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不光冬衣要翻出來,帽子乃至圍巾手套也都要翻出來。
春夏秋三季,我只把兩只運(yùn)動帽擺在外面,一只厚的,一只薄的。到冬天,我就要拿滑雪帽翻出來,也是兩只,一只厚的,一只薄的。
我們這一代人,擔(dān)驚受怕慣了,什么事情都?xì)g喜留后手。兩只帽子的意思不過是,萬一一只落在河浜里。
這兩年,有一點(diǎn)還是不錯的。那就是穿衣戴帽無需跟風(fēng)。這無論如何算一種自由。
老早,恐怕很多人還有一樁擔(dān)心事:今年流行啥?覅穿得太土。心事很重的哦,小辰光怕對不起爺娘,老了又怕對不起兒子女兒了呢。
其實(shí),1950年前,穿衣戴帽也無需跟風(fēng)。長衫與西裝齊飛,旗袍共大氅一色。大英法蘭西,大家自顧自。沒人說三道四。
倒是我們這一代成長起來的那幾十年,集體意識太強(qiáng)了,樣樣要跟風(fēng),從喊口號到戴帽子。另外,物質(zhì)匱乏也是原因,攏共幾種式樣,顏色也一度弄到只有綠藍(lán)黑三種。你明明沒跟風(fēng),也像跟了風(fēng)一樣。渾身是嘴巴,你也講不清爽。
就拿帽子來說吧。
一進(jìn)入1950年代,解放帽就大行其道,與之同時躥紅的是列寧裝、背帶褲,布拉吉。
因?yàn)槊弊佑袝r候也可以拿來作階級分析。戴呢絨的像地主,戴禮帽的像資本家,帶鴨舌帽的像特務(wù),戴草帽又怕像農(nóng)民,只有戴解放帽最安全。既不顯山露水,又低調(diào)從眾。混在人堆里,只要不是太賊頭狗腦,還有幾分干部的味道呢。
事實(shí)上,解放帽也分幾等幾樣。將校呢的是老干部,洗得泛白的是老紅軍,軍綠色的至少當(dāng)過兵。黑顏色的則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最“淘漿糊”的是藍(lán)色,也可以是海軍空軍,也可以是地方干部,也可以是一般工人,以及想混在人堆里的各色人等。真可謂,成分復(fù)雜。
都知道上海受老早的影響最深,戴帽子一事,相對寬松點(diǎn)。
大家都還記得,1960年代初,還刮過一陣所謂的“奇裝異服”的“妖風(fēng)”呢。1966年夏天,所謂街頭行動也是從反對尖頭皮鞋、包屁股褲子和大包頭開始的。直接拿剪刀豁上。
因此,雖然少,1966年之前,街上還是看得到戴禮帽、鴨舌帽甚至貝雷帽的人,尤其在西區(qū),原法租界的地方。
我現(xiàn)在特別能理解了。當(dāng)年,那些人老了,也跟我們現(xiàn)在一樣,要上街散步的。那時不流行走一萬步,而是走一百步。所謂“飯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當(dāng)然,實(shí)際上絕對不止一百步。
老早上方花園到汾陽路的這段淮海路很靜,兩面都是圍墻,南面是音樂學(xué)院,北面是杜公館,人跡罕至。我至今還記得,有一位老先生,個子不高,每天傍晚,西裝筆挺,頭頂禮帽,還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手拿stick。那stick并不拄地,而是掛在臂彎。就這樣昂首挺胸,神情嚴(yán)肅,慢慢踱過去踱過來。
那時我們還小,哪有工夫踱方步。我們信奉的是“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
運(yùn)動一起來,那些戴呢帽的、戴禮帽的都被戴上了高帽子,紙做的。誰還敢再戴?也一律換成了解放帽。盡管很多戴軍帽、戴解放帽的也都被戴上了紙做的高帽子。
這之前,“戴高帽子”還是一句俚語,意近“捧殺”。生活中很常見:“好了好了,儂覅再給我戴高帽子了,我沒那么好?!弊詮募堊龅母呙弊右伙L(fēng)行,大家連這樣的玩笑也不敢開了,怕戳到別人痛處。
就像另一個詞“蓋澆飯”。1957年以后,這個詞也有了別的意思。講“某人去吃蓋澆飯了”,是指那些被清洗的人,罪行還不夠去提籃橋,被送到白茅嶺去了?!吧w澆”諧音改造。這樣一來,大家也不大敢講了,怕誤傷。
那些年,最流行的是軍帽。全國人民學(xué)解放軍嘛。
普通人想弄到一頂軍帽不容易。因?yàn)檐娒闭诓徽冢催^來看,要有藍(lán)圖章的。軍裝也如此。
弄不到怎么辦呢?那就搶啊。市面上曾經(jīng)風(fēng)行過一陣“搶軍帽”。
一種是踏腳踏車,既可以搶行人的軍帽,也可以搶騎車人的軍帽,只要逃得掉。而且搶的人一般結(jié)伙,被搶者不敢多事。
還有一種就是乘公共汽車,可以在車剛開動時搶月臺上人的軍帽,個子高的也可以在月臺上跳起來搶坐車人的軍帽。
反正我都見過。
其實(shí),搶帽子不是他們的發(fā)明。100年前就有,還有一個專用名詞叫“拋頂宮”。據(jù)說杜月笙還是“水果月笙”時也干過這種營生。
進(jìn)入1970年代,好像又松了一點(diǎn)。其他帽子又慢慢多起來。
老頭子戴的阿福帽,以前好像是店里的伙計戴的,店員是無產(chǎn)階級啊,于是又出現(xiàn)了。我外公,逃亡地主,也戴,不管。阿福帽有兩層的,也有三層的。那三層的放下來,只露出兩只眼睛。這一點(diǎn)引起了我們插兄的興趣,可以做壞事啊。很多知青買過。
我只找到了兩層頭的阿福帽的照片
上海以前很少有那種?;⒔q帽子,即棉軍帽或棉解放帽。因?yàn)樯虾5亩飚吘共惶?。要么那種里外都是海虎絨的高帽子,那是大老板才戴得起的。自從有那么多上海知青去了黑龍江、吉林、內(nèi)蒙古,一到過年,馬路上這種帽子驟然多了起來。
另外,草禮帽也風(fēng)行起來。既然《平原游擊隊》里的李向陽那么革命也能戴,大家也就跟著戴。
禮帽是西方傳過來的,與此一起傳進(jìn)來的還有“脫帽致敬”的禮節(jié)。那時候的電影里也有表現(xiàn)過,見了人,三只手指夾起禮帽前面的褶,可以全脫,也可以半脫,甚至可以只稍稍往上提一提,視場合而定。但不脫一定是不禮貌的。
這個禮節(jié),當(dāng)年上至達(dá)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人人知道。還記得,1970年代末,農(nóng)民進(jìn)城賣西瓜,見到主顧,也會提一提草帽??梢娝嵌?。
誰曾想,四十年后,終于不傳了。
我曾經(jīng)冬天在龍華看到很多人戴著帽子來奔喪,進(jìn)了靈堂也不脫的。至于聚餐不脫帽的,就更多了。
我們小時候都聽到過這樣一種說法,房間里不能撐陽傘,大人們嚇唬我們,要變矮子的。其實(shí),冬天進(jìn)門,第一樁事就是寬衣脫帽,連同圍巾手套,一直是上海人家的老規(guī)矩?,F(xiàn)在好像也不太講究了。
我是歡喜帽子的。以上說到的帽子,我?guī)缀醵假I過戴過。
正宗的軍帽覓不到,后來我混進(jìn)鄉(xiāng)下小分隊里,為了演出需要,自己做,總算也過了癮頭。
朋友們曉得我喜歡帽子,于是,有朋友第一次去俄羅斯,就幫我?guī)Щ亓撕诰劧Y帽,我很喜歡。
我現(xiàn)在戴的那頂小格子鴨舌帽,還是前幾年在布拉格買的呢。
我也喜歡貝雷帽,小辰光叫“小滴滴頭帽子”。其實(shí)也可以沒有“小滴滴頭”。
我曾經(jīng)買了一頂紫醬紅的。后來被家父看中了,于是就送給了他。家父真的很喜歡,好幾次冬天我去看他,他都戴著。因此,去年他遠(yuǎn)行,我就說,讓他戴著走吧。
行文到此,有人一定會問,我戴過“開普帽”嗎?
我當(dāng)然戴過。
其實(shí)“開普帽”基本上就是鴨舌帽。有沿軟帽嘛。
“開普”是帽子的英文譯音,cap。英文里,帽子更大路的叫法是hat。兩者都可以有帽沿,但前者是軟的。因此hat似乎更多指禮帽。當(dāng)然也可以泛指。
說起“開普帽”,這是上海話里“洋涇浜”組詞的一種特色,那就是疊床架屋。
Cap本是帽,偏作開普帽;
beer本是酒,偏作啤酒;
cigar本是煙,偏作雪茄煙;
sardine 本是魚,偏作沙丁魚;
omelet本是蛋,偏作杏列蛋;
jacket本是衫,偏作茄克衫;
chiffon本是綢,偏作雪紡綢。
還有司必靈鎖(spring)、高爾夫球(golf)、華爾茲舞(waltz)等等。
最最好玩,阿拉寧波人老早還有一句,叫“歐德曼老頭”。
“眼睛一眨,自家也已經(jīng)是‘歐德曼老頭’了。”
其實(shí),“歐德曼”就是old man。
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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