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隨語
樊建峰
任何書法書體因其書寫的人有境界的高低,而書體本身沒有境界的高低。篆、隸、楷、行都同樣能達到最高的境界,不能說草書是各種書體的最高境界。形式是次要的,而寫字的人是最重要的,一個境界不高、修養(yǎng)不高的人即使寫草書也是不堪看的,而境界高、修養(yǎng)高的人寫其他書體一樣能寫出很高的境界來。
書法是書寫者所有的表現(xiàn),沒有一個書者的心理活動在作品中會隱藏得不見痕跡。雖然一般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它在有眼光/、有經(jīng)驗和懂書法語言的人面前是一覽無余的,因此書寫的人應該極力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胸襟、氣度、識見,絕對摒棄哪怕一點點的庸俗,這才是書法家真正需要做的事。
不能把字的形態(tài),墨色的形式簡單看成是書法美的全部。書法美是一個無限的空筐,可以裝進去無限的美,如果只在字態(tài)上、墨色上下功夫,不是太可笑了嗎。王羲之《十七帖》沒有墨色變化,不是依然是千古絕唱的好作品嗎?內(nèi)涵不夠,形式來湊,這有太多的實例了。蘇軾說過:我們這些人寫不好字,要靠酒來幫忙。而王羲之何嘗用酒來幫助呢?由此又可見王羲之《蘭亭序》是酒后寫的,酒醒后再書寫不好的說法是以訛傳訛了。孫過庭《書譜》也說:王羲之有事去京城,寫了一幅作品在墻上,其子王獻之偷偷擦了,重新書寫。王羲之回來看到后,說我走時真是喝多了,可見王羲之自己也認為自己喝多了是寫不好字的。
“草書出了格,神仙認不得”,草書是不能離開規(guī)范的,信手去寫是大部分寫不好草書的毛病所在。
把平時每一張練習都當作作品寫,規(guī)范成習慣,自然寫作品時就得心應手了。要用宣紙臨帖,用加水的墨寫,還要求有筆法、有結構、有章法,有質(zhì)量,用心寫,靜心寫,慢寫,就不會怕宣紙了。
初學草書要慢,起筆、收筆都要到位,書者能否有自約力,是否有極好的控制能力,是他修煉到位與否和技巧高低的表現(xiàn),書者的修養(yǎng)程度體現(xiàn)在書法上,就是美的高下。
學書法(無論是哪種體),開始要看一筆寫一筆,逐漸到看一個結構寫一個結構,再到后來看一個字寫一個字,看幾個字寫幾個字。最忌諱的是開始不仔細看,到后來反倒看一筆寫一筆。這樣就會觀察不細致,學不像,開始要學像的時候沒有像,后來要求寫神的時候沒有神。很多人犯這個毛病。
美是多樣的,力度是美,靜心也是美。在靜心上,應該老年人比年輕人要強。要像打太極拳、綿綿不斷,心止如水,平心靜氣,這是修養(yǎng)高的表現(xiàn)。
書法是一門包羅萬象的藝術,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不能只理解為一門技術,技術不是不重要,沒有技術的思想是難以表達清晰的,但如果沒有思想,技術又有什么用呢?
書法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不是人為的,是自然的,或者說是人為達到天然的。
書法三要素:線條、結構、章法。很多人都把它理解是技術的,其實它更是藝術的。
草書要以楷隸為基礎,學草書的不學好楷書、隸書,尤其是隸書,想寫好草書是不可能的。寫草書的人,要以楷隸,尤其是隸書的練習為重要。其實行書亦然。
書法(不僅是草書)要氣不斷、意不斷,筆斷了還要意連,這叫筆短意長。
要練習心手雙暢,要練心為上,一般人學書法不大注意用心,而多用手去操縱,時間久了,手的肌肉產(chǎn)生了記憶,會不由自主地做些習慣動作,讓心有所想而不能作為。這是將(手)在外,君(心)命有所不受。所以練習時應該將手的權力剝奪,用心而不用手去寫字,才能改掉這個惡習。用心書寫,不要有手這個二傳手。
書寫要定心,從最基本的點開始,這個“點”不是楷書、隸書的點,而是“點觸”,點要飽滿、大氣,積點成線,要悟到點的滲透力、擴張力。沒有點的基本訓練,線條是不會好的。而線條是書法的生命元素,沒有一個大師是線條不好的,也就是說沒有大師是“點”不好的。
線條不能簡單理解為線,線也是面,也是塊。還要有顆粒感、有塊壘感。線條如果只理解為線,則思維狹隘了。
筆觸是書法最小的元素,最小的元素里面要有最大的內(nèi)涵。
古人說:要有流(流動),更要有留(駐留、生澀)。我認為還要有“透”字,要滲透下去,到紙背后,到桌子下面,到地板上,到樓下地里。練習時要有此概念,長久以往,線條自然能敦厚。
寫字要有定力,筆筆穩(wěn),要悠閑,不能浮躁。
基本功好了,就要大膽放開寫。否則小家氣?;竟Σ缓镁痛竽憣?,那是魯莽,也可講是胡來。
書法要有技巧,但是光有技巧是遠遠不夠的。技巧是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就是書法的境界,這才是書法最重要的。書法要看出境界來,看出高深的境界,可能此時反而看不見技法的表現(xiàn)。而看的滿眼都是技法,就低下了。此是形而下,而我們要的是形而上的表現(xiàn)。
書道是最好的稱呼,因為有“道”在里面;而書法往往使人只關心方法、技法,忽略了“道”。今天的人對于“法”實在是太“重視”了。最好的技法應該是不見技法的,當然技法就在其中。
書法的線條、結構、章法都是語言,語言是空洞的還是豐富的。是衡量一個書法家是否優(yōu)秀的基本條件。點觸是書法的字詞,筆劃是書法的句子,結構是書法的段落,章法是書法的謀篇,文章與書法通可見一斑。
精、氣、神要充斥在書法里面,但精、氣、神決不能理解為力氣。有時沒力氣依然可以有精、氣、神,有時力氣反而沒有精、氣、神。
寫書法的人要有自信心,有膽氣才有神采,不能老想到自己是一個學習者,應該想到自己的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不過這要在掌握一定的技法之后。
字形有俯、仰、平,平是基礎,是本來、平和;俯是謙遜,是氣沉,是有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而仰則有雄偉感、有精神,但往往也會讓人覺得有傲慢感。寫字應該俯、平居多,仰居少,古往今來成功者多懂此。
初學要像,后來要不像,不像是像的延伸,是再創(chuàng)作。不像時要用自己的修養(yǎng)、識見去寫字,而不是故意不像,搞怪。
要科學訓練,要取長補短,也要揚長避短。缺什么要補什么,是為取長補短;發(fā)揚自己的特點,是為揚長避短,學者不可不知。
布白是小章法,章法是大布白。先要懂小章法,才能理解大章法。
要計白當黑,開始要寫黑,即筆劃。后來要寫白,即空間,先要黑滿,再要白滿,最后要既寫黑又寫白,既不寫黑又不寫白,是為陰陽調(diào)和,是為茂盛,是為知白守黑。
布白一是要平勻,二是要展開,學書者開始一定要對此下大功夫,方能練出良好的空間感。
寧靜致遠,靜生慧,至此方知境界大。而不是努力擴大,努力大氣者往往多怯、無大氣。沒有才要做,有做他干嗎?!氨緛頍o一物,何處惹塵埃”,說的多好。
明心見性,直接寫心靈,要將點觸皆能寫出心來,才不死,這與亂寫無關。
《抱樸子》云:“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睍ㄒ嗳绱?,這是一種極高的境界,也是書寫時要修煉的感覺。一味大的往往缺少內(nèi)功,一味小的往往不能開展,要無大無小。
草書要寫得扎實,要定、沉、靜。草書最忌浮躁二字,因為草書較他種書體更易浮躁。
書法最美妙之處,是用最簡單的方法表現(xiàn)出最高深復雜的東西。而不是用最復雜的技法來寫,那樣復雜,往往就止于外在了。
孟子說:“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們不能拿自己的昏昏來讓人昭昭,這是教師的道德所在。教師是來跟大家一起學習的,可能有些經(jīng)驗,先入為主罷了。如果自己水平都很差,教人既是害人。
米芾認為自己的字八面能出鋒。我們不能片面理解為字形八面出鋒,也不能片面理解為筆劃八面能出鋒,而要理解到點觸能八面出鋒,才算知曉其真諦。這可能與米的初衷相去甚遠了,但這也和魏碑中很多寫法本來是刻工的刻刀所致,結果反而能使后人另有所學是一樣的。
多寫章草,就容易深沉。寫章草的人80%能成功,而寫今草一味追求流暢的人,只有5%的人能成功。章草不只是有個像似隸書的腳,這樣做章草的界定是對的,但是對學章草是不對的。學章草要學其隸書的草寫法,即隸書的平正外形加上草書的精簡,才對。
書法不應過分注意外形,要有內(nèi)涵。內(nèi)涵才是書法的生命,所以歷來寫筆比寫形重要就是指此。
結構要平正,筆劃要到位。用最樸實、最直接、最簡單的寫法,而不要追花俏。
世界上萬事萬物皆可入書法,張旭在對自然界的觀察中體會到此,這是大學問。
要“和”不要“同”,“同”是簡單的疊加,“和”是和諧、豐富的統(tǒng)一。
學書法家寫字的方法,不學他的面貌。
提按過分則氣息不濟,不能流暢。一味流暢則又會氣息不沉,書法就是要在矛盾中求得統(tǒng)一。
筆墨不是書法的唯一表現(xiàn),技法不是書法的唯一的和最高的境界,但不講技法也有缺陷。開始學書的人往往喜歡講技法,學到一定時候的人往往不喜談技法。這很像一句話的描述:“年輕人往往相信很多假東西,老年人往往懷疑很多真東西。”
“拙”能去除脂粉氣,字不要只追求漂亮,要寫出思想。筆畫要有鑄鐵般的感覺。但也要摒棄一味的故意寫“拙”,現(xiàn)在書法界講的“丑書”就是指此,“過猶不及”,大家一定要注意此。
書法只是一種載體,我們要利用這個載體裝東西進去,這個東西就是思想,就是境界、就是識見。
字形不要做態(tài),筆畫要有內(nèi)涵。
“山無靜樹,川無停流”。靜中有動,有境界,有氣勢,草書要有此意境。
王羲之蘭亭是后人臨摹,真本已經(jīng)隨唐太宗到墳墓里面了,現(xiàn)在不能發(fā)掘,因為技術不到。我認為現(xiàn)在所有的摹本都有唐人的影子,唐人的氣息,很可能是唐太宗臨摹后再拿出來的。所以馮承素、褚遂良、虞世南、歐陽詢的臨本都不能代表王羲之的水平,都有唐人的面貌。而只是蘭亭序的章法還保留原來的模樣,所以任何人臨寫都不改變原來的章法。
王羲之真正的東西是《王羲之傳本墨跡選》和別的一些散落在外的帖,如《上虞帖》等,這些是真正的王羲之書法,雖然是唐人摹的,但因為是雙鉤本填墨的,所以下真跡一等,才能表現(xiàn)出真正晉人的面貌。
所有人都要置《王羲之傳本墨跡選》在床頭,天天要看,對提高自己的書法認知、欣賞水平有大幫助。
學書法要先學平正,要學會平正的搭架子?!捌秸笔莾蓚€意思,一個是“平”,一個是“正”,“平”是不歪斜,“正”是對稱,懂得此方能寫好結構,這個結構是漢、魏晉以上的,而不是唐以后的,也是漢隸、篆書的根本?,F(xiàn)在書法水平上不去,從技法上來說,開始不學漢隸的“平正”是根本的問題,所以如果要將書法寫好,應該從漢隸開始,終身要寫漢隸。
最好的古代書法是甲骨文,然后是金文,漢隸,因為寫甲骨文的人還沒有學會做作,最接近自然、本然,是真正的天人合一。大篆比小篆好,甲骨文比大篆好,是因為一個比一個更自然,更少做作,也就更少“人氣”,“人”“天”不偏不倚,協(xié)調(diào)合一,但甲骨文字數(shù)太少,所以不宜初學。
學書法從唐人楷書入,是短平快的做法,是容易得獎的做法,植根不深。因為唐人楷書開始就斜,人如果開始就斜肩,就駝背,以后一生難以再站直,書法亦如此。如果先學漢隸,就沒有此病。這也是晉人的學習方法,可以看晉代的墓志,就可以看出,那是隸書的結構(平正),再加上楷書的勾法。王羲之那個時代就是這樣寫字的。王羲之的行草書是建構在這個基礎上的,看《蘭亭序》看不出來,要看雙鉤本。
先學漢隸的“平正”,學好了“平”與“正”,再學魏碑的變化,這時還要時時想到隸書的“平正”,待熟練成自然后,一生書法就不俗了。就不會染上歪斜的毛病了。
《乙瑛》、《華山》都是俗品,不宜學,學后就無法深下去。學者境界高才能擺脫,要不就被害了。
初學要學方筆,不學圓筆,以其可以建骨,方為骨,圓為肉。骨之不存,肉之焉附。
臨帖要宣紙與元書紙并用,宣紙是為了掌握其特性,一般用宣紙兩個月后,就不怕洇了,就能自由掌握了。但是老用宣紙,則會造成筆力綿軟的不良習慣,這是因為宣紙的吸水性造成的,筆落在宣紙上,往往自己就化開到一定的粗度,不需要或少需要用力了,所以最好不只寫宣紙,也不只寫元書紙。
宣紙要敢于用濕墨,就是加了水的淡墨來寫。如果這樣寫一個月,則不怕宣紙洇水了。但同時也要用濃墨來寫,這樣以后也不怕墨干,不怕拖不動筆了。
筆不要太講究,一般筆都能寫。只要不開岔、不擰、不扁,大小合宜。就可以了。寫不好往往是自己的水平問題,而不是筆的問題。
平時臨帖要當作品寫,臨帖的格式也要可以裝裱、可以展覽,這樣就能訓練出作品意識來,如果到寫作品的時候才用作品的格式,就來不及了。我們常見的問題是:學書法的人平時沒有章法意識,隨便亂寫,到時再來研究章法,所以章法不精。
字的結構往往是一個人寫不好字的關鍵所在,問題基本不是出在章法上。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字法,就是結構,這是很重要的,很多人在章法上下太大功夫,研究章法的變化,把精力用在所謂的章法安排上,寫變形、起承、大小,這是舍本求末了。字法的規(guī)范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其實,只要筆法、結構好,章法基本就沒有問題了。
書法的第一個字大,是很多書法家的認為,這是毫無道理的。其實思維如此貧乏是書法的可悲。音樂不是非要第一個音符響,文章也不是非要第一句話就震撼,書法就一定要這樣?想法、形式單一,怎么不可悲。
要多看帖,看帖的時間要多于臨帖的時間。最糟糕的是,打開帖就臨,臨完帖就關。不審視、不對照、不反思、不改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復自己的錯誤,看起來是臨古人,實際上是臨自己。
少看展覽,多看古人的優(yōu)秀碑帖。庸俗低下的展覽最會臟眼睛、最會壞眼睛。請個古人大師,和你促膝相坐,如嗅蘭麝,是多美妙的事。
水平低下的作品,因其淺薄,所以容易懂。水平低并且好懂是可怕的事,它不讓你向深處走,受染它的庸俗。和它同流合污。人是有惰性的,費力是人所不欲為的。所以要少看一般的作品,尤其是自己鑒賞水平不高的時候,千萬千萬要慎重。
大師是難看懂的,這里的大師一定要是經(jīng)過千百年考驗留傳下來的精品。這時要咬了牙去看,看不懂也要看。中國有“書讀千遍,其義自見?!薄笆熳x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钡恼f法,外國有“好的鑒賞力是靠讀好作品得來的”說法,都是這個意思,看多了自然會提高,別怕開始讀不懂。
最高級的擺布是擺布如同不擺布,是人為、做作到看不出人為、做作來,“天人合一”。不過最好練習時就時時提醒自己摒棄做作,一直要求自己少做作,少染塵埃。
英國戲劇界有個名言“最好的演員也怕和小孩子和狗一起演戲”。這是因為小孩和狗不會演戲,不懂演戲,不懂做作。不懂表現(xiàn),所以不做作。書法要不做作,要向人類的小孩學習,要向狗學習。人類的小孩就是遠古的人類,狗就是自然萬物。
佛學的“不二法門”、“第一義”,是學書者要學、要理解的根本。
現(xiàn)在的學習者太聰明了,不肯做老實功夫。這是小聰明,聰明會被聰明誤的。真正聰明的人感覺是不太聰明的。這樣的人才會時時不為小聰明所囿,才會不斷追求大聰明。古人所說的心如死灰、呆如木雞開始是褒義的,是贊揚那些大聰明的人的。
老子云:“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笔菫闀ㄗ饕荒_注,學者不可不知。
(根據(jù)草書班班長郁欣筆記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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