:“未免太多了吧?!?/p>
“不多,不多,張老師今天簽一天肯定能簽完?!壁w卓笑吟吟地說。
張周對這個書是很滿意的,不管從封面還是到內文,或者是對書的定位,在他以往的書里,應該都算是很好的,這畢竟是趙卓很費了心力的事情。
張周拿著一本書,在剛要坐下的時候,突然很嚴肅地對趙卓說:“趙老師,很感激你,為我的書費心了?!?/p>
趙卓愣了一下,眼圈兒竟然有些發(fā)紅,險些要掉下來淚來。張周慌了,連忙說:“我是夸你呢,這本書做得好極了?!?/p>
趙卓撲哧一下說:“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闭f完,眼睛又彎成了小月牙。
張周聽到自己的心,嘩啦一下,化了。
張周在簽著字,趙卓就把書打開遞給他,這樣張周便省去翻書的時間,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兩人都沉默地做著這件工作,竟然十分的默契,趙卓講書翻開遞給他,張周手一抬,剛好接到,這個動作重復幾十遍的時候,趙卓的思緒就有些飄飛了,她驀然想起了一個成語——舉案齊眉。一想到,她的臉又紅了,開始責怪自己想寫這些東西。可是責怪完后,她突然柔情似水地盯著埋著頭簽字的張周,他的確是男人最好的時候呢。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在后面簽字的時候,她又控制不住腦子,反復地在想旗袍、旗袍、旗袍,自己少女的時候經常穿啊,現(xiàn)在衣柜里雖然有幾件旗袍,但是已經不大穿出來了。她想著,什么時候要穿出來試試的。
簽到了中午,要吃飯了,趙卓是知道印廠的飯菜的難吃的,于是在印廠來人叫他們去吃飯前,趙卓就提前給張周說:“中午了,我們去吃飯吧?!?/p>
“正好,可以請你吃飯答謝一下你?!睆堉苌炝松鞈醒f。
“誰要你答謝?”
張周說:“印廠不管飯嗎?”
“管,但是好難吃的?!?/p>
張周說:“這附近有家館子不錯,我?guī)闳グ??!?/p>
“張老師真是吃多食廣?!?/p>
張周站起來,對趙卓說:“那走吧,剩下的回來簽好了?!?/p>
兩人生怕見到印廠來叫吃飯的人,于是悄悄地跑掉了,張周開著車子,繞了許久,到了那個館子,二人坐下來吃了。結賬時,趙卓搶著買了單后給張周說:“請作者吃飯,公款報銷?!?/p>
張周就只能笑笑。
下午簽字的時候,氣氛明顯活躍了很多,他們之前從來沒有這么多時間相處,相處后發(fā)現(xiàn)二人竟然聊得很投機,所以下午的時候,辦公室就沒有斷過笑聲,他們邊說邊簽字,竟然不再覺得勞累。終于在黃昏時候,幾百本書簽完了。
“那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張周說。
“這樣方便么?”
“沒事?!睆堉苷f完,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讓趙卓先走了出去。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趙卓竟然有些不習慣,她僵直著身體,全然沒了下午時的那種放松,她看到張周很安靜地開著車,眉頭似乎有點輕輕地皺著,她竟然有些忐忑了。
“簽了這么多書,會不會很累?”
“還好,你給我遞書更累呢?!?/p>
“你知道就好?!壁w卓不假思索地說,只有在這種時候,才顯露出她只有二十六歲來。
“你看著不大吧?!睆堉芡蝗徽f。
“多大算大?”
張周沒料到她會這么問,笑著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二十六歲了?!壁w卓突然說。
“我就說嘛,看著兇巴巴的,其實還是小女孩?!?/p>
“我兇巴巴的你怕了么?”
“怕,怎么不怕?”
“那就好?!?/p>
氣氛極速回暖,又暖得太過,竟然有些曖昧了。趙卓趕緊打住,用工作的話題拉了回來。
“張老師,書上市后,要麻煩你到處簽售了?!?/p>
“這可是苦差事?!?/p>
“所以才對你說辛苦嘛?!?/p>
車到了趙卓住的地方,兩人竟然有了一些不舍,張周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個不錯的喝酒的地方,我請你喝杯酒吧?!?/p>
趙卓搖了搖頭,默默拉開車門,下車了。
張周有些悵然,從后視鏡看了趙卓一眼,將車開走了。
有好一段時間不見了,兩人倒差不多把彼此忘掉了,只是有一次趙卓下班晚了,經過小區(qū)門口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張周送她回來的情景,一下子有些恍惚,她的心似乎有些刺疼,但是她找不到原因。而張周呢,似乎從來沒有想起過趙卓來,和他聯(lián)系的編輯很多,而他又慣于逢場作戲,所以那日那種如煙似云的東西,竟然是不能停駐在他心頭的。
新書上市一個月后,張周的新書發(fā)布會終于要開始了,趙卓聯(lián)系好了北京南邊某個大型商場里的書店,然后帶著手下的幾個編輯,提前兩天就去對接準備了,所以新書發(fā)布會那天,一切都很妥當。張周是中午十二點左右才來的,他來之前,趙卓似乎感應到他要來了,因為她的心突然就跳得很厲害,噗通噗通的。果不其然,心還在跳得厲害的時候,就看到了張周,他有些落落寡歡,和幾個朋友一起走來。趙卓迎上去,竟然沒有說出話來。張周倒是先說了,他說:“好久不見?!?/p>
趙卓呆滯了一下,也低聲說:“好久不見?!?/p>
張周在上面凱凱而談時,趙卓坐在下面,竟然有些呆呆傻傻地看著張周,她懷疑自己有些著魔了,于是趕緊打住自己心里的念頭。發(fā)布會結束后,他們一起吃了飯,吃飯的時候趙卓一反常態(tài)地不怎么說話了,她手下的一個膽大的編輯還取笑她說:“今天趙總怎么不說話啦,平時都是你的主場哦?!?/p>
然后大家都笑起來,張周也笑了起來,趙卓也只好跟著笑了兩聲,但是旋即她就感覺到傷感了,似乎是誰欺負了她一樣。而這個誰說不清道不明,似乎是張周,又似乎不是。
那晚上,張周竟然破天荒地給趙卓發(fā)了微信,說了一些感謝的話,趙卓暈暈乎乎地回復著。突然張周說:“今天再次見到你,我才知道我之前失魂落魄是因為什么了?!本瓦@一句話,讓趙卓愣了好半天,她心里有些微微的甜,也有些微微的苦,她說不出來是什么感受,總之她也有些失魂落魄了。
兩人的微信聊得倒是越來越頻繁了,終于到了無法不見面的地步。見面的地方是在一個日料屋,他們點了一些刺身,一些清酒,兩個人對坐著,緩慢地吃著。第一口的時候,趙卓就知道這家日料不好吃,但是他們他急于見面了,所以并沒有好好考慮見面的地點。這頓飯食物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們。
“我離過一次婚?!睆堉芡蝗婚_口說。
“哦。”趙卓低著頭低聲回答了一聲。
“我想,這個應該告訴你?!?/p>
趙卓很想問他們離婚的理由的,但是她克制住了,她什么都沒有說。
“所以你可以和我在一起么?和一個并不怎么好的男人在一起?!睆堉芤娝龥]說話,繼續(xù)說道。
像是一道驚雷劈中了趙卓的心,她抬起頭來,看了看張周,又低下頭去。
“怎么樣?”
“好的吧?!壁w卓失魂落魄地說。
張周一下子就笑了起來,給趙卓夾了一片北極貝刺身,對趙卓說:“下次我?guī)闳コ愿贸缘娜樟??!彼仓肋@家日料不好吃了。
張周住在順義的一個小區(qū),趙卓是在和張周看完一個電影之后去的,成年男女的愛情比少年男女的愛情好的是,從來不虛與委蛇,一切都真實直接。所以他們在張周家潦草地喝了一杯紅酒后,他們就在床上滾來滾去了。在結束后,趙卓想穿上睡衣,張周阻止了,他說:“你不穿衣服的時候是最美的。”趙卓叫他流氓,但到底沒有繼續(xù)穿,而是讓張周繼續(xù)看著。這點上,作為作家的張周恐怕要比別的男人占些便宜,如果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盯著女人的裸體看,這恐怕多是色情的成分,如果是一個作家的話,也許可以理解為他是在欣賞一種美,觀察一種美了。趙卓也許也是出于這種心思才讓張周看著的吧。
“你真的很適合穿旗袍呢。”張周笑著說:“我喜歡看你穿旗袍。”他本來想說他喜歡看女人穿旗袍的,但是關鍵時候,他用你取代了女人。
“我還真有,什么時候穿給你看?!壁w卓邊說邊迅速穿上了睡衣,然后靠在張周的手臂里躺下。
“那什么‘溫泉水滑洗凝脂’恐怕就是這樣的吧。”張周用鼻翼輕輕刮著趙卓的手臂。
趙卓笑著,她微閉著眼睛。他們說了很多綺言麗語,都像是雨點一樣,輕輕摔碎在了趙卓的心瓣里。
張周很少對趙卓說以前的事情,也很少說以后的事情,這些年的寫作和生活經驗讓張周知道過去和未來與自己都是無關的,他所有的不過就是現(xiàn)在。但是趙卓不這樣,她有過去,也有未來,她常對張周說起她小時的生活,也常對張周說起她未來的打算。趙卓這么說的時候,張周就微笑著不說話。
張周對趙卓很好,是一種溫文爾雅地好,不熱烈,但也不冷淡,像是剛剛適合入口的溫水一樣的舒服,既讓趙卓感覺到了被愛,也沒有絲毫限制住她。趙卓知道這是張周這樣有閱歷也有溫情的男人的特色,她很享受。但饒是如此,她終究不能很安然地享受張周對她的這種愛,她尚還年輕,沒有辦法做到張周那般溫吞如水,所以她時不時地很渴望張周炙熱地愛她,因為她是炙熱地愛著張周的,如此對比,她的愛就太熱了,險些要把自己燒化了??墒菑堉苷鏇]有這么炙熱地愛了,他半生生涯,讓他學會了和女人相處的模式,也習慣了這種模式,他大概再也改變不了了吧。
趙卓只好接受了張周的這種愛,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而且也覺出了這種愛的好。他們常去街頭走著,兩個人并肩走去,倒很像是一對璧人,張周比她稍微高些些,偶爾會用手摟著她的肩膀,也偶爾摸摸她的頭發(fā)。他們也會像是年輕情侶那樣緊緊地握著手,十指纏繞,也會如那些多年夫妻一樣,手挽著手,安靜平和。
他們去潭拓寺拜佛時,趙卓很恭敬地拜了里面的所有佛主菩薩,她小聲地許了愿望,無外乎都是關于張周的,可是她許這個愿望的時候,張周呢,就坐在銀杏樹下,這里看看,那里看看,趙卓忽然就很傷感。眼前的這個男人,有時候單純如孩子,有時候也深沉如海。她第一次感覺到一種無力,她想,她也許抓不住這個男人。這種情況在趙卓那里是絕無僅有的,以前她遇到的男人,都是愛她比她愛他多得多的,所以她在不那么愛的時候,對愛情的處置可謂熟練至極,因此她從未為愛情苦惱過。但是這次情況相反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許是那個愛他超過他愛自己的那個人,這么一想,還跪在蒲團上的趙卓,眼角忽然劃過了一痕銀色的幾近透明的淚線。
那天她是穿著旗袍的,她和張周在一起時,穿旗袍的機會多了好多。她和張周在那個香煙繚繞的潭拓寺,似乎是一對古老的情侶,只是偶然來到了這個新新的人間,她和張周一起走時,她把頭緊緊地靠在張周的肩膀上,用力地蹭著張周的肩膀。張周低著頭問:“怎么了?”
趙卓說:“我剛才給佛主說了,你要是對我不好的話,他就會懲罰你?!?/p>
“什么樣的懲罰?”
“罰你寫東西寫不出來時就一直抓頭發(fā),直到把自己抓成禿子時才能寫出來?!?/p>
“這個懲罰太嚴重了,能換一個嗎?”
“當然不行。”趙卓看著張周那一頭像是少年一樣的濃密的頭發(fā)嬌嗔地說。
張周曾帶她去參加過好幾次他們作家圈的聚會,里面有些作者趙卓也認識,可是趙卓將自己活潑的性格收斂了起來,只坐在張周旁邊,小口地吃著菜,仔細地聽著,偶爾笑一下,偶爾在桌子下捏一捏張周玩鬧。
有個相熟的作家對張周和趙卓開玩笑說:“趙編輯可是編輯圈中最漂亮的編輯啊,竟然被你追走了,以后我們寫書的動力就少了好些?!?/p>
趙卓紅著臉沒說話,張周和那個人開著玩笑。那一刻,趙卓以為自己是張周的唯一??墒勤w卓的確不是張周的唯一,張周的身邊有太多女人了,就是所謂的紅顏知己。張周并不是那種需要很多女人來襯托的男人,他也不愛此道,可是張周有一種隨意的意氣,他對什么都很隨意,那些女人愛他,他能坦然處之,那些女人不愛他,他也能坦然處之。那些女人來找他,他覺得沒必要拒絕,那些女人不來找他,他也能自己一人過得有滋有味。正是這樣的隨意態(tài)度,讓趙卓和張周吵了好幾次,趙卓哭紅了眼圈,對張周說:“為什么你要和這么多女人有關系?”
張周淡淡地說:“我不愛她們,所以她們如何我并不關心,換句話說,我就是連拒絕的話也難得對她們說?!?/p>
“所以這就是你有那么多紅顏知己的原因嗎?就是因為懶得拒絕?!?/p>
“我以為你是懂我的?!睆堉苡行┦行┩纯嗟卣f。
趙卓突然說不出話來,或者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坐下來,喝了一杯水,兩人就此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張周過來對她說:“要不要去喝杯酒?”
趙卓點了點頭,穿了一件大衣就跟著張周出去了。
趙卓曾和張周去見過他的兒子,一個在念五年級的小男孩,張周讓他的兒子叫趙卓姐姐,趙卓悄悄地讓小孩叫她阿姨。這種微妙的心事差一點又讓趙卓掉下淚來。
趙卓努力學著像是張周那樣愛張周,有時候趙卓覺得張周這個人和莊周還真有點一樣,她愛了張周后,就好像不是那么愛莊周了。莊周現(xiàn)在對她來說,似乎太無情了一點,她現(xiàn)在才不要那樣的無為,那樣對什么事情都灑脫。她要炙熱的愛,要纏綿到沒有縫隙的愛,可這些張周無法給她,所以她要自己爭取。終于這種愛的需求,讓趙卓成為了一條繩索,將張周牢牢困住了。
那次張周去迪拜參加一個書展,回國的時候,趙卓去機場接他,發(fā)現(xiàn)他和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一同出來,她事后問張周那個女人是誰,她本來以為張周會有所隱瞞的,但是想不到張周很干脆地給她說:“她是我在書展上認識的?!?/p>
趙卓蒙了一下,這次書展可是一個月啊,他朝夕和這個女人相處,難道不會發(fā)生什么嗎?
張周老實告訴她,他們接吻了。面對著一輪即將墜落入茫茫沙漠中的夕陽,他們無法自控,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趙卓問:“還有呢?”她忽然想起她曾經看過一個電影,一對男女就是對著沙漠中的太陽,無法自控地相愛且發(fā)生了關系。
“你何以變成這樣?”張周說完就去睡了。
趙卓起來,在杯子里倒了滿杯紅酒,喝干了,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晚。第二天,他們又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一切風輕云淡。
他們又去了日本,在紅色的東京塔前,趙卓對張周說:“我知道你結過婚,知道你對婚姻失望了,可是我依舊想和你試一試,行么?我再過兩月就三十了?!睎|京塔紅色的光映在趙卓的臉上,趙卓依舊年輕的臉上泛著人間的氣息,但是這張好看且精致的臉上,仔細看去,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細小的魚尾紋。他們在一起三年了。
張周等了很久才對趙卓說:“正是因為我結過婚,所以我才知道婚姻是什么?但是你不知道,你應該有資格去體會一次?!?/p>
趙卓聽到張周這么說,以為這是張周的肯定回答,所以歡呼雀躍。她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她以為有一天,張周會把剩下的話給她說完。所以他們在日本很快樂地玩了許久,像是初戀的男女那樣,幸福而美好。
可是趙卓不知道,這是張周離開的信號,他那句話的意思是,他體會過婚姻,所以不想再體會一次,趙卓有資格去體驗一次,因為她沒有結過婚,但她結婚的對象絕不會是張周。在東京塔下的那次,張周就覺得他該退出了,他要把結婚的資格還給趙卓。
張周這樣的男人,是負心負氣的,溫情的時候無比溫情,絕情的時候也無比絕情,更要命的是,這樣的男人不會有多少心理負擔,他們不覺得辜負一個人是一種罪,他們浪漫地想,這是把自由把資格還給對方。所以他們不會內疚,不會背負重壓,他唯一的溫情是,在趙卓沒有滿三十的時候,把結婚的資格還給她,這樣,她終究不至于太晚。
張周是這樣安慰自己的,雖然有些失落,但是趙卓繼續(xù)和自己在一起,只會耽誤她的幸福,因為自己畢竟是一個不可托付終身的人,所以把這個資格還給趙卓,才是對趙卓最好的吧。
趙卓知道張周的真實想法后,竟然沒有絲毫的糾纏,她明白了,越是這樣的男人,越糾纏越無用,他們的負心薄情是可以被人用詩用詞來歌頌的,他們并不會為之反省或慚愧。而自己這時唯一要做的就是,很自然地離開,配合他們完成這一出才子佳人的分離戲。
他們分手的那天,就像是他們認識的那天一樣,平靜,而心又有點激烈地跳動。
張周說:“我不會辯解什么,我是一個浪蕩子,我不可以托付終身?!?/p>
趙卓說:“我知道。”
張周的眼眶竟然紅了,他說:“如果早讓你明白這一天,也早讓我明白這一天,興許我們就不會開始,那樣畢竟還好些?!?/p>
趙卓說:“你不用對我煽情了,我走了?!?/p>
張周見著穿著他最喜歡的那件旗袍的趙卓站起身來,身材玲瓏有致,可是對他來說,已經像是無情木石了。
趙卓說:“和你在一起這三年,我什么都沒有留下,只有時間在我身上溜走?!?/p>
“溜走的時間總會再回到你身上?!?/p>
“不過也有好處,我終于熱愛且心安理得地穿旗袍了。我結婚時不會穿婚紗的,我要穿旗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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