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門媚
我急需租一個房子。
我完全不熟悉北京,到北京不足一個月,我臨時住在北京西三環(huán)的一間辦公室,得在北京三環(huán)的東南方向找一個住所。
我得到的新工作要有固定住房才能上班。
新單位的主任說:“快一點,最多等你半個月。也別遠了,方圓六公里吧。最好在我下班的路上,我可以順路捎你回去?!?br>
那是一份夜班編輯的工作。
除了主任,編輯部里有北京戶口的正式員工都覺得太辛苦,沒人肯干。主任就得找個幫手,于是,我得到了這份工作。
但是,我卻不知道怎么找房子。
小鑫安慰我,說,別急,周末休息,我?guī)闳フ冶斫?,表姐有辦法。
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小鑫為什么對我那么好。不只是萍水相逢,差不多算是她把我“撿”回家的。我到北京老周那個可疑的“媒體”上班,結(jié)果是個誤會,沒地方可去的頭一天,她就收留了我。
相處久了,越來越驚訝。
小鑫身上似有無窮動力。
她是個農(nóng)村孩子,讀的書不多,一個偶然的機會,到北京的某部隊的食堂幫廚。人漂亮,熱情又肯吃苦,雖然學上得少,但其實挺聰明,很容易贏得人的好感。于是,某位領(lǐng)導覺得她不錯,把她介紹給了自己的司機。年輕司機看起來一表人材,兩人很般配,戀愛結(jié)婚,小鑫順利留在了北京。老周常到食堂吃飯,也覺得這姑娘踏實勤勞,便挖到自己單位,處理辦公室雜務。
我跟她相識的時候,正是這個階段。
星期天,她果然帶我去找表姐。表姐在豐臺。
跟小鑫坐公車,繞來繞去,我不住為窗外的景色驚訝。1995年的北京南面,比同時期的成都似乎還要落后很多。
街道破舊,房屋也越來越矮,越來越破。
下了公車,走了一段,越來越不像在一個大城市,像是典型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有一種亂紛紛的氛圍。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鐵路,鐵路兩旁很多臨時攤販。
小鑫走到一個攤位前。那個攤位,其實只是鋪在地上的一張白色塑料布,塑料布上擺著一堆咸鴨蛋。攤位上并沒有人。小鑫問旁邊的一個小販:“我表姐呢?”
顯然,她對這里很熟。還沒等那人說話,遠處一個大姐就熱情地叫著,趕了過來:“我在這兒呢!”
小鑫把我介紹給表姐,我也跟著喊:“表姐好!”
表姐穿著格子外套,很像我們想象的農(nóng)村大姐。但除了曬得黑些,皮膚粗糙些,眉目輪廓還是挺好看,跟小鑫長得挺像,只是個子更高,人顯得很熱情爽利。
表姐把鑰匙給小鑫,說:“你先上家去,我跟著就回!”
我跟著小鑫繼續(xù)走。眼前的景色跟先前看到的更不一樣。這里沿著鐵路的是一大片窩棚一樣的臨時建筑,有的是紅磚砌的,還有好多是土磚所筑,頂棚也都很簡易,石棉瓦之類的,有的窗戶沒有玻璃,只是個黑洞,有的是用點藍色塑料布蒙上的。房子都修得歪七扭八,中間有一些自然形成的通道。
資料圖:北京曾經(jīng)的棚戶區(qū)景象
這片棚戶區(qū),是沿鐵路生成。相當大的一片。我從沒到過這樣的區(qū)域,我不知我有沒有露出震驚的表情。
不一會兒,表姐騎著一個拉貨的小三輪趕上來了。三輪車上是她沒賣完的咸鴨蛋。
表姐招呼我們上車,我們搖頭拒絕了。她也就下了車,說:“正好買點兒菜?!?br>
這是棚戶區(qū)中間一小塊稍微開闊的地方,中間有一棵大樹。是我在這個區(qū)域見到的唯一的樹。大樹下有兩輛帶玻璃櫥柜的三輪車。賣熟食的。拌得紅艷艷的豬頭肉,看起來很可疑的樣子??雌饋恚斫汨F路邊上的攤檔,針對的顧客是下班路過的人和臨時停車的火車乘客,這里的兩個攤檔,針對的就是這個棚戶區(qū)里的人。
表姐買了兩樣涼拌菜,一邊跟賣豬頭肉的兩個小伙子聊天,又指著我說:“你們是老鄉(xiāng)呢,她也是四川來的。”兩個小伙子明顯很熱情,問我家在四川哪里。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我只是笑笑,并沒怎么答話。
表姐家也緊挨著鐵軌,但在棚戶區(qū)里算是好一點的房子。紅磚砌的,屋頂是鐵皮的,有一大一小兩間。大間里面一張大床,旁邊放了幾只罈子。小間里面一張小床,里面是更多的罈子和瓦缸。沒有廚房,屋檐下有一只煤爐。
房間里都散發(fā)著一種可怕的氣味,特別是小的那間房,那種臭味濃得散不開。不用問,我知道,那是來自壞了的咸鴨蛋的味道。
表姐夫也回來了。他們還有兩個孩子,才兩、三歲。小鑫跟我講,表姐夫婦是因為想多要孩子,才出來的。“這里錢好掙。”表姐在一旁補充。
表姐夫炒了一個白菜,又切了幾只咸鴨蛋。
這時,那兩個賣豬頭肉的小伙子也走了過來,手上拎著他們的涼拌菜和一瓶酒,他們跟表姐夫打招呼,說:“給大哥大嫂帶了一點菜?!?br>
幾人七手八腳地搬了桌子凳子擺在露天,晚餐就開始了。
十二月初的北京,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但他們似乎一點不冷,喝著白酒,聊著天。我簡單地就著咸鴨蛋和白菜吃了一點飯。表姐做的咸鴨蛋味道很好,紅紅的蛋黃,剛好出油。但聞著屋里時時傳出的味道,咸鴨蛋也沒有往日對我有吸引力。
當晚,我和小鑫就跟表姐住在那間大一點的房里,表姐夫另找地方睡了。屋里沒有暖氣,取暖就靠床上鋪的一張電熱毯。電熱毯沒有調(diào)溫檔,睡下一會兒,背上就烤得滾燙。而前胸還是涼的。只好側(cè)身再睡。輾轉(zhuǎn)不停。
半夜,每有火車駛過,屋頂?shù)蔫F皮便撲撻撲撻地動起來。迷糊中,我想象那是一只大鐵鳥正在起飛。
第二天上午,我跟小鑫說,這地方還是離新單位太遠,小鑫和表姐也沒多勸,我們就離開了表姐家。
這之后,我每天去報社附近轉(zhuǎn)悠,挨家打聽,大約一周后,終于租下房子,開始了新的工作。
后來的小鑫,越來越讓人刮目相看。她在老周那兒工作了幾年以后,慢慢對廣告宣傳摸清了門道,便自己開了公司,公司做得規(guī)模還不算小,儼然一個成功的女企業(yè)家。但對我的赤誠熱心依然,她有幾年不大能理解我在家里寫作,不外出工作掙錢,很擔心我,總想著介紹事情給我。我知道她的好意,又覺得很難解釋。直到近些年,看著我出版的書多起來,她才放下心來。
前一陣,她給父母在老家和縣城都各買了房。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算偏僻,算是大北京概念里的地方。她跟我聊天,聊到了她的表姐,表姐一家現(xiàn)在也很好,在老家買下了很大的房子,孩子也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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