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想要得到另一個女人的認(rèn)可和贊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開口贊美人的是個心氣甚高的女性文人,這更是一舉跨越了“同性是天敵”和“文人相輕”兩大障礙。
如果沒有張愛玲的那篇《我看蘇青》,大約現(xiàn)在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會更少。
然而將時鐘撥轉(zhuǎn)回20世紀(jì)40年代的上海,在“孤島”文壇上,張愛玲和蘇青其實是勢均力敵、相得益彰的兩位女作家。
張愛玲說蘇青是“亂世里的盛世的人”,其實蘇青更像是普通人身邊熟悉的那一個人。她們熱鬧而世俗,這種世俗不是張愛玲筆下那種冷到骨子里的清透和精明,而是一種忙碌的人間煙火氣。
她快人快語,有說不完的話,卻并不嘮叨。聽她說話覺得熱鬧又有趣,卻從來沒有深沉的人生啟示,有的只有叫人會心一笑的生活真相。
1914年蘇青出生在浙江寧波一個富有的書香門第。她原名馮允莊,早年發(fā)表作品時也曾署名馮和儀。
蘇青的祖父是清末舉人,家境殷實。她的父親馮松卿是早期的知識分子,在馮松卿留學(xué)的時候,母親在女子師范讀書,而蘇青就由外婆撫養(yǎng)。
如同胡蘭成所說,蘇青因為不是上海灘新派巨富家的小姐,所以她的人生態(tài)度較之嚴(yán)肅;她也不完全是封建家庭的小姐,所以勝在明朗。
她有天然的熱情和直率,也讓她說話、作文都有一種叫人側(cè)目的直白和辛辣。
當(dāng)時文壇上有一位叫潘柳黛的女作家,寫文章擠兌張愛玲。而張愛玲卻很對蘇青的胃口,蘇青當(dāng)面就揶揄潘柳黛:“你眉既不黛,腰又不柳,為何叫柳黛呢?”
她說冰心的文章賣弄,毫不避諱地說冰心的照片難看,聾啞作家周楞伽曾寫文調(diào)侃她四處兜售作品,做生意比男人都精明,蘇青當(dāng)即寫文反唇相譏:“你耳聾,一張嘴又說不清楚。”
她文章中出位驚人之語比比皆是。
她的童年是幸福的,如果一直幸福平安下去,按部就班地讀完大學(xué),說不定文壇會再出現(xiàn)一位冰心似的女作家,文章里也可盡然歌頌?zāi)笎酆驼嫔泼?。然而蘇青的人生從父親的外遇開始轉(zhuǎn)彎。
蘇青
蘇青的父親馮松卿雖然受過西方教育,骨子里卻仍舊是少爺做派。1921年,七歲的蘇青跟著父親來到上海。很快父母之間曾經(jīng)相敬如賓的關(guān)系,便因為父親的不斷外遇而崩壞了。
母親雖然是讀過書、受過教育的新女性,在婚姻問題上仍舊順從了傳統(tǒng)“美德”,銳意做孝順媳婦,對于父親的“游戲人間”,她同蘇青的外婆一樣選擇了隱忍。
從小耳濡目染種種女子生活的艱難,給蘇青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讓她一面對現(xiàn)實有著敏感清醒的體悟,一面又對這世界還存著一份有所依附的渴望。
四年后,父親經(jīng)營的銀行倒閉,不久父親也病逝了。家庭的經(jīng)濟日漸拮據(jù),后來有媒人上門提親,蘇青便和一位叫李欽后的富家少爺訂了婚。
1933年,十九歲的蘇青,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南京中央大學(xué)外文系,這是寧波六縣唯一被錄取的學(xué)生。而李欽后則考入東吳大學(xué)法律系。
蘇青在高中時代就很活躍,她在??习l(fā)表過不少文章,是學(xué)生中的“天才的文藝女神”。到了大學(xué),更是很快融入了學(xué)校生活,得了一個“寧波皇后”的稱號。
胡蘭成和張愛玲都描述過蘇青的相貌。作為閱人無數(shù)的男子,給予她的評價是“無可匹語的鵝蛋臉,俊眼修眉,有一種男孩的俊俏”。而為人向來挑剔、眼高于頂?shù)膹垚哿幔舱J(rèn)可她的長相,說她眉眼“緊湊明亮”。
蘇青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
這樣才貌出眾的未婚妻在青春萌動的大學(xué)里游弋,是挺不讓人放心的。李家不愿再履行當(dāng)初求婚時答應(yīng)她讀完大學(xué)再完婚的條件,要求兩人立刻結(jié)婚。
這一段婚姻,并不是完全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人在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同演過話劇《孔雀東南飛》,本是舊相識,
又同在一個學(xué)校讀書。訂婚后也談戀愛、通信,都和平常的自由戀愛無二。加之李欽后相貌英俊,她對他并不是沒有好感的。
因此面對李家的要求,蘇青雖然覺得難以接受,卻也沒有全然反抗到底,只是堅持婚后仍然要讀完大學(xué)。然而事與愿違,雖然婚后她仍然接著讀了一段時間大學(xué),卻因為懷孕不得不退學(xué)回家。
蘇青對于婚姻家庭生活的失望,是從第一個女兒的出生開始的。重男輕女的婆家對她的態(tài)度一落千丈,在歷經(jīng)生產(chǎn)之痛后,她立刻就體味到了世態(tài)炎涼。
不久,蘇青隨丈夫前往上海,但她渴望的兩個人相親相愛的小日子也沒有實現(xiàn)。李欽后白天在中學(xué)教書,晚上還要上學(xué)。他薪金不高,又覺得已然獨立不可再向家中要錢,矛盾便在這些柴米油鹽中凸顯出來。
有一回她找他要家用錢,他卻一巴掌拍在她臉上:“你也是知識分子,可以自己去掙錢啊?!?/p>
這一巴掌拍碎了她對婚姻的所有的憧憬,將她拍到了職業(yè)女性的道路之上。
和身邊無數(shù)的普通女子一樣,她并不是天生就有強大事業(yè)心的女子。她是在我們周圍的甲乙丙丁,追求一份安穩(wěn)、有聲色的生活。她的追求是世俗的,離不開男人、孩子、漂亮衣服、新潮玩意兒。
然而當(dāng)生活給了她一個耳光之后,她的獨立意識也能覺醒,努力走出一條自強之路來。
蘇青開始從報紙上看招聘廣告,投求職信,卻都杳無消息。她想學(xué)外語,增加求職的砝碼,但要家用錢依然口角不斷,更何況是學(xué)費?
生活的逼仄和慌亂,公婆姑嫂的白眼,生兒育女的壓力和苦楚,叫她胸中郁悶難當(dāng)。她將胸中感慨訴諸筆端,寫下了一篇《產(chǎn)女》投給了林語堂主辦的刊物《論語》。沒想到首投即中,還得了五元稿費。
她欣喜之余,仿佛看到了命運給她打開的一扇窗,接著她又投了一篇《我的女友們》給《論語》,同樣被刊發(fā)。蘇青開始在文壇啟航,用辛辣的語言、明快的文字,成為文壇上獨樹一幟的女作家。
在一次女作家聚談會中,記者問起在座女作家作品的題材,蘇青說她寫文章總愛取材于自己的實際生活經(jīng)驗。所以她文章里有做兒媳的經(jīng)驗體會,有養(yǎng)兒育女,有穿衣吃飯,有男男女女。
濃濃的煙火氣,有時候讀起來確實嗆得一鼻子煙,但確實是真實的生活。所以我們在她的自傳小說《結(jié)婚十年》里,看到那樣一個為生活逼迫得千瘡百孔、手忙腳亂的妻子、兒媳、母親。
李欽后的事業(yè)曾有過短暫的繁榮。物質(zhì)上的豐盛,使得婚姻關(guān)系也跟著緩和。
但后來隨著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進入租界,李欽后的律師事務(wù)所也關(guān)閉了。
公婆、小姑夫婦,一大家人也都來到上海,擠在不大的居室里依靠李欽后生活。生活馬不停蹄地給予她考驗,金錢的窘促、困頓的事業(yè),讓李欽后和蘇青不斷地爭吵,最后他常常夜不歸宿。
這時又身懷有孕的蘇青,得了丈夫和朋友的妻子有染的消息。
蘇青始終沒能卸下傳宗接代的重?fù)?dān),她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最后兒子終于出生了。兒子的出生卻沒有扭轉(zhuǎn)這段婚姻。
孩子從來不是婚姻幸福的保障,他們只是一個紐帶,讓牢固的婚姻更加牢固,而讓本來就有裂痕的婚姻加速地?fù)u搖欲墜。
她開始了以寫作為生的生活。白天帶孩子,晚上寫文章,常常寫到午夜。夏天暑氣襲人,她一邊寫作,一邊給孩子搖扇子,因為怕孩子醒來會打斷她的寫作思路。
常常是寫完文章已是五更天了。你想象不到那輕靈潑辣的文字背后是這樣一場又一場的辛酸。
之前人生所給予的種種波瀾,都不是沒有緣由的。它們終將在未來的某一時刻,變成點綴生命的花朵。如同張愛玲所說:“多遇見患難,于她只有好處;多一點枝枝節(jié)節(jié),就多開一點花?!?/p>
蘇青的繁花,在文壇一片枯萎的上海,盛開了起來。
蘇青離婚未成,兩人開始分居的生活。她日夜勞碌,得了肺結(jié)核,依舊在病中堅持寫作,因為她需要養(yǎng)家。
1943年,她的最重要的小說《結(jié)婚十年》在《風(fēng)雨談》上連載,成為當(dāng)時上海最轟動的小說。
1944年單冊出版,四個月內(nèi)再版了九次,次年再版了十二次,到1948年再版了十八次。而她的散文集《浣錦集》也再版了十次。
她被時任偽上海市市長的陳公博賞識,做了上海市政府專員,不久便辭職。后來收到匿名的十萬元支票,退又無處可退。加之上有老、下有小,她也確實需要錢來周轉(zhuǎn)局面,于是便留下了這筆錢。
然而她并沒有拿著錢去享受揮霍,而是將她的職業(yè)之路越走越寬。她以一個女子之力,創(chuàng)辦了《天地》月刊和天地出版社,身兼編輯、作者、發(fā)行。
凡事親力親為,她曾坐在裝運白報紙的車上親自押車,也曾親自到報攤收款。有一次過年的時候她一時錢不湊手,便在大雪中租了輛黃包車,載了一車的書,各處兜售。
為了編好雜志,她費盡心機地催稿。張愛玲、楊淑慧、梁文若、潘序祖等人的文章中都曾專門提起她催稿的本事。
張愛玲
她的為人和她的文章一樣直率,對于物質(zhì)和性一樣痛快坦白,口不擇言談男人、談女人、談性,毫不忌諱地涉及女性情欲和身體的話題。這樣驚世駭俗之語、言辭激烈之聲,既開罪了女人,又得罪了男人,卻又是不徹底的女權(quán)主義,叫她一時毀譽參半。
沒有不渴望愛的女子,單身帶著孩子的她,也有男子來來往往。然而她的心境澄明,來來去去,不過是身體上的各取所需,等待著的愛情卻遲遲沒有到來。
她將對世界的無能為力,變成滿不在乎,用一支筆,為世間女子寫她們想說不敢說、不會說、不能說的話,把世間那些女子隱忍的痛,痛快地寫來。
尖銳潑辣的文字,背后是沾染過俗世的無奈和悲哀。將內(nèi)心的軟弱和溫情藏起來,才顯得強大。她是不得已的獨立,只能用滿不在乎去對抗著世間的無計可施。
她對于世間談不上愛,也不夠恨,每一句話似乎都要占著上風(fēng)。所以張愛玲會說蘇青的諷刺是不徹底的,“因為她對于人生有著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fā)展到刻骨的諷刺”。
她是絕地反擊的弱女子,她有底氣有閱歷、有能力,將那些真切的生活娓娓道來,引人共鳴。家長里短的瑣碎,沒有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技巧,沒有高深莫測的理論。
而這樣的文字是注定無法融入新的時代中去的。所以她會脫下旗袍,和這個時代一起穿上人民裝,行走在已經(jīng)更天換日的街道上。
那些曾經(jīng)熱鬧的話語也注定湮沒在時代的風(fēng)云里,沒有容身的角落,也注定了她晚景的凄涼。
她曾擔(dān)任越劇團編劇,編寫的歷史劇《屈原》轟動上海灘,音樂、演員都得獎了,她卻因為“歷史問題”被默默地遺忘了。
她又曾向復(fù)旦大學(xué)賈植芳請教司馬遷的問題,不幸被卷入了整肅事件,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一年半才釋放。
出獄后她曾去劇場看大門,寫的文章不是被剽竊就是石沉大海,最后工作也被辭退了。
她在絕境中掙扎,至親骨肉和她劃清界限、斷絕來往。她拖著病體艱難地熬著,只求速死。而在給《女聲》主編的信里寫著:“我的朋友都不大來了,寂寞慣了,心境很舒服。
我們?nèi)缃裨缫呀?jīng)不能分辨那種心境是怎樣的心境,那種舒服,到底是一種釋然,還是表演給自己看的裝腔作勢。
狹小的斗室住著她們祖孫三代,在窮困潦倒里相依為命,直至她離開這個世界。
你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什么時候會被逼到死角,理想或者愛情被現(xiàn)實鞭打得體無完膚,并且毫無反擊的能力。
我們都是凡人,不是無所不能的。當(dāng)所有的努力過后,也終將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們需要的也許不是和世界對抗,而是和自己講和。
就算生活已經(jīng)千瘡百孔,我們依然可以選擇內(nèi)心的明媚。不那么在乎了,也就真的沒那么重要了。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