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功先生的打油詩
2016年08月28日 來源:
齊魯晚報 世人皆知啟功先生是書畫大家,也是學(xué)問大家,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是一位杰出的詩人。這也難怪,啟功先生在書法上的名氣實在太大了,以致掩蓋住了他在別的方面的成就。其實,先生在古典詩詞研究和創(chuàng)作上用力甚勤,成就斐然。他“從十幾歲學(xué)作仄仄平平仄的句子開始”,一直到九十多歲高齡,七十多年間筆耕不輟。
先生一生寫下的詩詞作品不計其數(shù),結(jié)集問世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他生前出版的有《啟功韻語》《啟功絮語》《啟功贅語》,還有以詩歌形式談?wù)摃ㄋ囆g(shù)的《論書絕句》。其中《啟功絮語》,以先生手寫小楷影印,既免排字工人手植之誤,又得欣賞先生書法風(fēng)采,讀字讀詩,一舉兩得?!墩摃^句》更以先生手書論書絕句一百首、論書札記二十余則以及歷代書法名跡一百多幅制版精印,真是美不勝收,令人愛不釋手。
我之喜愛先生的詩,說白了,就是因為他的詩我能看懂。以我的愚見,啟功先生的詩和他的人一樣,大雅大俗,至俗至雅。啟先生的雅,那是不消說的。學(xué)問大家,書界泰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但如果你有機會與他接觸,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是一位俗人,跟我們一樣的俗人,也有著跟我們一樣的樂趣和煩惱。他說的都是大白話,從不掉書袋,還喜歡開一些“有傷小雅”的玩笑。可是當(dāng)你跟他接觸久了,深了,他那骨子里的“雅”就會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令你由衷地產(chǎn)生“高山仰止”的感覺。
啟先生的詩也是這樣,詼諧幽默,明白如話。他巧妙地運用現(xiàn)代新詞語、新典故以及俚語、俗語,形成了鮮明的個性特征。失眠、害病、吃烤鴨、擠公共汽車……我們在生活中都曾經(jīng)親歷并習(xí)以為常的事,在他的筆下都能入詩,讀起來那么親切、有趣,令你忍俊不禁。“乘客紛紛一字排,巴頭探腦費疑猜。東西南北車多少,不靠咱們這站臺。坐不上,我活該。愿知究竟幾時來。有人說得真精確,零點之前總會開?!?《鷓鴣天八首·乘公共交通車》之一)這樣的經(jīng)歷,我們多少人都有過,可誰想過這也能入詩呢?有誰想過詩也可以這樣寫呢?
啟功先生為人幽默達(dá)觀,反映在詩詞中就是莊諧并出,他能把痛苦的生命體驗變?yōu)檩p松幽默的創(chuàng)作素材。先生晚年,多次因心臟病發(fā)作被送進醫(yī)院搶救,有幾次醫(yī)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單,可他本人卻像沒事人一樣,醒來后就在病床上吟詩作賦。他的很多詩詞都是以“生病”為題材的。1973年,他在住院期間,一口氣以《就醫(yī)》為題填了六首詞,似乎把生病住院當(dāng)成了一件樂事。一次,先生因頸椎病發(fā)作,去醫(yī)院做“牽引”治療。這般痛苦事,他卻開心地喻為“上吊”,形神畢肖地寫下《西江月》:“七節(jié)頸椎生刺,六斤鐵餅拴牢。長繩牽系兩三條。頭上數(shù)根活套。雖不輕松愉快,略同鍛煉晨操。《洗冤錄》里每篇瞧。不見這般上吊?!?br> 然而,讀者諸君千萬不要以為啟功先生當(dāng)真“沒心沒肺”,只知道玩幽默搞噱頭。啟功先生的詩是需要慢慢品的。細(xì)細(xì)品味,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原本平常的事物,在他的筆下已具有了特別的意義。在你笑過之后,鼻子又忍不住發(fā)酸,甚至流下淚來。
有一次啟功突發(fā)心臟病送醫(yī)院急救之際,忽然眉開眼笑,嚇得醫(yī)護人員以為他“神經(jīng)錯亂”。原來他在迷糊之中想起亡妻生前與他打賭,說她去世之后他一定會再找對象,而自己至今未再娶,已經(jīng)徹底贏了,故而露出笑顏。事后啟功據(jù)此寫了一首長句《賭贏歌》,看似放浪不羈,實則心酸凄楚,字字皆血。再如那首著名的《自撰墓志銘》:“中學(xué)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謚曰陋。身與名,一齊臭?!庇?2個字概括了自己的一生。很多人把它看做自嘲之作,可我卻視之為一篇辛酸的人生總結(jié),每次讀它,心里總是沉甸甸的。
在外人看來,先生一生功成名就,名滿天下,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遺憾的了。其實他歷經(jīng)坎坷和磨難,幼年喪父,中年喪母,晚年喪偶,心底有說不出的苦和痛。先生給人的,永遠(yuǎn)是幽默、快樂,其實他內(nèi)心是沉重的、嚴(yán)肅的。這些在他的詩詞中都有所體現(xiàn)。1993年6月22日上午,我去看他,他給我展示剛剛寫完的一首詩《中宵不寐,傾篋數(shù)錢,凄然有作》,詩曰:“鈔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一家數(shù)米擔(dān)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毕壬L夜無眠,懷念親人,詩中真情流露,讀來催人淚下。
不過,啟功先生并不將自己的詩稱作詩,他以其一貫的幽默,名之曰“胡說”:“這些語言,可以美其名曰‘詩’。比較恰當(dāng),實應(yīng)算是‘胡說’。”“我們這族人在古代曾被廣義地稱為‘胡人’,那么胡人后裔所說,當(dāng)然不愧為胡說。即使特別優(yōu)待稱之為詩,也只是胡說的詩”(《啟功韻語·自序》)。在《啟功絮語·自序》中,先生更不諱言其俗:“但這冊中的風(fēng)格較前冊每況愈下,像‘賭贏歌’等,實與‘?dāng)?shù)來寶’同調(diào),比起從前用俚語入詩詞,其俗更加數(shù)倍?!痹趧e的場合,先生則多次自稱其詩是“打油詩”?!吧邅砉P下爬成字,油入詩中打作腔。自愧才庸無善惡,兢兢豈為計流芳?!?《啟功韻語·失眠》)如今寫格律詩的人如過江之鯽,有幾個人敢于承認(rèn)自己寫的是“打油詩”?其實,“胡說”也好,“打油”也罷,一首詩能寫得讓人愛讀,讓人讀懂,有什么不好的呢?難道非要寫得佶屈聱牙、莫測高深、云山霧罩,讓人不知所云,那才算是好詩嗎?
(摘自《三更有夢書當(dāng)枕》(之二) 徐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