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軍時期,在總體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任何勝利,即便如反六路圍攻這樣的大勝利,也都只是局部的求生存的掙扎而已。所以紅軍不是在作戰(zhàn),就是在準備作戰(zhàn)的路上,這已經是活在刀叢中的紅軍的存在方式。
因此反六路圍攻之后,紅軍并沒有獲得太多的喘息時間。老蔣經過一番運籌,成功將自己的勢力深入四川,然后由老蔣親自策劃,一場針對紅四方面軍的,更大規(guī)模的所謂“川陜會剿”的軍事行動正在醞釀之中。
紅軍還得打。
但這時的形勢已不同以往。四川軍閥內部,蔣介石與四川軍閥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統(tǒng)一。于是,蔣介石調動川、陜兩省的軍閥,再加上自己的中央軍,重兵云集,川陜根據(jù)地周圍的敵人部隊達二百個團以上;而且裝備精良,物質充足。另外,有老蔣親自調度,指揮上相對統(tǒng)一。
黑云壓城。而另一方面,紅四方面軍經過十個月艱苦卓絕的反六路圍攻作戰(zhàn),雖然贏得了勝利,但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這種代價除了傷亡兩萬余兵力,更重要的是,最終耗盡了根據(jù)地的民力和物力。
紅軍從入川以來,大部分時間都在打仗。打仗就得有消耗,但還不止于此,戰(zhàn)爭過程中,根據(jù)地在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的過程中,敵人燒殺搶掠,堅壁清野,更是給根據(jù)地造成巨大破壞。
再加上當時“左”的政策的影響,造成政治上不能團結盡可能多的力量,經濟上則商業(yè)凋敝,甚至連一般的日用生活物質都很難買到。
這時的川陜根據(jù)地,可謂民窮財盡?!把赝舅姡詾閼?zhàn)爭破壞帶來的災難景象。良田久荒,十室半毀,哀鴻遍野,令人驚心慘目?!?/span>
衣食藥品,均無法解決,南部鹽井也被敵人破壞,再加以敵人的經濟封鎖,紅軍連基本的生存都成問題,更別說打一場大仗了。
在這種情況下,死守根據(jù)地云云,顯然是不切實際的。
怎么辦?
2
在清江渡舉行的軍事會議上,徐向前提出了“川陜甘計劃”,決定打出外線,保存和發(fā)展有生力量,然后再圖進一步的發(fā)展。
這個計劃的基本指導思想是依托老區(qū),收縮戰(zhàn)線,發(fā)展新區(qū)。
也就是說,紅軍要在逐漸開拓新區(qū)的過程中,同時逐漸收縮老區(qū)。那邊進,這邊收。
既不是死守根據(jù)地,也不是放棄根據(jù)地。
這確實是個很穩(wěn)妥的計劃,有后方,有依托,方便紅軍的進擊行動,同時又進退裕如,有比較大的回旋余地。在政治上也有個過渡和緩沖,比驟然放棄根據(jù)地要好得多。
具體計劃為:先拿下甘南的碧口和文(縣)武(都)成(縣)康(縣)地區(qū),然后根據(jù)情況,再伺機向岷州、天水一帶發(fā)展,以打破敵人的“川陜會剿”計劃。
沒合適的圖,兩個圖拼起來看,大概的地方就都有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放大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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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方向上正是老蔣嫡系中的嫡系胡宗南部,也正是計劃中的“川陜會剿”的主力部隊。
蔣介石與胡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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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作戰(zhàn)方式來看,徐向前這一次的思路仍是,重點抓住敵人主力打,一旦打掉,對其他部隊的士氣和總體戰(zhàn)局都會有重大的影響。
另一方面,胡宗南部是國軍中裝備最好的部隊,全德式裝備;當時紅軍正好缺乏武器裝備,經過反六路圍攻的消耗,當時紅四方面軍“兵力人數(shù)雖在五萬左右,但實際能作戰(zhàn)的槍支不到兩萬,其中多半是土制貨,是從四川軍閥作戰(zhàn)繳來的次等貨色,而且槍支在作戰(zhàn)中損毀極易。因而同志們多引以為憂,認為只有與蔣的嫡系部隊作戰(zhàn),才能繳獲較好的槍彈來補充自己。”
從可操作性上看,胡宗南在圍剿紅軍的各部隊中相對比較孤立。國軍的主力部隊都比較傲氣,往往跟其他部隊不太對付,胡宗南部也是這樣;何況分屬不同系統(tǒng);川軍被打過,能少進一步就少進一步,而陜軍的態(tài)度向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樣,在紅軍攻擊胡部時,其他部隊很可能作壁上觀,即便有嚴令支援,也很可能故意磨蹭。
所以綜合考量,往這個方向打應該是最理想的選擇。
以上是相對現(xiàn)實的考量,但其實以長遠一點的眼光看,或者以之后形勢的發(fā)展來反觀,這一計劃也仍然顯示出其不凡的眼光和敏銳的洞察力。
如果這一計劃得以實現(xiàn),那紅四方面軍即可得到精良的武器裝備,即可在人口相對稠密的甘南地區(qū)補充兵員物質,即可獲得廣闊的活動空間,即可有比較充分的條件應對老蔣的“川陜會剿”——即便暫時不能完全打破,但在川陜甘地區(qū)站住腳,建立起根據(jù)地,這就贏得了在大方向上進退裕如的空間;將來如果有條件,北伐中原,西進成都平原,東指漢中,都進退有據(jù);最關鍵也最現(xiàn)實的是,在不久后中央紅軍到來時,就可以有一個落腳地?!@將是影響深巨的大事。
接下來,我們盡可以攀著邏輯的鏈條來想象了:中央紅軍來了后,兵合一處,將打一家,再圖發(fā)展,形勢肯定會大不一樣;盡管很可能也會有不可避免的摩擦,但領導們好歹在一起,萬事好說,多開開會,多表表決,何況中央有玉璽在手,名正言順,再加上各位老大的名望和能力,諒張某人也掀不起太大波浪;這樣,大的裂痕也就不會出現(xiàn),紅軍將士也就不會被挾裹著站隊,從而對組織和個人都產生深遠的影響。不必要的犧牲和流血也會大大減少。...
風起于青萍之末。在紛繁復雜的時刻,一個不起眼的決定都可能造成完全不一樣的一系列后果,更何況這種戰(zhàn)略意義上的決策。
3
一個真正的軍事大家,他的能力絕不僅僅限于戰(zhàn)術層面,也一定有很深邃的戰(zhàn)略思維,徐向前當然更是如此。有人認為,他所制定的“川陜甘計劃”與后來偉人的設想在思路上基本相同。從實際來看,確實基本思想是一致的。
徐向前與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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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極富遠見的戰(zhàn)略思想在徐向前一直以來的軍事生涯中往往以純粹軍事計劃的面目出現(xiàn),或者夾雜在其制定的軍事計劃之中。
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說,徐向前的實際能量,可能遠不止于一個杰出軍事家打的許多大勝仗,更是在一個較深的層面上對紅四方面軍產生了比較深刻的決定性的影響。
但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雖然經常性地發(fā)生作用,但卻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發(fā)生作用。
原因很簡單:徐向前只是一個軍事指揮員。
這種具體的身份在另一個方向上恰恰就是其局限性。
當然,這種身份也充分發(fā)揮了他的特長。
誰都是這樣,不是一樣本事,不是在一個方面起作用;但人各有各的位置,在你自己具體的位置上,或者說借助于自己的,位置你的能力得以充分發(fā)揮;但這種位置同時又是一種限制,讓你的其他能力只能有條件的發(fā)揮。
假如你的位置恰好可以發(fā)揮你最大的能力,那你就慶幸吧。至于那些遺憾,誰沒有呢?
所以徐向前也算是幸運的。盡管他同樣不可避免地活在各種限制里,同樣有各種不可避免的遺憾,也同樣有些遺憾讓人不忍細思,但那又怎樣呢?誰不是這樣呢?
一塊生鐵,被作成寶劍,就可以殺人;但寶劍的身份也限制了鐵的作用,它不能再用作犁鏵耕地。
能量的發(fā)揮在于限制,能量的局限也在于限制。這是一件事情的正反兩面,沒有辦法的。
4
為實現(xiàn)“川陜甘計劃”,徐向前率部首先發(fā)起了廣、昭戰(zhàn)役,要先奪取嘉陵江兩岸川陜之間的咽喉要地廣安、昭化。
這兩個地方并不好打。紅軍經過努力,將這兩個要塞周邊的據(jù)點打掃干凈后,接著就開始了攻城,但城垣堅固,加之老蔣也提前看到了這一步,指示胡部提前加筑了堅固的工事,所以,缺乏重武器的紅軍一時也無計可施。
城內糧草也頗充足,最少能支持半個月以上。而紅軍屯兵堅城之下,哪有那么多時間讓你圍城!
但這個障礙必須克服。就在徐總指揮另謀他法的時候,中央來電,大意是說中央紅軍打算從瀘州渡過長江,北進川西;預計一路將有很多艱難戰(zhàn)斗,要紅四方面軍西渡嘉陵江,打入敵后,“集中主力,從敵之堡壘間隙部及薄弱部突入敵后,在廣大無堡壘地帶尋求敵人,于運動中包圍消滅之?!薄叭裟銈円缿?zhàn)況發(fā)展,能進入西充、南充、蓬溪地帶,則與我軍之配合最為有力?!?/span>
讓紅四方面軍大部隊西渡嘉陵江往川西方向發(fā)展不是不行,但這個地方地勢開闊,又屬于敵人腹地,再加上當時的嚴峻形勢,紅四方面軍的兵力不足以跨嘉陵江兩岸發(fā)展;所以這也就意味著紅四方面軍必須干脆的放棄川陜根據(jù)地,全軍過江,先別管有沒有后方,先打著再說。此事關系重大,徐向前也從前線緊急返回,參加會議。
據(jù)徐向前回憶,雖然這事挺難下決心,但當時大部分高層領導都認為,中央紅軍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恐怕不會提出這個要求,所以最后還是一致決定,以策應中央紅軍為重,紅四方面軍立即渡江作戰(zhàn)。
當然,這事有點錯進錯出了。中央當時并不深切了解紅四方面軍的情況,后來還曾批評四方面軍放棄川陜;而紅四方面軍也不了解中央紅軍的情況,直到會師前,陳昌浩等人還宣傳中央紅軍有三十萬大軍呢,所以也不知道當時中央紅軍仍在艱難的試探中,并不是你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當然也不是中央大軍一來,立馬就可以大展宏圖,赤化全川,所有眼前的困難都可以解決的。這是后話。
總之,紅四方面軍的戰(zhàn)略在這時發(fā)生了變化,徐向前的“川陜甘計劃”不得不暫時擱淺。
5
接下來,紅四方面軍立即開始準備。
除了以三十一軍和工兵營馬上開始收集材料準備造船,做各種渡江的準備工作外,又主動收縮東線陣地,放棄根據(jù)地東部的城口、萬源一帶地區(qū),各機關也撤往西邊的旺蒼。在西線,亦主動收縮陣線,集中兵力。然后聲北打南,調動敵人,給渡江創(chuàng)造空隙。
這樣,一切就緒。紅四方面軍這就準備過江了。
但就在這時,中央再次來電:“我野戰(zhàn)軍原定渡過長江直接與四方面軍配合作戰(zhàn),赤化四川,及我野戰(zhàn)軍進入川黔邊繼續(xù)向西北前進時,川敵以十二個旅向我追擊并沿江布防,曾于一月二十八日在土城與川敵郭、潘兩旅作戰(zhàn)未得手。滇敵集中主力亦在川滇邊境防堵,使我野戰(zhàn)軍渡江計劃不能實現(xiàn)。因此軍委決定我野戰(zhàn)軍改在川滇黔邊廣大地區(qū)活動,爭取在這一廣大地區(qū)創(chuàng)造新的蘇維埃根據(jù)地,以與二、六軍團及四方面軍呼應作戰(zhàn)。”
意思很簡單,去不了啦。不去了。
咱們天涯若比鄰,遙相呼應吧。
不得不說,在被優(yōu)勢敵人圍追堵截中艱苦轉戰(zhàn)的部隊,確實不是想去哪就去哪的,這一點,經歷過從從鄂豫皖到川陜這一路轉戰(zhàn)的徐帥太明白其中的艱危奇險了,所以也表示非常理解。
理解歸理解,但紅四方面軍這邊已經回不去了。特別是該放棄的已經放棄了,該準備的也已經準備了,當時敵我的形勢,縮回來易,再打回去就太難了,而且從戰(zhàn)略價值上看也不值得。
正如徐帥所說,當時形勢,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這樣,紅四方面軍決定仍然按原計劃渡江。
一方面,渡江之后相機繼續(xù)執(zhí)行川陜甘計劃,另一方面,則按原來中央的指示先在川西打開局面,以期策應中央紅軍,然后,一切都不確定,隨著形勢的變化,看中央紅軍還會不會再有變化,說不定“三十萬”大軍還會來川西呢。
關于策應中央紅軍,因為有之后關于放棄川陜根據(jù)地的爭論,所以徐帥在其回憶錄中反復強調了這一點,并說,“假如不是為了策應中央紅軍的戰(zhàn)略需要,紅四方面軍實現(xiàn)“川陜甘”計劃,就沒有必要渡江西出,同川敵作戰(zhàn),而是應當直接出西北方向,尋殲胡宗南部。對此,稍懂戰(zhàn)略問題的人,不難一目了然?!?/span>
但正是這種兩可、待定的設想,在張國燾猶疑軟糯的性格加持下,徹底葬送了“川陜甘計劃”。
確實。如果只為川陜甘計劃,四方面軍直接出西北方向,從廣、昭突進,顯然比西渡嘉陵江要便利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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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江作戰(zhàn)很順利。而且因為出其不意,四方面軍過江后,迅速突破,很快控制了東起嘉陵江,西至北川,南起梓潼,北抵青川,縱橫二三百里的廣大地區(qū)。
按計劃,在嘉陵江西岸站住腳后,應該接著再向北進擊甘南,以實現(xiàn)川陜甘計劃。但紅軍過江后突擊的太猛了,兵力有限,占了這么一大塊地方,進擊甘南的兵力就明顯不足了。
紅軍一部曾先后攻擊五龍山、平臺山、懸馬關等重要關口,在與中央軍的接觸中,絲毫不落下風,迫使胡宗南不斷增兵。這說明紅軍是有機會拿下胡宗南部的,只是需要增加相應的兵力。
胡宗南的所謂“天下第一師”不但裝備好,而且屬于“甲種師”,兵員充足,足有三萬人左右,相當于普通的兩個“軍”。另外,老蔣也判斷紅軍會出陜甘邊,因此又任命胡宗南為第二縱隊司令,統(tǒng)一指揮從其他地方調來參戰(zhàn)的一些中央軍部隊,主要有49師,60師,61師,中央第一補充旅,以及王耀武所部中央補充旅等。
這樣,胡宗南手里就有充足的兵力可以不斷往前增援,但徐向前手里沒有,有限的兵力還得守著嘉陵江西岸的大片占領區(qū),怎么辦?
這時候徐向前計劃收縮南線,集中兵力向北,迂回碧口,直接抄胡宗南的后路,進取甘南。
兩頭抓一頭,而且抓有明確進取局限的一頭,這大概屬于常識范疇內的東西,沒得說。
但要放一頭,這是大事,需要后方的張主席點頭。
這時候張國燾同志故態(tài)復萌,陷入無盡糾結之中!
在放棄川陜根據(jù)地之后,得到新根據(jù)地落腳之前,估計張主席心里又開始沒著沒落,一心里沒底,就不能冷靜思考,一不冷靜——別人一不冷靜容易沖動,往往輕率決斷,張主席一不冷靜則容易六神無主,優(yōu)柔寡斷——戰(zhàn)機轉瞬即逝,猶豫不決往往失去戰(zhàn)機,造成遺憾,但張主席沒有這種遺憾,因為他一猶豫一個月!差一點才遺憾,而他差了近三十天!有什么遺憾!
更奇葩的是,任憑徐向前一封封電報反復催促,張主席竟然能堅定地一言不發(fā)!死活不吭聲!你就算回一句,事關重大,我還沒考慮好,那也算個正常態(tài)度;說不定電文往來,一番交流,你就能下得了決心呢!但這樣一言不發(fā),實在讓人無語!這可是戰(zhàn)時,這可是事關軍機!
或者有其他特殊原因?
沒有。就是猶豫不決。
事后他曾對徐向前說,那時我正注視中央紅軍的動向(此處要加個莊重表情),對于西出或北出,下不了決心。
下不了決心!
那你也得說句話啊,要不然還以為你死了呢!
徐帥真了不起!我一個外人在近百年后讀到這一段都感覺要瘋了!
別說胡宗南還是有兩下子的,就是個傻子,也不可能干等你一個月毫無動作,原封原樣等著你再來打。他就是現(xiàn)修道城墻都差不多修成了,現(xiàn)訓練部隊都練出來了,還打什么打!
就這樣,徐向前這個可能改變中國革命,也改變很多人命運的“川陜甘計劃”最終夭折。
從這個角度看,徐向前具備軍事指揮員之外的更大能量,但軍事指揮員的身份對這種能量構成了限制。
假如去掉這種限制呢?去掉這種限制,那就不是軍事指揮員了軍,那一個天才軍事家就將陷入更大的限制中。
人命定如此。都是在各種限制里,曲折、迂回、螺旋式地不斷迫近那個絕對的自由。
徐帥可以忍受這種限制,我想我們也應該學著去忍受。學著去接受那些與生俱來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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