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 世 三 葉
一
樓墻的顏色,是一種暗紅,夏晨毒日在潮墻反光或晚霞將熄的那種暗紅。紅色卻不堅實,一皺眉總要掉落似的。樓的每個單元的一層,因長年失修而爛掉了公廁的窗框。框下墻壁蝕出破的缺口,壘了新磚之后,要一個潮夏才會在風塵中消彌補痕。好多人家的木窗是好好的,有的則已換掉。合金的窗欞和妖藍的玻璃與破落的老樓極不適宜。
院內(nèi)的梧桐、楊樹早已合抱。去年一場暴風雨中,一棵楊樹根起,倒在院里小學的房脊上,來往的人們才注意到,這些樹早已長大,巨大。不久,梧桐伐歿了,再也聽不到晨鳥的鳴叫。桐葉的雨滴了。小學校的確是小的,師生一百余人,平房八九間,抵農(nóng)村的一戶多些。聽說今年要散了,招不來學生。陰暗的教室里,將再也沒有燈光了。暑期,早晨,只有老人們起的早早的,在院里蹓跶,還有當年的俏婦或上海知青,如今已經(jīng)看見垂暮的光,正拉著條狗到外面做什么似的來去,打發(fā)著退休的閑光和寂寞。
每每可以見到一位老人,瘦高的身材,弓著脊梁,拄著細細的長桿,一步一步地移動,搖搖欲傾,又吃勁地向前挪移,挪樓一周。他的背上搭著條灰黑的毛巾,舊灰藍的衣衫上汗?jié)裰黄?。有踏車來往的時候,他會停下來,避開著,又不象避讓他人,塑然若避讓自己的什么一樣。他住在一樓,沒有人來看他,只模糊記得他有個晚輩,難道是住那兒的二十年前的那個空軍軍官?看來看去,除了追想到高大的身材之外,其余的總又是不像。院內(nèi)的平地常年失修,那層水泥一塊一塊地剝落,便積下水,碾出一些泥濘。
樓后,是一道墻,墻下是堆磚礫,當年樓房折售給大家的時候,所有私搭的棚房統(tǒng)統(tǒng)扒掉了。十年來,磚礫已不多,老人們在原地辟開出了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菜園。像時鮮的菜,而那綠色又野長著的,不見疏理,不見有誰采摘。只有一家婆婆,把這塊地當菜種著。也是丈方的菜地,也圍著高高的亂枝丫扎成的籬笆,爬滿了藤類,卻于地間開有小渠,碗口大小,水泥粉固,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水,很清;在地的沿邊還砌成了盆小的水坑,可以涮洗??傄姷狡牌藕屠习?,默默地坐在田邊和渠旁,一個出神,一個低頭弄出水響。這塊田的樓后處最為干凈,可以納涼。老人坐的那塊石頭,是暗紅的,是為碾為臼的那種紅石,很久不見的只有村野角落里才有的那種。
大院的四周圍著農(nóng)莊,近年來,一家一家砸了仍還堅實的老居,一比一比蓋起兩層的樓房,用白水泥粉妝,或用精美紋路的磁片袒飾,儼然小康。那些樓房靜默著,若無老人小兒出入,仿佛什么神秘的家園。而當搭起紅藍條相間的塑織祭棚,響起了唱著歡歌似的嗩吶,有人辭世了,才知道,這是二十年前的農(nóng)戶,二十年前的村落。
出了農(nóng)莊,走到大街上,是穿梭往返的車流,不遠和遠處,是高大的樓群,是各樣的小區(qū)。再往前行,進入車站,可以踏上南來北往的列車,揮別小城,前往繁華的都市。
二
一次照相的時候,就對攝影師說,到外面照吧,在街上。精明的攝影師在外面選好位置,逗著懷抱里的幼子,咔咔定格了。洗出來一看,并沒有身后的街道,道旁的房屋,比鄰的店鋪,來往的人和叫賣的攤販,那叢草和矮瘦的小樹也格外去了,只有一對夫婦的微笑和孩子的驚奇。也不是沒有一點風景,膝下不知什么時候有一盆秋紅的鵑花,十年不會敗落的塑料盆景。
對于人們而言,外邊是沒有風景的,影棚內(nèi)大幅的可以調換的卷來卷去的背景不用,那路邊只能如此。路邊只能是雜亂的擺設和陌生的往來人物。翻開爛漫恢宏的華族文學史,又會是什么樣的格調?《周南》的關睢、卷耳、桃夭和兔置,《召南》的鵲巢、行露還有羔羊,還有《庸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一部天書般的古代經(jīng)卷里,集結的民間部分,是婦人的相思和怨婦深幽的哀愁,是新婚的喜悅和偷情的瘋顛,是棄婦一聲又一聲的詛咒和詛咒。
再去找找絕沉百寶箱的杜十娘,還有重會珍珠衫的蔣興歌。那少負才名的馮夢龍,他曾經(jīng)狂放不羈過的市井,只有商人、匠人?他們都到哪里去了?那一幢波瀾不驚的房屋,一條舊巷,一棵高大的梧桐?一位蹣跚的老者?平靜渡過光陰的任何一位生命?一六四六年,做了三年知縣的墨憨齋主人憂憤而死。同樣以寫市井生活著稱的凌濛初也這樣死掉了,不知在什么樣的院落或街道,或者在荒村遠郊里祭奠后,埋葬。凌濛初曾任上海知縣,號稱空觀主人,拒降了李自成,嘔血而亡。憂憤而死的馮夢龍和凌濛初說,經(jīng)商是好的,應如元代那般可盛行,他們說兩性相愛是好的,從《國風》處起始,應該自由、平等和解放。他們大膽地指責那個社會,眸光凝聚著深遠的批判。還有一切的往者的精英,在汨羅江畔,在洞庭湖的老病孤舟之中,在綠水環(huán)繞過來、青山迎門欲訪的草宅里,在落了蟲子的拓碑的院子里,抒發(fā)著鄉(xiāng)國的情懷,張揚著親情的主題,訴說著人生及那幽幽的長吟般的感悟。卻又總讓人略微遺憾,遺憾沒有那路邊的風物和凡塵。那些民間的老人和智者,平靜和生死。
識淺的人,在中國繪畫藝術的庭院里,只看到《清明上河圖》別外顯著,象花墻的一扇老窗,向透石瘦湖旁的一株野樹。它無花園的秀美,也沒有古人的書房那樣風光。若打開古書房那所有的窗戶,則前可觀瞻到風中的高山名澤,后可以想象赤裸披衣的松下山濤、松下的阮籍或嵇康的靜遠清逸。傍晚來臨的時候,南唐韓家的夜宴里的演奏聲會徐然奏響,會想到那吹簫的樂人是農(nóng)家出身還是破落貴族的賣身女子,她為什么獨坐在一側。從此五代到有宋以來,文化和藝術呈現(xiàn)著不同以往的勃興,在大量的畫卷中,才有了這《清明上河圖》記載著異樣的繁榮。沒有細細的考究,不知趙孟頫的山水是否在湍急的汴梁海濱留有遺痕。但清明時節(jié)的汴梁有高大的虹橋,兩岸的經(jīng)貿(mào),橋下緊張的船工,橋頭受驚的驢子,都還在,就在這條河流這條街道上游動載物。還有熟識的郊外農(nóng)村的風光,還有院落外面的大街,街道旁的房屋,叫賣的攤販和來往的行人。而老窗和野樹離我們越來越遠,變得昏黃模糊,又仿佛變幻出時代畫筆下那西域高原的彩繪筆墨。筆墨之余,隨處仍見墓室里貴人的浪形披巾和飛動的裙帶紋飾。
華族的木版畫,該是遺失失傳了?有人要尋找日本國的版畫在華族的淵源,尚不能夠了。卻使人在猜疑中去看看那版畫究竟何為。那是明麗鮮艷的畫面,好多年不褪色一樣的畫面。據(jù)說,凡高的田野和星空有那色彩的影子,還有德彪西的交響樂《大?!返膭?chuàng)作靈感,據(jù)說也來自那幅《神奈川沖浪里》。沒有見過二十多年前北京的浮世繪展,更無能相逢于異國,只記得一些散落在畫冊刊頁里的碎片,《緣先物語》、《凱風快晴》什么的。那些彩色的聲音里,美人是街頭俗話,風水是那些文人的家鄉(xiāng)俚語。在平淡的破敗院落里,在街頭,在橋頭,是浮泛的世人的生活,戴笠穿蓑的挑夫,趕場的農(nóng)民和木船棚屋,棚屋一側的菜田和流水。日本國的早遠的一個半世紀的浮世,也許因為某個偶然或者因那鮮麗的色彩的形式而存活下來?我們的浮世景觀或許也都沒有漫患磨滅,而蘊涵隱匿在墓穴中的文物里,繪畫,石像,詩文的夜語里,一邊被發(fā)掘出來,一邊永久地不知去向。也許。
三
所居院內(nèi)的幾株小樹,長起來了。在炎炎的盛夏里。因為那幾株遮蔽著天空,曾蔚為風景的梧桐已遭砍伐。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歐洲,里斯本的大街上的一個理發(fā)店,一個理發(fā)師,“一個精力旺盛的長者”也消失了。正在理發(fā)的佩索阿便聽說那經(jīng)常找自己理發(fā)的長者逝世了,不由嘆息說:我也將要消失。
我想了又想。
是的,就是的,我們更會消失,我們身存浮世。我們更加珍視而爭取平民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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