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詩篇萬口傳,
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
(《論詩》)
趙翼這首詩,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必須承認它有一點是說得很對的,那就是每個時代都有天才。王國維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我們同樣也可以說一代有一代之天才,只不過他們的命運不一樣而已。
我這里說的命運不只是出處窮通、功名利祿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否,還包括“文章千古事”,包括天才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享有的價值及人們對它的估量。假設(shè)有兩個水平相當?shù)奶觳牛瑢懗鐾瑯用烂畹脑?,一個生活在一千年前,一個生活在當下,那么后者的創(chuàng)造是絕對不可能享有前者的價值的。這就是后來者的不幸,天才的命運有時決定于他生活的年代。清初詩人孫枝蔚就曾說過:
夫士風騷自命,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亦不幸而生于古人之后也。祖習諸家,采其所長,如謝靈運之擬七子、江淹之雜擬,規(guī)矩當前,取攜由我,斯可謂之幸矣;然極盛者難為繼,博取者慮不耑,鐘嶸謂源出于某體,遜于某,元稹謂效齊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于五言,沾溉殘膏,有志羞為,蚍蜉撼樹,復(fù)取譏前輩,幾于無一可焉。斯又可謂之不幸矣。(《詩志序》)
乾隆間詩人丁珠《遣懷》詩寫道:
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
我手所欲書,已書古人手。
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后!
生為后人,這實在是無法擺脫的無奈,以至于詩人有“恨不奮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管學洛《賀新郎》)的牢騷!
在清代詩人中,黃仲則可以說是一個生不逢時的天才。如果他不是生在乾隆年間,而是生在開元、天寶年間,或許會和李白一樣出名,和杜甫一樣重要。不幸的是他晚生了一千年,中國古典詩歌已快走到它的盡頭。在一千年的作品積累面前,他的天才再也閃現(xiàn)不出耀眼的光亮,甚至在當時也沒有袁枚、趙翼、蔣士銓、翁方綱等人那么知名。他的一生充滿苦難,窮困和疾病的折磨、功名和愛情追求的失敗,在他敏感的心靈中醞釀出深沉的悲哀。他忽而氣勢磅礴、忽而纏綿悱惻的詩章,深刻地傳達了一個早慧天才的敏感、失路書生的悲哀,成為展示封建社會后期知識分子命運和心態(tài)的典型范本。
▲黃仲則像
黃景仁(1749-1783),江蘇武進人,字仲則,一字漢鏞,號鹿菲子。四歲就失去父親,家道衰落,隨祖父生活。七八歲已能寫文章,尤其迷戀詩歌。毛慶善《黃仲則先生年譜》記載:“九歲應(yīng)學使者試,寓江陰小樓,臨期猶蒙被臥,同試者趣之起,曰:‘頃得“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句,欲足成之,毋相擾也?!庇纱丝梢娝髟姷挠霉?。這以后的幾年不幸踵至,十二歲祖父下世,翌年祖母亡故,三年后唯一的哥哥又罹病夭折。詩人早慧的心靈過早地承受了憂患的重壓:
人生處天地,纖塵棲弱草。
風至草動搖,微軀不自保。
這是他十幾歲時所作《雜詠》中的詩句,一種濃厚的憂郁氣質(zhì)已滲透到他孤傲性格的深處,致使他未來的生活和詩歌,總是憂多于樂,愁過于喜,歡笑總浸含著苦澀,豪邁常伴隨著悲哀。
仲則十六歲應(yīng)童子試,在三千人中名列第一,這應(yīng)該說是個輝煌的開始。但隨后多次應(yīng)舉失敗,迫使他只能走上幕客的道路,先后依附于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太平知府沈業(yè)富、安徽學政朱筠。乾隆三十七年(1772)上巳日,朱筠張宴于采石磯太白樓,賦詩者十數(shù)人,“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頃刻數(shù)百言,遍示座客,座客咸輟筆。時八府士子以詞賦就試當涂,聞學使者高會,畢集樓下,至是咸從奚童乞白袷少年詩競寫,一時紙貴焉”(洪亮吉《黃君行狀》)。這次詩會讓仲則才名大著,更激發(fā)了他的意氣。雖然朱筠等都是風雅中人,也賞識仲則的才華,但生性高傲的詩人久寄人籬下,終不免有“長鋏依人游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雜感四首》之二)之嘆。
乾隆四十年(1775)冬,二十七歲的詩人來到北京,翌年以乾隆東巡召試二等,得充武英殿書簽官,名動于公卿間,自翁方綱、紀曉嵐以下皆以青眼相加。這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一段時光。但不久隨著家眷來京,俸薄口眾,生計又成問題。
乾隆四十六年(1781),陜西巡撫畢沅讀到仲則《都門秋思四首》,對“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一聯(lián)擊節(jié)不已,以為價值千金,先寄五百,邀詩人西游。仲則得畢沅資助,這才捐了個縣丞,在京候補。此后的一年多時間,他在京中“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蠅之感,權(quán)貴人莫能招之。日惟從伶人乞食,時或竟于紅氍俞上現(xiàn)種種身說法,粉墨淋漓,登場歌哭,謔浪笑傲,旁若無人”(《京塵雜錄》)。這放浪形骸的生活無疑是內(nèi)心深重痛苦的絕望的宣泄。不久,他被債主所逼,扶病西行,準備再度入陜投靠畢沅,途中不幸病逝于山西解州。他的隕落,使乾隆詩壇的星空黯然失色,引發(fā)無數(shù)詩人刻骨銘心的哀悼。
▲《兩當軒集》
黃仲則短暫的一生充滿艱辛與苦難,《兩當軒集》存詩一千七百多首,絕大部分都在描寫個人的愁苦生活。春雨、秋風、雁鳴、子規(guī)啼固然引他愁思,就是面對浩蕩長江,他也會覺得“滔滔江漢不勝愁”(《黃鶴樓用崔韻》)。這濃重的傷感情緒形成他詩作的基調(diào),詩人將這種傷感表達得十分纏綿而透徹,讓讀他詩作的人無不切身感受到一個天才的悲哀與絕望。
詩人最親密的朋友洪亮吉形容他的詩“如咽露秋蟲,舞風病鶴”(《北江詩話》),孤傲而高貴的氣質(zhì),幽抑而凄苦的情調(diào),正是仲則詩最突出的特征。詩人在十七歲時就寫下《雜感》一詩:
仙佛茫茫兩未成,祗知獨夜不平鳴。
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此時他初入名利場,尚未經(jīng)歷坎坷,卻已意識到自己與世俗不可調(diào)和的尖銳對立,更預(yù)感到日后路途的艱辛。詩中對自身與群體命運的終極體認,在無數(shù)不遇才人心中引起深深的共鳴,成為他最早為人傳誦的名篇。
說起來,懷才不遇雖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基本主題,但人們所處的時代不同,感受的強度也不一樣,所謂“千秋放逐同時命,一樣牢愁有盛衰”(《屈賈祠》)。仲則生活于乾隆盛世,不遇對他來說顯得格外的悲哀,并使得他對生活情境常有異于他人的獨特體驗:
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不雨倍凄涼。
(《重九夜偶成》)
相對無猜惟酒盞,等閑難著是漁蓑。
(《夜坐寫懷》)
不禁多病聰明減,詎慣長閑意氣消。
(《言懷》)
這些詩句,無論是反話也好,翻案文章也好,都會讓讀者在驚異之余深深玩索,別有一番滋味留在心頭。
▲謝國楨讀黃仲則詩句感賦
應(yīng)該指出,憂怨和哀傷本身并不一定就能動人,仲則詩的魅力在于深刻入骨地表達了那個時代讀書人心底的孤獨、悲哀和絕望?!鞍贌o一用是書生”是對才華的絕望,“豈宜便絕風云路,但悔不為田舍郎”(《移家南旋是日報罷》)是對科舉的絕望,“汝輩何知吾自悔,枉拋心力作詩人”(《癸巳除夕偶成》之二)是對詩人命運的絕望,“結(jié)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綺懷》之十六)是對愛情的絕望,“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同上)更是對生命本身的絕望,就像一個已知比賽結(jié)果的選手,不想再作無謂的掙扎。難怪人們從他的詩中讀出“千古傷心人語”,它們的確道出了一代乃至千百代讀書人的心聲!
千家笑語漏遲遲,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癸巳除夕偶成》之一)
這首普通的小詩,之所以萬口傳誦,感人至深,也就在于它是一篇杜甫《與諸公登慈恩寺塔》式的盛世危言。“萬物有同命,先見為之悲”(《雜詩》),吐露了某種對盛極衰來之危機的天才預(yù)感。那種先知先覺的孤獨,令人感同身受。
在黃仲則的創(chuàng)作中,七言歌行占有相當大的比例。他的許多名篇,如前后《觀潮行》、《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游九華山放歌》、《俞忠宣祠》等都是七言歌行。
他最傾慕李白,在太白墓前曾高詠“我所師者非公誰”,“死當埋我茲山麓”(《太白墓》)。李白的歌行對他有很大影響,《二十三夜偕稚存廣心杏莊飲大醉作歌》令人想到李白《將進酒》、《襄陽歌》,《太白墓》則明顯有脫胎于《夢游天姥吟留別》的痕跡。至于化用李白詩意境、沿襲李白詩意象之例,則更是舉不勝舉。
李白最愛酒,仲則也耽飲,他寫酒的歌行大有李白那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神氣。如《元夜獨登天橋酒樓醉歌》寫道:
天公謂我近日作詩少,滿放今宵月輪好。
天公憐我近日飲不狂,為造酒樓官道旁。
我時薄疴臥仰屋,忽聞清歌起相逐。
心如止水遭微飆,復(fù)似葭灰動寒谷。
千門萬戶燈炬然,三條五劇車聲喧。
忽看有月在空際,眾人不愛我獨憐。
回鞭卻指城南路,一線天街入云去。
攬衣擲杖登天橋,酒家一燈紅見招。
登樓一顧望,莽莽何迢迢。
雙壇郁郁樹如薺,破空三道垂虹腰。
長風一卷市聲去,更鼓不聞來麗譙。
此樓此月此客可一醉,誰共此樂獨與清影相嬉遨?
回頭卻望望燈市,十萬金虬半天紫。
初疑脫卻大火輪,翻身躍入冰壺里。
謫仙騎鯨碧海頭,千余年來無此游。
不知當年董糟丘,天津橋南之酒樓,亦有風景如茲不?
古人不可作,知交更零落。
不知此曹今夜何處樂?酒盡悲來氣蕭索。
典衣更酌鸕鶿杯,莫遣纖芥填胸懷。
天上星辰已堪摘,人間甲子休相催。
然藜太乙游傍誰,吃虀宰相何人哉?
少年里闬同追歡,拋我今作孤飛鶴。
甕邊可睡亦逕睡,陶家可埋應(yīng)便埋。
只愁高處難久立,乘風我亦歸去來。
明朝市上語奇事,昨夜神仙此游戲。
通篇意氣橫溢,聲情亢爽,由登樓所見寫到憶舊,歸結(jié)于曠達語,頗有太白歌行的格調(diào)。末聯(lián)尤為刻意追踵太白。然而終究以身世困頓,少有快意之時,即便是慷慨高歌之際,內(nèi)心的悲愴仍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來,于是他的放曠雋逸中總透出一絲蒼涼哀感,一絲悲苦郁抑。這是不同于太白的地方。
▲黃仲則自書詩卷
七言歌行之外,仲則寫得最多也寫得最好的是七律。在歌行中,他任才使氣,盡情地吐露自己的志向、情懷,淋漓地宣泄自己的悲哀、愁苦。而在七律中,由于體裁的規(guī)定,他的情緒、感觸似乎都經(jīng)過壓縮,變得較為沉郁,同時也更為細膩,更為豐富。
靜里風懷元度月,愁邊心血子胥潮。
(《言懷》之一)
最怕難醒惟獨醉,生憎易中是輕寒。
(《初春》)
似水才名難療渴,投閑芳序易消魂。
(《夜坐述懷呈思復(fù)》)
這種曲折幽微的情緒與表現(xiàn)在七言歌行中是看不到的。同樣,類似如下詩句的低回凝重或清逸名雋也只有在七律中才能看到:
花月即今猶似夢,江山從古不宜秋。
(《金陵雜感》)
偶看芳草思名馬,每見青山想異書。
(《發(fā)蕪湖》)
翁方綱論仲則詩的風格曰“沉郁清壯”,這于歌行未必恰當,但用于七律卻非常貼切。仲則七律的藝術(shù)淵源不像歌行那么單純,看得出他對杜甫、杜牧乃至蘇東坡、黃庭堅、元好問都有取法,但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對李商隱的追摹。相似的失意境遇、相似的幕僚經(jīng)歷,相似的孤傲性格,都使仲則對李商隱詩情有獨鐘。當他也同樣經(jīng)歷了無望的愛戀,經(jīng)受了長久的情感折磨后,他的詩心就不期然地醞釀出了李商隱式的纏綿詩句,而這樣的詩句他都是用七律的體裁寫出的: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感舊》)
心如蓮子常含苦,愁似春蠶未斷絲。
(《秋夕》)
自過百花生日日,一分春是一分愁。
(《十六日》)
▲黃仲則自書詩冊
不過最容易讓人將他與李商隱聯(lián)系起來的還是《綺懷》十六首。這組詩從所寫的內(nèi)容、情境到表現(xiàn)手法,都可以看出對李商隱《無題》的模仿。比如第七首:
檢點相思灰一寸,難拋密約錦千重。
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
但仲則寫那段刻骨銘心的戀愛,沒有義山《無題》的隱晦和裝飾味道,顯得非常明朗、健康。他回憶當時與戀人在一起的情景,是那么的純凈和美麗:
記得酒闌人散后,共搴珠箔數(shù)春星。
(之二)
而寫自己的孤獨,又是如此的幽抑和凄涼:
有情皓月憐孤影,無賴閑花照獨眠。
(之十六)
最膾炙人口的第十五首寫道: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
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首聯(lián)回憶少年癡戀情景;頷聯(lián)翻用李商隱《無題》詩句,刻畫出一個纏綿而執(zhí)著的主人公形象;頸聯(lián)再化用《無題》的意象,通過兩個不尋常的比喻使詩人痛苦的情感經(jīng)歷赫然袒露在讀者面前;末以今昔對照,點明戀情持續(xù)的年月與它帶給自己的深刻創(chuàng)痛。通篇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無論感情的強烈還是體驗的深刻,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使無數(shù)有過類似情感經(jīng)歷的人感動不已。翁方綱說仲則詩“試摘一二語,可通風云而泣鬼神”(《悔存詩鈔序》),這樣的詩句大多是在七律中。
黃仲則五言詩學漢魏,尚有未融化處,為人傳誦者也少。絕句多信手寫來,不事雕琢,除上引《癸巳除夕偶成》外,《聞子規(guī)》、《冬日過西湖》、《醉醒》、《別內(nèi)》也是耐人尋味的佳作。
仲則詩純以直抒胸臆為主,較少用比興手法,也不太用典。感情深沉,寄意窈遠,語言明快暢達而工穩(wěn)洗練,富有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從他留下的幾則詩評看,他對唐宋以來名家詩下過很深工夫。他曾勸洪亮吉:“多讀前人詩,于庸庸無奇者思其何以得傳,而吾輩嘔出心血,傳否未必,其故何在?”(《與洪稚存書》)他的詩確實能博采眾長,“出精入能,刻琢沉摯,不以蹈襲剽竊為能”(王昶《黃仲則墓志銘》)。而“詣前人所未造之地”(翁方綱《悔存詩鈔序》),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黃仲則致洪亮吉書
黃仲則也能詞,但為詩名所掩。后人收其詞作二百余首,編為《竹眠詞》二卷。其中既有風情旖旎之作,也有悲歌慷慨之句,內(nèi)容豐富,風格多樣,時人以為“出入辛、柳間,新警略如其詩”(王昶《黃仲則墓志銘》)。近代章衣萍則說仲則詞勝于詩,甚至超過專門名家納蘭性德(《黃仲則評傳》)。此言或許有點過甚其詞,但仲則詞的確有相當高的水準。且看當時最為人傳誦的《丑奴兒慢·春日》:
日日登樓,一換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誰道遲遲?一片野風吹草,草背白煙飛。頹墻左側(cè),小桃放了,沒個人知。 徘徊花下,分明認得,三五年時。是何人、挑將竹淚,黏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學相思。
詞中將春色易老、春意闌珊的景致落落寫來,作者寂寞的失意的心境不言自喻。而《賀新郎·太白墓和稚存韻》則完全是別一副筆墨:
何事催人老?是幾處、殘山剩水,閑憑閑吊。此是青蓮埋骨地,宅近謝家之朓??傄粯印⑽娜怂薏?。只為先生名在上,問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 夢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萊清淺,舊游相告。更問后來誰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島。語罷看君長揖去,頓身輕、一葉如飛鳥。殘夢醒,雞鳴了。
詞之立意奇,取境奇,造語也奇,正與他詩的精神相通,別具特色。仲則性格兼有豪邁與纏綿兩重傾向,其詞與詩一樣,也能自如地出入于豪放與婉約兩種風格。這在詩也許很平常,但在詞就不一般了。
▲黃仲則書詞扇頁
黃仲則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鮮明的獨創(chuàng)性在清代詩壇占有重要位置。他的才華在他生前就獲得廣泛的推崇,去世后聲譽愈高,“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包世臣《齊民四術(shù)》)。當時吳錫麒就有“傳之千世,斯人不死”(《與劉松嵐書》)的定論,近代以來,張維屏、譚獻、文廷式、張恨水、瞿秋白、郁達夫、阿英等著名文學家都十分欣賞黃仲則詩。
然而,盡管他有不凡的天才,也再難取得李白那樣的第一流大詩人的地位,因為詩到清代,可供展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的地方已實在太少,前人每有甫擱筆便覺陳腐滿眼之嘆。同樣是寫歌行,仲則發(fā)揮天才要比李白難得多,因為無數(shù)名家在前,他要花更多的力氣才能臻于獨造之境。這正是后生者的不幸。但相信隨著歲月的推移,仲則的詩歌會愈益呈現(xiàn)出它的心態(tài)史意義與藝術(shù)魅力,人們終究會承認,他是李白以后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
仲則死于三十五歲,蘇曼殊也死于三十五歲。世界上的天才,作曲家莫扎特死于三十五歲,詩人拜倫、雪萊、濟慈都死于三十六歲前。以至近代文人張慧劍說:“天才合當于三十六歲便死,過此而留戀遲徊不能死者,皆混蛋也!”(《辰子說林》)我們當然不能期望天才到三十六歲便自絕于人世,但縱觀百年來的文壇,天才的確早逝者多,連海子也在二十五歲作古了。黃仲則肯定是斯世有數(shù)的天才之一。
>原題《生不逢時的天才——黃仲則》,載《古典文學知識》199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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