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俊男靚女扎堆的電視主持人圈子中，白白胖胖的張越靠什么站穩(wěn)腳跟？她的主持風格，何以從充滿“攻擊性”轉(zhuǎn)變?yōu)槟托牡貎A聽？
張越不是“靚女”，她自己也不避諱這點，在中視協(xié)主持人專業(yè)委員會舉辦的“中國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25年25人”頒獎現(xiàn)場，她這樣調(diào)侃自己：“剛才長得不太好看的主持人都互相調(diào)侃，說你這樣的主持人還可以做主持人？中國沒有人了？你是臺長的親戚？這話都是我剛做主持人時觀眾說我的——我居然做了主持人，居然站在這里領獎。”
當時她身著黑色連衣裙，素面朝天。與現(xiàn)場衣著時尚、光彩照人的其他女主持人相比，胖胖的張越更像一位慈祥的大媽。
接受采訪時，張越再次強調(diào)，自己從來沒有想到會成為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然而她在《半邊天》里主持的《張越訪談》，開播3年，連續(xù)獲得全國性電視節(jié)目獎。
“中國的美女都死光了嗎？”
出生于1965年的張越，最早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作家。北京師范學院(現(xiàn)名首都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她曾在北京的一所郊縣中學當老師，后來辭職做了自由撰稿人，并作為編劇，參與了《我愛我家》、《臨時家庭》等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當時自由撰稿難以養(yǎng)活自己，她就又到北京財會學校當了老師。
199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張越上了電視。
當時《半邊天》有一個小板塊叫《夢想成真》，編導得知張越喜歡下廚，就邀請她上節(jié)目。胖乎乎的張越被派到蘇州，去尋訪當?shù)氐男〕院吞K幫菜，并且下廚拜師學藝。節(jié)目播出后，張越以為這事就完了。沒想到過了一個星期，《半邊天》又邀請她去當嘉賓，張越就又去了。
連續(xù)邀請張越當嘉賓，是《半邊天》制片人謝青的“陰謀”。謝青覺得張越挺活泛，有心請她出任主持人，又擔心觀眾不能接受，就沒有告訴張越自己的想法，只是不斷請她當嘉賓。連續(xù)做近兩個月的嘉賓后，謝青終于揭穿了謎底，正式邀請張越擔任節(jié)目主持人。
就這么著，張越稀里糊涂地當上了電視主持人。由嘉賓改行當主持人的張越馬上就面臨兩個難題，首先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干多久，所以她沒敢馬上辭去自己的教師工作。其次，她找不到合適的服裝。
“有一次做完節(jié)目，制片人很正式地跟我談了一次，說您不是去菜市場買菜，您是中央電視臺的出鏡主持人，請您穿一件正式的衣服。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正式的衣服，我這前半輩子都是穿著大毛衣和T恤衫過來的。”
當時張越心目中“正式的衣服”就是晚禮服。于是她跟從國外回來的鄰居借了一件鏤空的黑紗長裙，找了一套好看的紅衣服穿在里頭，進了演播室。
那期節(jié)目讓制片人張口結(jié)舌，最終只對張越說了三個字：“戲過了。”
因為太胖，張越很少能買到合適的衣服，后來就干脆自己買料找裁縫做。有一位觀眾看她穿的衣服不合適，竟然從美國買了幾箱衣服寄給她。
剛上節(jié)目不久，她就被報紙和觀眾稱為“另類主持人”，還有觀眾寫信到電視臺抗議。當時的中央電視臺臺長楊偉光曾收到這樣一封抗議信：“中國的美女都死光了嗎？為什么要找這么奇怪的人當主持人？”
對此類抗議，楊偉光大概是不以為然吧。他把信轉(zhuǎn)給了《半邊天》的制片人，還批了一句“僅供參考，不要讓當事人看到”。很久以后，張越才看到了這封信。
被趙子龍殺掉的那個人是誰？
對于自己的體態(tài)，張越曾焦慮過整整10年。直到大學快畢業(yè)時，她才走出了自我封閉的精神狀態(tài)，但或多或少還是有點心理陰影。
使張越徹底找回自信的是電視。在《半邊天》中，張越如魚得水，全國電視觀眾也接受了這位白白胖胖機智潑辣的女主持人。
從1995年到1998年，張越一直在做《半邊天》。做到第三年，張越發(fā)現(xiàn)：“雖然節(jié)目一直在播，但我沒有新鮮感了，節(jié)目做著做著覺得很空，無精打采沒有意思。”
于是張越向制片人提出停職。制片人不解，僅同意了她休息一段時間，用來“充電”，還給她保留了基本工資。
整整兩年時間，張越的工作是“自我否定”，以期“重新建立自我”。她的方法是大量閱讀，和人交往。
羅大佑的歌詞———“西門町洶涌的人潮，每張臉背后的故事”———讓張越一震：每個人背后都有故事，過去我們雖然強調(diào)人民之于歷史的作用，但從上到下開口閉口，眼里只有英雄。
作家史鐵生對張越的啟發(fā)更直接、更透徹：“史鐵生在《病隙碎筆》里說，他小時候讀《三國演義》，每次都是英雄趙子龍，橫槍立馬將來將斬于馬下，斬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大家都不知道被趙子龍裝在囊中的上將首級是誰，這個人可能是個能工巧匠，是個詩人，是個情人，總之他是個生命，但很可惜我們的歷史不書寫這一部分人，他們就被淹沒了。”
“我當時看這些文字的時候，就想起組成我們這個時代洪流的那些人，他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我慢慢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2001年，《張越訪談》作為《半邊天》節(jié)目里的一部分，正式開播。
《張越訪談》做的第一個人物是深圳打工妹胡曉梅，在深圳闖蕩的幾年里，她走出了工廠，成為當?shù)貜V播電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
胡曉梅那期節(jié)目開拍的第一個鏡頭是深圳火車站。在拍攝過程中，張越看到了中國普通人內(nèi)心深處的感言，那些話不是印在書報上，而是寫在火車站廁所的灰門板上：“深圳我愛你，你給了我夢想；深圳我恨你，你奪去了我的靈魂！”“我沒地方可去，今天晚上我去哪？”……
“我當時就想象這些人是誰，中國有這么多的人離開家鄉(xiāng)，他們肯定都是懷著夢想，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是在什么情況什么心境下寫下的這些話？我覺得在中國這樣變動的時代里，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洪流。”
她不再關(guān)注名流明星，而是走在街頭巷尾田間地頭，探訪打工妹、工人、農(nóng)民、乞丐、殘疾人……
她們的美麗誰來欣賞？
一個自稱叫“葉落”的女孩來講述了10年的個人經(jīng)歷：正在上學的她被人拐賣到一個偏僻地方，和一個農(nóng)村男人生了孩子，逃跑出來回家以后因受冷遇外出打工到迪廳當坐臺小姐，賺到錢以后又重新上學、戀愛、找工作……
57歲的張瑞芬，喜歡古箏，上過山、下過鄉(xiāng)，因為她生的是個女兒，婆婆以離家出走的方式迫使丈夫和她離了婚，她開始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日子。迫于生存壓力，張瑞芬在家里開辦了古箏學習班，讓女兒大學畢業(yè)，還教出了許多考上音樂學院的孩子。此外她還義務教殘疾兒童學古箏，她的第一批學生，4個聾啞兒童后來多次在各種音樂比賽中獲獎。
四川女孩李蘭沉迷于賭博無法自拔。年輕的她在麻將桌上耗費了自己婚后8年的青春。想到自己曾經(jīng)美滿的家和一天天長大的孩子，李蘭突然悔悟了，于是下決心戒賭。她遠離家鄉(xiāng)到大城市里去打工，給城里人當起了保姆，一邊默默忍受打工的艱辛，一邊琢磨著把自己戒賭的經(jīng)歷寫成書?，F(xiàn)在，她寫的《以賭為生》已經(jīng)出版，而她也回到家鄉(xiāng)過起了她的平常生活。
一個優(yōu)雅秀麗的女大學生，畢業(yè)后誤打誤撞當上了“法警”，又被分去“行刑隊”工作，她覺得工作是噩夢，不敢跟人說，想方設法要逃離，在此過程中，她接觸到女性重刑犯，也了解了這個她從未接觸過的世界，因為女性犯重罪者大多不是罪大惡極的慣犯，而是一時激憤的情感犯罪。到了最后她們會悔恨，恐懼，悲傷。女警覺得可以給那些被“執(zhí)行”的女人最后的安慰。她做這個工作是有意義的，于是又放棄了調(diào)離的機會，留在行刑隊。她的理想是成立一家對女性進行幫助的機構(gòu)，以阻止最終的悲劇。
一個姓張的女孩生活在一個南方小城，該城女性個個早婚早育，日日聊閑天，搓麻將，燙卷花頭涂脂抹粉，惟張姓女子好讀書愛思考，穿牛仔褲白布衣，不喜與長輩介紹的條件相當?shù)哪腥苏劵檎摷蓿?0多歲還沒嫁出去，因此成為小城眾人眼中的怪物。她向往大城市，又恐懼大城市，終日徘徊，舉棋不定。
因為很胖，一個名叫揚揚的女孩求職面試300余次均遭拒絕，多年沒工作非常痛苦，直至她被一個美女老板錄用，被壓抑的自信釋放出來，成了這家公司最優(yōu)秀、升職最快的員工。而美女老板也苦悶，就因為漂亮并且是女性，所以總是被男性生意對手提出生意以外的要求。因此美女老板要格外謹慎和辛苦……
張越發(fā)現(xiàn)，當她走出封閉的演播室，才開始真正觸摸到這個時代和社會里人心經(jīng)歷的廣闊與浩瀚。“做這樣的節(jié)目時，我特別投入，自己就像在別人的生命里一次一次地活過。在這個迅速接受和迅速遺忘娛樂至死的時代，有誠意的電視節(jié)目太少了，我做的這個節(jié)目是今天人們所需要的嗎？我希望這樣的節(jié)目是觀眾需要的，是對他們有用處的，能讓他們真的相互理解的，相互溫暖的。”張越說。
以前有點過了
原本主持風格麻辣鋒利的張越，逐漸不再伶牙俐齒、鋒芒畢露，她往往坐在田間地頭，安靜地聽著受訪者說話。
“我最早做節(jié)目的時候，喜歡很清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最好與嘉賓對著干。”那時的張越有著和許多主持人一樣的心態(tài)———她是主角，她不在乎嘉賓的反應，而是在乎大家有沒有看到她咄咄逼人、出口成章的能力。
她曾請了一個內(nèi)向的知識分子來節(jié)目做嘉賓。“我一開口就出口成章，那位嘉賓被我的氣勢嚇倒了，一直在擦汗，還哆嗦，話也說不完整。我遇強則強，這一下子反而沒了招數(shù)。但我覺得他這樣的反應挺真實的。”這期節(jié)目被編導認為失敗準備“拿下”，但在張越堅持下播出，結(jié)果成了那個階段張越得到評價最高的節(jié)目。
現(xiàn)在張越覺得自己有點過了。對于從前自己性格中的“攻擊性”，張越自我總結(jié)時說：“那是我小時候被迫自我保護的后果。我從小因為肥胖而非常自卑。”“其實，電視節(jié)目里，嘉賓才是主角，主持人不應該總是顯擺自己，應該是保護嘉賓，和他溝通讓他打開自己，最真實地袒露自己，節(jié)目才好看。”
這個節(jié)目，首先改變的是張越自己：“我以前采訪一個外出打工的人，我去之前會認為我們是‘關(guān)心飄蕩在都市邊緣的異鄉(xiāng)人’，但這種關(guān)懷里帶有強烈的優(yōu)越感，因為你不了解他的人生經(jīng)歷和內(nèi)心情感，你覺得他們很慘需要關(guān)懷他們。但真正到了現(xiàn)場，節(jié)目采訪到最后你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們不需要同情、幫助，他們更多地需要理解和傾聽。”
“在這樣一個時代里，那些個性突出、敏感的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就會被犧牲、傷害得更厲害。這樣一個節(jié)目也讓我成長，我深入了解了那些在生活里被我們視而不見的人，一個修車民工、一個沿街乞討者、一個發(fā)廊小姐的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在這個巨大的社會變革時期，他們和我們一樣有著自己的內(nèi)心體驗和精神痛苦。”
并非所有人都能聽懂
陜西農(nóng)村婦女劉小樣，家庭幸福。丈夫是當?shù)氐?#8220;能人”，孩子也上學了，過著安穩(wěn)平靜的日子，愛看書讀報看電視的她不想和祖祖輩輩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每天做飯喂豬、照料丈夫和孩子，她渴望并尋找精神的滿足，她因此學到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知道了很多她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情。
通過劉小樣一封寫給節(jié)目組的信，張越找到了遠在陜西的她。在電視畫面上，劉小樣穿著大紅色的外套，坐在自家的小院里，沐浴著初春的陽光，臉上有著淡淡的笑。
張越問她為什么喜歡穿紅色的衣服。劉小樣回答說：“你們城里人總覺得我們穿著土氣，可是你們不知道，我們是農(nóng)民，我們整天在地里忙活，我們每天面對的就是這大片的土地，我們能不‘土’嗎？所以我們就想穿得鮮艷些，不想穿那些和土地接近的灰暗色，我們想讓生活色彩斑斕些。”
張越問：“你的知識從哪兒來，是電視嗎？”
劉小樣：“是，我每天都在讀電視。我是在細細地像讀書一樣地看電視的，比如你們的《半邊天》節(jié)目，還有《讀書時間》我都是每期必看的。下面不是有字幕嗎？我就每個字每個字細細地讀，我想從中了解我不知道的所有的事情。我覺得人應該有思想，應該有追求。”
張越問：“你家后面就是隴海鐵路，不遠還有一條高速公路，你有沒有想過去外面看看？”
劉小樣：“想過，但我出不去。如果我去做了，那就不是一個好女人了，家里人和外人都會指責我……唉，如果沒有這條鐵路，如果沒有這條高速公路，如果我住在一個偏遠的地方，我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痛苦，因為那樣我就不會去向往了。”
錄制這個節(jié)目的時候，張越和工作人員住在縣城。片子拍完，他們準備撤離的時候，害羞的劉小樣找到賓館，破門而入號啕大哭：“你們就像一個夢，忽然之間來了，忽然之間就走了。這兒又剩我一個人了。”劉小樣的心愿就是能夠像張越那樣工作和生活，但對于她來說，這是一個永遠都不能實現(xiàn)的夢。
劉小樣的痛苦和她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不被村里人理解，丈夫是全村惟一能理解她的人。在張越面前，劉小樣哽咽著說，“我寧愿痛苦，不要麻木！”這期節(jié)目播出后，社會反響巨大，不少電視觀眾都認識、喜歡上了這個不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
也有人懷疑這個能像學者一樣表達思想的農(nóng)婦的真實身份。這讓張越很氣憤，“這種說法的潛臺詞是：‘城里人肯定比農(nóng)村人高明，知識分子比非知識分子高明，地位高的人比底層人高明。所以一個普通嘉賓必須在電視人的調(diào)教下才能說出有見地的話。’劉小樣的語言之所以動人和有力量，是因為它根植于扎實的日常生活、幾十年被壓抑無處訴說的情感和反復的思考。我們千萬不要忽視民間的思想和智慧，尤其是不要侮辱他們！”
人們需要這樣的傾聽和發(fā)現(xiàn)。原來一周播一次的《張越訪談》由原來23：30改到了上午11：20，再改到現(xiàn)在的16：10。雖然自己的節(jié)目備受觀眾歡迎和研究者肯定，但張越也面臨著困難和考驗。
2004年起，和其他節(jié)目一樣，《半邊天》也把收視率和員工收入掛上了鉤，這直接導致了《半邊天》的面貌在這幾年里波折起伏。張越因此擔心節(jié)目出現(xiàn)改變，好在現(xiàn)在她的訪談收視率還不錯，沒有遭遇到紅牌。但在內(nèi)容上，張越做出某些調(diào)整，比如在人物的選擇上更加注重人物的故事性和刺激度，在節(jié)目的結(jié)構(gòu)上和內(nèi)容上更注重敘述方法，豐富畫面語言。
對《半邊天》的未來，張越不是太樂觀。“比方說每周上一些欄目劇適應市場，也找過男性采訪，這本來不是女性節(jié)目該做的，但為了讓大家吃上飯，我們可以做這種調(diào)配、平衡、妥協(xié)，它沒有造成特別大的傷害。但沖破底線就不行，我擔心被收視率牽著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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