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末年,杭州臨安鄉(xiāng)里有無賴錢镠,不喜生產(chǎn),販私鹽扒分。后來投身鄉(xiāng)勇,打仗在行,直做到節(jié)度使,割據(jù)兩浙十三州。昭宗皇帝加他太師頭銜,畫了圖形在凌煙閣,和開國功臣長孫無忌尉遲恭們挨著。給了丹書鐵券,可以免九死。
梁太祖朱溫登基,封他作吳越王。霸王項羽說過,富貴不回故鄉(xiāng),就像穿著漂亮衣裳走夜路,多光鮮也沒人知道。錢镠不是楚人,依然不能免俗,仍舊是戴帽子的沐猴。先把臨安家鄉(xiāng)改了名,叫作衣錦營,后來又升級為衣錦城衣錦軍。果然衣錦而歸,大宴故老,山林上也披了錦,真的是富貴還鄉(xiāng)。
吳越王錢镠
故老們安了座,牛酒擺滿,縱酒大嚼。吳越王高興,光吃哪得盡興,不妨學(xué)那漢高祖,唱個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歸故鄉(xiāng)什么的。巧的是這劉邦也是不治產(chǎn)業(yè)的無賴出身,于是認(rèn)同。吳越王本也是個愛唱的人,當(dāng)下站將起身,端著杯子,開嗓子唱還鄉(xiāng)歌助興。歌道:
三節(jié)還鄉(xiāng)兮掛錦衣,父老遠(yuǎn)來相追隨。牛斗無孛無人欺。吳越一王駟馬歸。
唱完,父老們都為此干了杯,只是聽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所以氣氛算不得浹洽。吳越王也覺將出來,于是再斟上杯酒,高揭吳喉,唱起了山歌:
你輩見儂底喜歡?別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儂心子里。
這卻是直了截的本地風(fēng)光,父老們頓時跟著喝好,叫笑振席,歡感閭里,都覺著爽。這歌直到了宋朝也還在唱,狂童游女們把它當(dāng)作私奔問答的首選。
山歌是吳中的,大抵小兒女口中的情歌,是山野之歌。這倒不是獨獨吾蘇風(fēng)俗澆薄。想親親念肉肉的毛個眼眼淚個蛋蛋之類,原是花兒少年的主導(dǎo),就是苦大仇深的走西口,也不外是情郎妹子的酸曲兒。無非山歌用的是吳儂軟語。南北終是一理。
一理的不僅南北。最早的詩歌唱本,后來成了儒家經(jīng)典的詩三百,就是振鐸也即敲打著木鈴鐺搜集來的民間土風(fēng)。里面開篇,劈頭就是惦記標(biāo)致女子作老婆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用了不少東拉西扯的甜言蜜語。另外的篇章里也頗有些桑間濮上的男女情致,見了懷春的有女,平日里正襟的吉士也不免要動手動腳地誘她則個??袂医仆腥舜?,投我以木瓜就報你個瓊瑤。鄭衛(wèi)淫靡,淇澳艷音,可都還留著,孔夫子他老人家并沒有下刀刪削。馮夢龍的說法,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古今也還是一理。
十五國風(fēng),只收了中原和江漢,吳楚和越并沒有一席之地。顧頡剛先生推斷,也許是因為這些地方的蠻夷鴃舌之音入不得大雅。然而,反過來說,正如曾師事徐渭又與沈璟湯顯祖為莫逆的明人王驥德所言,北里之俠,閨閫之秀,以無意得之,猶諸鄭衛(wèi)詩風(fēng),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墨憨齋的馮猶龍便不以為不雅,覺得鄙野的山歌,乃田夫野豎矢口寄興之所為,雖然十分俚俗,卻是民間的性情之響,天地之真,陰陽之趣,世上只有假詩文,斷沒有假山歌,因為它不屑假,故而存真。所以要借男女之真情,發(fā)名教之偽藥,著意采錄搜集編排了吳歌的總集《掛枝兒》和《山歌》。
明末刻本《山歌》
按照王驥德的說法,《掛枝兒》本是北人長技,南人每不能及。不過馮才子收錄的新刻,皆吳人所擬,除了韻腳的出入,措意俊妙,雖北人無以加之。于是他慨嘆:故知人情原不相遠(yuǎn)也。
這吳歌里最著名的,該是《月子彎彎》: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這本是常年撐船漂泊的船老大半夜里對著月亮唱的,凄怨,不俗。于今猶唱,卻改了詞,變作幾家高樓飲美酒什么的,把個歡樂作死在吃喝上,終于不知愁滋味。
因為這月子的不俗,國子監(jiān)的彭祭酒把來作了八股的破題,曰運于上者無遠(yuǎn)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歡之異。也不俗。
泥人兒,好一似咱兩個。捻一個你,塑一個我,看兩下里如何。將他來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個你,重塑一個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赌嗳恕?/p>
據(jù)說這本是趙子昂贈管夫人語。子昂原是宋太祖的嫡傳,屬秦王趙德芳一脈。這趙德芳后來被戲曲唱本演義成八賢王,是婦孺皆知的正義人物。子昂受忽必烈的禮敬,入元作了翰林學(xué)士承旨。他詩文書畫兼擅,是繞不過去的名人。
按照馮氏的說法,趙承旨的版本原是,我泥里有你,你泥里有我。改作身上,可謂青出于藍(lán)。所謂增添數(shù)字,便成絕調(diào)。不過,就個人感覺而言,趙承旨的原版與改作,該是各有千秋,究竟哪個更絕調(diào),還真不好說。
結(jié)識私情弗要慌,捉著子奸情奴去當(dāng)。拼得到官雙膝饅頭跪子從實說,咬釘嚼鐵我偷郎。——《偷》
這般風(fēng)致和惦記陌上誰家少年獨風(fēng)流的小女子倒是仿佛,不過那小女子還琢磨著將身嫁與小白臉一生休,雖說是縱被無情棄也不能羞,終于是要嫁還沒嫁,是擬。這里則是真做了真去擔(dān)當(dāng),因而愈發(fā)地生猛。原以為只有藍(lán)眼睛的洋婆子們才有招引少年到井底下的大膽潑剌,其實咱這邊的女子們也不輸什么。還是一理。
搭識子私情雪里來,屋邊頭個腳跡有人猜。三個銅錢買雙草鞋我里情哥郎顛倒著,只猜去子弗猜來?!恫m人》
這妹子不但情癡,還膽大心細(xì),遇事不慌,比那沙家浜里的阿慶嫂不遑多讓,更兼會布疑兵,果然有做臥底的風(fēng)范。
送情人,直送到丹陽路。你也哭,我也哭,趕腳的也來哭。趕腳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兩下里調(diào)情也,我的驢兒受了苦?!端蛣e》
這是走西口的變種,思路卻是絕奇,于是另類。
約郎約到月上時,那了月上子山頭弗見渠。咦弗知奴處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處山高月上得遲。——《月上》
好體諒的姐兒,癡情。北地的親親和肉肉們是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這姐兒連個人也撩不見,其實可憐。內(nèi)中的吳語,渠是他,咦是又,一如大家耳熟能詳?shù)膬z是我。
自然,也有那不搭界男女的,只是數(shù)量不多:
壁虎兒得病在墻頭上坐,叫一聲蜘蛛我的哥。這幾日并不見個蒼蠅過。蜻蜓身又大,胡蜂刺又多,尋一個蚊子也,搭救搭救我?!堕T子》
馮氏說,文有一字爭奇,便是不朽。而本篇中的“坐”字,便是用得奇,于是堪稱膾炙。
都說明朝是放縱的時代,朝野放浪,所以才有不羈的狂生馮猶龍拾掇出這些個酸曲兒,刊布成帙,舉世傳頌,沁人心脾,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xí)之,亦人人喜聽之,正所謂野的才更有生命力。文人們無行,也跟著駭嘆,頓成一時絕響。
自然,駭嘆和絕響的,也還有所謂的猥褻和粗鄙。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著一領(lǐng)綠羅襖。小腳兒裹得尖尖趫。解開香羅帶,剝得赤條條,插上一根梢兒也,把奴渾身上下來咬。——《粽子》
說得字字肖題,也極是自然,只是另有些雅噱的聯(lián)想。其實這本是田夫野豎們的真聲,大約是不合道學(xué)的格調(diào),有沾染不潔之虞,所以不乏攻訐。只是世間惟一不潔之物,便只是那相信不潔之念。排滿和淫穢原不搭界,焦大也并不愛林妹妹。猥褻也許未必在于猥褻的物而倒在于感到猥褻的人。顧頡剛先生說,那猥褻的諸作,大概是怯懦者的心聲。無非寄托某種愿和欲的望,望梅止渴罷了。
明朝的人倒看得開,說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倒是這《掛枝兒》之類,庶幾為我明一絕耳。更有人說,明人獨創(chuàng)之藝,為前人所無者,只此小曲耳。這樣的期許,把吳儂的酸曲兒拔高,大可以和唐詩宋詞元曲比肩。名士賀貽孫所謂無理有情,真詩一線所存。袁宏道也說,這些閭閻婦人孺子所唱,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xué)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文人總是耐不得寂寞,馮才子也是,見了《掛枝兒》《山歌》鮮亮,手里技癢,也仿作,有《夾竹桃》,頂針千家詩的句子,順序?qū)憗?,編成賽過銀絞絲硬通貨的一本風(fēng)流譜,屬于無中生有格式的翻唱,有味,精致,然而卻也正如馮氏對文人詩作的點評:極貼切。惟貼切,愈遠(yuǎn)自然,當(dāng)是書生之技。不過,也需承認(rèn),文人之作,盡管不免頭巾氣,卻也要比原汁原味的民間歌謠耐讀。
毛頭阿姐忒貪花,足足里做子三十多年老肉麻。油頭粉面,妝扮轉(zhuǎn)佳。出尖賣俏,勾搭轉(zhuǎn)加。姐道,郎呀,東夾壁新做孤孀個八十婆婆,還要尋媒來別嫁,阿奴奴野芳雖晚不須嗟?!兑胺茧m晚》
雅俗同觀,原來其實蠻不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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