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教詩
作者：鄧云鄉(xiāng)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黛玉教詩的片段，真可以說是眉目傳神，深得其中三昧的文字。先請看黛玉對香菱說的一段話：
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xu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dāng)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虛)的，實的對虛(實)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的。(按，虛實二句，應(yīng)該是虛對虛、實對實，是歷來的版本錯誤，這點俞平伯先生已早有說明。)
沒有幾句話，就把律詩的要點全部說清楚，可以夠得上簡明扼要了。第一是律詩的基本格律要遵守，第二是特殊情況，不為格律所束縛。起、承、轉(zhuǎn)、合、平仄、對仗、用韻，這是律詩的基本形式，先要講明這點，不講明這點，便不成為律詩了。但是只講這點，還不夠，還要第二點：“若是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的?！边@就既講清基本格律又指出了特殊情況，就比較全面了。第一點基本格律是容易理解的，雖然掌握它也不那么簡單。但是究竟比較具體，只要花點工夫，就不難弄通。問題是第二點，口氣是假設(shè)的，而且要奇句?！捌婢洹本涂梢圆皇芨衤傻南拗?，這就比較抽象。首先什么是“奇句”?其次是若是沒有”奇句”怎么辦?再有我說是“奇句”，你說不是“奇句”，各執(zhí)一詞難定標(biāo)準(zhǔn)糾纏起來，就更說不清楚，甚至可以把第一點所說的格律全部推翻了。
為了說明問題，不妨先舉個“奇句”的例子：唐代崔顥的《黃鶴樓》詩，名氣是很大的，是連號稱“詩仙的李太白看了都為之?dāng)R筆的。這首詩中間兩聯(lián)就都不對，或者說對的就不那么工穩(wěn)。這首詩第二聯(lián)“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字面上只是前四字對，后三字就不對。第三聯(lián)“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表面上是對的，細(xì)分析起來，也有問題。對這首膾炙人口的名詩，歷代真不知有多少人評論過，這里引兩段針鋒相對的話對照著來看看：
明人王鏊在《震澤長語》中寫道：
唐人雖為律詩，猶以韻勝，不以饾饤為工。如崔顥《黃鶴樓》詩：“鸚鵡洲”對“漢陽樹”……氣格超然，不為律所縛，固自有余味也。后世取青媲白，區(qū)區(qū)以對偶為工，“鸚鵡洲”必對“鸕鶿堰”，“白鷺洲”必對“黃牛峽”，字雖切而意味索然矣。
王鏊是主張不為律所縛，要以韻為勝，以氣格超然為勝的。基本上同黛玉的主張是一致的。相反再看看清人劉繼莊《廣陽雜記》中的一段話，這段話是記錄他朋友錢慎庵的：
六之“鸚鵡洲”，乃現(xiàn)成語；“漢陽樹”則扭捏成對耳。且“芳草萋萋”亦屬現(xiàn)成，而“晴川歷歷”則何所本?且“歷歷漢陽樹”截以成句，而“萋萋鸚鵡洲”成何文理?古樂府云：“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笔恰皻v歷”字貫下“樹”字，而“萋萋”字則連上“芳草”字矣。律本二對，今上四句皆不對矣，而五六又草率如此，太白報筆，而千古更無異辭，實不解也。若云只取氣格耳，既云律矣，何乃只取氣格耶?
劉繼莊很賞識這段話，說是“細(xì)入毛發(fā)”，并說即使崔考功、李太白再活轉(zhuǎn)來，也無辭以對。這段話是針對王鏊所說的“氣格”，而強調(diào)“律”的。從律詩的“律”來講，把崔顥的毛病批得很“細(xì)”，所說也自有其道理。我引這兩段話，意思是給黛玉的話作一個注解：就是律詩必須先講格律，完全不講律是不可以的。但若是有了“奇句”，如崔顥的《黃鸛樓》詩，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突破樊籬，不必拘泥于對仗的工穩(wěn)和個別字的平仄。但是“奇句”并不是人人都有，篇篇都有的，所以格律還是基本的；而“奇句”，那只是特殊的。如果誰要自夸“奇句”，用“奇句”作為不講格律或不懂格律的擋箭牌，那是另外問題，不在此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了。
以上是黛玉教詩的第一講：如果加個標(biāo)題，就是“律詩格律和格律的一般性、特殊性?！?/p>
有了好先生，就有好學(xué)生，香菱聽了黛玉的第一講后，立即就有所領(lǐng)會。一邊談了過去讀詩的心得和疑點，一邊總結(jié)道：“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規(guī)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p>
香菱學(xué)習(xí)心得核心，其領(lǐng)悟處首先在于“竟是沒事的”這五個字上，這不是說不要格律，而是說詩的好壞不在這個上，也就是王鏊所說的，“不以饾饤為工”，這樣香菱的思想首先由平仄、對仗等等的框子中解放出來了。這是第一步。
接著黛玉又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是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p>
黛玉不愧是個好老師，不但講解簡明扼要，而且善于啟發(fā)式教育。先講了格律，又引之突破格律，讓學(xué)生思想注意到“詞句新奇”上。接著又否定詞句，把學(xué)生的注意力引導(dǎo)到“立意意趣”的“真”“上，這樣就引導(dǎo)學(xué)生認(rèn)識到詩的較為本質(zhì)的問題了。
格律只是個形式，詞句也只是個表面，只有“立意”，才是詩的精髓?！都t樓夢》論詩好多地方都提到“立意”，如第三十七回“擬菊花題”時，提到“立意清新”；第三十八回“魁奪菊花詩”提到“立意要新”等等?！耙狻本褪恰爸尽保耪Z說：“詩言志，歌永言?！啊爸尽本褪恰耙狻薄ＵZ言、文字都是表達意思，和詩的語言又有什么不同。大抵一是它的抒情特征，二是它的形象特征。首好詩，其感人首先是在于它用凝煉而集中的形象語言從感情上影響人，所謂“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筆下所無”，讀者讀到一首好詩，正如香菱后面說的：“倒像是見了這景的。”這就是說：詩不是從道理上說服人，而是從形象上、感情上影響人、感染人，達到“移情”的作用。因此“詩言志”所言的“志”，所表的“意”，就不同于說話和寫文章了。當(dāng)然人在說話、寫文章時，也會有詩的語言，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有“詩意”，但那只是偶然的，而詩則要求全部的“詩意”。黛玉所說的“第一是立意要緊”，也就是說詩第一要確立好的詩意。有了詩意，才有詩的詞句。意趣越真，詞句越真，立意越新，詞句越新，所以又說：“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了。
黛玉這里說的“意趣真”，強調(diào)了一個“真”字，第三十八回“魁奪菊花詩”說“立意要新”，強調(diào)了一個“新”字，宋人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薄凹蓽\”就是要 “深”，強調(diào)一個“深”字，立意要“真”、要“新”、要“深”、三個字簡單地說：“真”是真情實感，“新”是不落陳言，深”是深刻、深遠，這三者雖然各有側(cè)重，但作為立意來說，都是重要的，而且相互關(guān)聯(lián)。古今中外的名詩汗牛充棟，如單從其所表現(xiàn)的詩意上來評價，應(yīng)該說不外乎這三個字。不過這話說起來很簡單，作起來卻就不那么容易了。杜少陵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為了追求這個藝術(shù)境界，真不知耗盡了多少詩人的心血呢。
這可以說是黛玉教詩的第二講，標(biāo)題不妨定作“詩重立意”吧。從格律說到詞句，又從詞句說到立意，在律詩的創(chuàng)作理論上，話雖然不多，但是已經(jīng)很圓滿了，不能再空談理論。
下面再聯(lián)系一些實際，我們看看這師生二人是如何聯(lián)系實際的吧。
香菱的理解力是很高的，因為已說到“意趣真”了，所以她接下來便說道：“我只愛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睂W(xué)生這樣一談心得，老師聽了不對頭，馬上指出說：“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p>
老師畢竟是高明的，一語中的，就說到關(guān)鍵上。人常說：“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币簧鲜謥韺W(xué)什么，是非常重要的，放翁這兩句詩，似乎正犯了嚴(yán)滄浪“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的三忌，仔細(xì)玩味，這兩句詩最缺少一點深遠的味道，所謂“趣”，也只是“小有趣”而已，久看就會生厭的，所以黛玉馬上指出她評價的不對這真可以說是當(dāng)頭棒喝，一上來就聯(lián)系實際，就先給學(xué)生一個警告。在這里黛玉是非常重視在教育上、學(xué)習(xí)上“先入為主”的重要作用的。這點不只是學(xué)詩，學(xué)任何東西應(yīng)該說都是一樣，一上手學(xué)歪了，有時終生受累，很難再改過來。這正像《水滸傳》所寫史進學(xué)拳棒一樣，先學(xué)了些花拳繡腿，看上去熱鬧，實際無用，上來就被王教頭打翻了。如果不是遇到名師，從頭學(xué)起，那不是要吃大虧，甚至喪命嗎?但是對于這個，初學(xué)者卻往往為知識所限，一開始不大容易弄懂，所以“見了淺近的就愛”，這中間就要靠名師的指點了。黛玉接著便給香菱規(guī)定了教材，并訂出了學(xué)習(xí)計劃：“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細(xì)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這三個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p>
這里所列教材和學(xué)習(xí)計劃，也十分簡明扼要，而且后面還有鼓勵的語言，這位林姑娘真可以說是“循循然善誘人”了。這段話有三點應(yīng)該注意：一是所列教材，二是“細(xì)心揣摩透熟”，三是做了底子”，這三點都值得分別談?wù)劇?/p>
所列教材是王摩詰五律、杜少陵七律、李太白七絕，篇數(shù)都不多，加起來也不過三百篇之?dāng)?shù)。俗語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彼砸槐尽短圃娙偈住访麧M天下，一直到現(xiàn)在還是人們所喜愛的一本書。不過那是選集不是專集。對于選集和專集，魯迅先生在《“題未定”草》之六說過：“自然，如果隨便玩玩，那是什么選本都可以的，《文選》好，《古文觀止》也可以。不過倘要研究文學(xué)或某一作家，所謂“知人論世，那么足以應(yīng)用的選本就很難得?！毕懔饪桃鈱W(xué)詩，而且過去已看過些詩，這就不是“隨便玩玩”，而是帶有一定的研究性質(zhì)。所以黛玉給香菱指定教材，不用選本而用專集，這是不謀而合的。首先王摩詰的五言律，在歷代是評價很高的。司空圖與李生論詩道：“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碧K軾《次韻黃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詩》道：“前身陶彭澤，后身韋蘇州。欲覓王右丞，還向五字求?！币蛑煊褚簧蟻硪酝跄υ懙奈迓勺鳛橄懔鈱W(xué)詩的基礎(chǔ)教材自是有她的淵源和道理的。杜甫的七律、李白的七絕也被歷代認(rèn)為是最典范的作品。
基礎(chǔ)教材必須精讀、熟讀，不是“隨便玩玩”，因此黛玉提出了“細(xì)心揣摩透熟”六字，這是學(xué)習(xí)要求。作為基礎(chǔ)，這個要求不是高的、過分的，而是非常踏實的。香菱按照指導(dǎo)去實踐，后來她評詩時，談的那樣生動、深刻，正是這種刻苦實踐的結(jié)果。
黛玉給香菱規(guī)定了三種教材，要求“細(xì)心揣摩透熟”，這時說：“肚子里先有這三個人做了底子?！薄暗鬃印倍钟玫谜媸呛?，“底子”是什么，是基礎(chǔ)，裝在肚子里的底子，是最結(jié)實、最牢固的基礎(chǔ)，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黛玉用通俗而形象的話把它說出來，使人真有深入淺出，舉重若輕之感。推而廣之，自然不只是學(xué)詩要有“底子”，學(xué)習(xí)任何東西，同樣也要扎實的“底子”。
有了“底子”，再進一步瀏覽，開拓眼界，即所謂“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就“不愁不是詩翁了”。這是先打“底子”，然后再向橫的方面發(fā)展，博覽雜收，融會貫通的方法，這個方法是我國舊時學(xué)詩的最踏實的傳統(tǒng)方法，這并不是黛玉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宋人嚴(yán)羽《滄浪詩話》中道：
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xué)之不至，亦不失正路。
宋人謝枋得《和劉秀嚴(yán)論詩書》中道(見《謝疊山集》)：
凡人學(xué)詩，先將《毛詩》選精潔者為祖，次選杜工部詩五言近體，七言古風(fēng)，五言長篇，五言八句、四句，七言八句、四句八門，類編成一集，只須百首。…人能如此用功，時吟詠，不出三年，詩道可以橫行天下，天下之言詩者，無敢縱矣。
宋人嚴(yán)羽主張以《楚辭》為“本”，謝枋得主張以《毛詩》為“祖”，黛玉主張以王維、杜甫、李白三家“打底子”，盡管所選教材各有不同，但這“為本”、“為祖”、“打底子”的意思則是一樣，精神是一致的。所以說這種方法是傳統(tǒng)的方法，黛玉所談更加簡潔扼要、形象動人耳。
黛玉教詩，從講律詩的格律開始，到指定教材、闡明學(xué)習(xí)方法為止，話雖然不多，但卻是很完滿的一整套，真可以說是學(xué)詩寶筏，通律津梁了。
文章摘自《紅樓風(fēng)俗譚》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