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雅克·盧梭是18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也是最有爭議的人物之一。其作品充分展現(xiàn)了盧梭本人個性上的矛盾——追求自然真理卻自我欺騙，民主和獨裁的雙重傾向，彼此矛盾的統(tǒng)治和服從的欲望，熱愛社會也同時嗜好孤獨。
在這一作品中，臨床心理學家布蘭查德分析了盧梭的復(fù)雜個性和他的政治著作之間的相互作用。布蘭查德博士提供了關(guān)于盧梭一生的詳細事跡，參照盧梭的自傳《懺悔錄》，用現(xiàn)代心理學進行分析。
童年時逃離到
書籍的世界中
充滿負罪想象的童年，還有過分封閉和保護的環(huán)境，使讓-雅克·盧梭漸漸形成了羞怯、隱秘的性格。同時，他是一個外在很吸引人的青年，能夠擁有某些開放的、自然的友誼。他會很快寬恕一些傷害，只要他相信這些不是故意的。
當他與其他人在一起感覺比較安全的時候，他會顯得很雄辯，滔滔不絕。他開始逐漸顯露出非凡的智力，但是一個沒有父親和母親的年輕人不可能付得起昂貴的教育費用。很快，他的叔叔就開始為這個額外的負擔尋找差事。盧梭先被送到城里一家政府登記員那里學習計算賬目，但他覺得那里的乏味簡直無法忍受。一段時間訓(xùn)練后，他被認為根本不合格，于是叔叔決定他應(yīng)該當一段時間雕刻家的學徒。這樣，在還有兩個月就到他13歲生日時，他去了一位年輕雇主阿貝爾·杜康曼那里，在那里生活了5年。他童年的自由生活忽然間結(jié)束了，盧梭發(fā)現(xiàn)阿貝爾是一個十分粗魯?shù)娜?，脾氣很壞，幾乎不用任何借口就可以?jīng)常打他。對雇主的鄙視，讓盧梭失去了對這個行業(yè)的興趣，一個敏感的孩子，很容易被責罵被傷害。在新環(huán)境中，他覺得恥辱，整個人幾乎要被碾碎了。
他忘記了歷史學的興趣，學習和尋找能夠欺騙雇主的方法。他開始學會偷食物，有的時候，還藏起來雕刻些東西，自娛自樂，這些東西對阿貝爾沒有什么用。阿貝爾會因為他的偷竊、懶散，或者任何其他看起來適當?shù)睦碛啥蛩?。很快，盧梭對這些毆打變得麻木了。他接受了這些，認為是他生活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就像一個遭受恥辱的秘密戰(zhàn)士接受禁閉。在他的新職業(yè)和生活中，他一點也沒有被那些粗俗的同伴所吸引，但以同樣的順從態(tài)度接受了他們，參加他們的活動，形成了一種粗鄙和懶惰的性情。但是，盡管他接受并采納了那些年輕同伴的生活方式，卻無法真正喜歡這樣的新生活。這些朋友的行為讓他很厭煩。
很快，他逃離到自己的世界中，在那里他可以閱讀，并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浪漫偉大的英雄。他懷著同樣貪婪的感情，閱讀能找到的所有東西，從廉價的小說到哲學論文。為了在工作時間偷偷閱讀，他受了很多鞭打，受到的鞭打越多，他讀書的激情也變得越強。他把所有的錢花在書籍上，為了一些珍貴的書，他甚至用自己的襯衫、領(lǐng)帶和其他衣服去換。逃離到那個書籍的世界中，他仿佛重新尋回了那已經(jīng)失去的他和父親之間的聯(lián)系。那些他和父親一起閱讀的時光，那些他能感受到獨一無二的父愛的年月，在眼前這孤獨而充滿壓迫的日子里，奇跡般的復(fù)活了。
憑著想象尋找“心愛的媽媽”
在這些年里，盧梭常常逃離乏味無聊的雇員生活，和他的同伴一起，徘徊在日內(nèi)瓦城門外的郊野。一天晚上，他快到城里時，發(fā)現(xiàn)面前的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他以前也碰到過這種情況，知道他沒有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去一定會遭到一頓毒打。他決定不回去了，而是在這個世界漫游，尋找冒險的人生。那時他只有16歲，在靈魂的光芒照耀下，他接受了這個新的決定。
在游蕩中，他十分確信某位非常善良的女士會走過來給他幫助。腦海中懷著這樣的想法，他在悠閑安逸的場所漫游、唱歌，經(jīng)常在城堡的窗戶下停下來，希望某位可愛的女士會被他的聲音吸引。
盧梭擁有活躍的想象力，期待著一個想象中的未來，并有著在想象中尋找快樂的能力，這一直是他個性的突出特點。這能夠解釋他幸福的感情和冒險的感覺，即使當他離開了唯一的雇傭工作，而且面臨可能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的前景時，他還在公路上一邊走一邊唱。他在人生中的這一段時間旅行了很多地方，這是他對自然界強烈熱愛的開始。不過，在這一切歷險中最讓人驚奇的是他在周圍世界中建構(gòu)自己幻想空間的能力，他看到的比真實世界多得多。
我的心中充滿了……青年的熱情、迷人的希望、光芒閃耀的前途。我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我未來幸福的保證。我想象著家家舉辦鄉(xiāng)村的盛宴，草地上愉快的奔跑，小溪邊的散步、洗澡和垂釣，每一棵樹上都掛滿美味的果實。在樹的斑駁陰影下，人們親密幽會，山上有一缸一缸的牛奶和奶油，到處洋溢著悠閑、平和的氣息，我幸福得不知去向何處。
很不幸，在許多年以后，同樣活躍的想象力讓他發(fā)現(xiàn)針對他的陰謀。不過，回到之前我們的故事，華倫夫人，一個對盧梭生命有重大影響的女人。
盧梭內(nèi)心描繪出一個莊嚴的老婦人形象。令他非常高興的是，他看到的是一個28歲的迷人的年輕女子，她身上有一些孩子般的不負責任和突如其來的熱情，這使她看上去更年輕。
一開始就很清楚的是，華倫夫人對盧梭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因為他們很相似。她也在一出生時就沒有了母親，和他一樣，她也非常沖動地離開了自己不喜歡的環(huán)境，生活在維克托-阿瑪?shù)纤箛醯谋幼o之下。盧梭描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不厭其煩地講述她的生活、個性，以及和他自己的相似之處。他甚至提到，她有一張和我相像的嘴巴。選擇相似的人作為愛的對象，這種趨向似乎是盧梭個性的一部分。他和女人之間所有重要而持久的愛情關(guān)系，似乎都展示了這種類型的吸引力。
不過，華倫夫人性格中另外一個同等重要的因素是那種游戲的感覺，在這種感覺里走進生活，就像盧梭形容的那樣，“用宏大的尺度觀察自己的目標”。生活對她而言就像一個游戲，她在舞臺的中心，構(gòu)想著偉大的計劃，被仰慕者包圍。在同樣的精神下，她承擔起盧梭的教育和成長費用，當起了他的媽媽和老師。實際上，這樣的經(jīng)歷就好像兩個孩子在房間里做游戲。
一個男孩子的典型態(tài)度
當盧梭查找心愛的“媽媽”所住的地方時，他發(fā)現(xiàn)她搬到了尚貝里的一個新家里，于是下定決心回到她身邊。她以慣有的善意、溫暖和任性的態(tài)度歡迎他的歸來。她注意到，毫無疑問，盧梭已經(jīng)成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旅行者，一個充滿魅力的青年男子了。他已經(jīng)21歲了，但還沒有固定的工作，他對教音樂有種馬馬虎虎、可有可無的期待，大部分的時間用來在鄉(xiāng)村里漫游。華倫夫人給他找了一個賬目管理員的工作，但他完全不能接受僅僅為了謀生而去從事一件非常沒有意義的工作。他開始花更多的時間閱讀和學習音樂，他答應(yīng)她，他很快又會成為一個音樂教師，他的那個縱容和寵愛他的“媽媽”最終被說服了，原因是盧梭的認真和堅持，而不是他的爭辯。
華倫夫人是上等家庭出身，心地純潔，她喜歡正派的行為，她的性情是正直和善良的，趣味也相當高雅。她生來就是為了做一個具有完美品德的女人，她也樂意這樣做，但是她沒有能遵守這種品德，因為她一向聽從的不是把她引向正路的感情，而是把她引入迷途的理性。當許多錯誤的道理引她走入迷途的時候，她的正確感情一直在抵抗?？上У氖牵矚g炫耀自己的哲學，因而她憑自己的見解所創(chuàng)立的道德原則，往往破壞了她的心靈啟示的持身之道。
盡管他和華倫夫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改變，但他依然是她的小孩，她不會認真地對待他提出的要節(jié)儉的警告，因為小孩子沒有和克洛德一樣的權(quán)威，他發(fā)現(xiàn)自己控制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的。她會嘲笑他，喊他“小顧問”，繼續(xù)她的奢侈生活。他試圖為了讓她省錢而把錢藏起來，不過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貯藏室，為他更換了一個更大的，這讓他覺得非常難堪，很快放棄了自己的努力。
當然，并不是盧梭依賴的天性，讓他開始負責管理華倫夫人家的財務(wù)。他自己有很多熱切的渴望，特別是旅行所需要的費用和基金，這遠遠超過了對于單純生計的考慮。旅行中他給她的信總是提到他需要錢，經(jīng)常暗示他的錢袋空空的。讀到這里，人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子的典型態(tài)度，他還不想接受自己在家庭中的男人角色。他最終推論說，既然她可以以各種方式為一個陌生人花錢，他無法控制她，那么她也可以為任何一個愛她的人花錢。在他自己瘋狂的幻想里，他可以成為音樂家和作曲家，很快會獲得成功，這樣就可以供養(yǎng)她。由于這樣肯定，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的小小計劃花她的錢，毫不困難地說服華倫夫人他的冒險很快就會有所回報。
渴望完全開放
和坦率地對待他人
在《愛彌兒》中盧梭顯示了一個作家的天賦，他生命中所有的失敗，在他按照自己體系所寫的著作中都變成了一種優(yōu)勢。在那個故事里，他只有一個孩子要管理，而且他的聰慧遠遠超出其他孩子。頭腦冷靜、掌握著支配權(quán)的愛彌兒專橫的家庭教師，用一種毫不費力的邏輯，管理了年輕人的生活，完全不顧及他們的自我，教育他們。
現(xiàn)實生活卻不是這么美好，他很快發(fā)覺自己的性格并不適合做教師。孤獨一個人躲在屋子里，他為自己失去的伊甸園和現(xiàn)在的狀況而悲傷。他整天在自己的屋子里，閱讀，學習音樂，發(fā)明一種新的音樂符號，用數(shù)字來代表音階的變化，而不是劃線。在這件工作上花費的力氣越多，他越有信心這能夠給他帶來好運。過一些日子，他會回來，作為一個嚴厲但依然忠誠的情人，把她從貧窮中解救出來。懷著這樣的期待和幻想，他在1741年去了巴黎。
這是盧梭最后一次離開家?，F(xiàn)在他真正一個人，并為自己的生存負責。最終他不得不承認，華倫夫人已經(jīng)不再關(guān)心他，他再也不能依靠她生活。他的青年時代在忽然的震蕩中結(jié)束了。在《懺悔錄》中，他記錄下了這一段離開天堂的日子。
我依然年輕，但是那些存在于年輕人生命里的關(guān)于希望和幸福的甜蜜感情永遠離開了我。在后來的歲月里，如果在我的渴望里還出現(xiàn)過幸福的景象，那也已經(jīng)不同了。我發(fā)現(xiàn)即使我得到它，也不會真正感覺到幸福。
隨便打開所收集到的他的信件，都可以看到他乞求一個朋友不要忘記他，表達不被理解的恐懼，一直想要抓住某種更深程度的親密，一種與他人靈魂的更深刻的聯(lián)系。他早年與父親和華倫夫人在一起的經(jīng)歷，塑造了這種渴求。而最終失去“媽媽”則讓他確信，他沒有能力留住任何一個朋友——其他人會很快失去對他的興趣而離開。這種恐懼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強烈占有欲和私人關(guān)系里，他渴望一個朋友知道他的一切缺點，毫無保留地接納他。他最根本的渴望是完全開放和坦率地對待他人，而他卻沒有能力達到這種坦誠。(摘自《盧梭與反叛精神》)
人類文明史上很少有天才像盧梭這樣，他是如此獨特，以至于近三個世紀以來，無論是他的生前還是死后，不只是學術(shù)圈，甚至連公眾都那么為之著迷。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乃是：盧梭晚年曾經(jīng)把自己的畢生遭遇寫成了《懺悔錄》，這部回憶錄以其華麗的文筆和坦率得驚人的自我披露，震撼了整個世界。盧梭本來是想借《懺悔錄》來澄清他的時代對他的誤解，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懺悔錄》好像獲得了它自身的生命，它反倒成了引起爭論的暴風眼。盧梭和諸多女性及18世紀其他眾多啟蒙哲人的是是非非，沒有因這部書而變得清晰，反而爭議更劇烈。在盧梭誕辰300周年之際，王英博士以中國近來翻譯作品中少見的優(yōu)美譯筆，翻譯出版了威廉·H·布蘭查德的《盧梭與反叛精神——一項心理學研究》一書，該書在眾聲中呈現(xiàn)出了一個獨特的音部。
“三維”透視：
布蘭查德的方法
大多數(shù)研究者關(guān)注的是盧梭的學術(shù)思想，但布蘭查德獨辟蹊徑，他試圖為大家再現(xiàn)盧梭的心理狀態(tài)。從心理學家的需要看，如果沒有一個傳記性的文本，是無法分析一個過去的人物的心理的。盧梭不僅有傳記，而且是非常坦率而細膩的自傳，所以，盧梭的《懺悔錄》就成為布蘭查德核心的研究文本。
我們中國有“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的說法，而弗洛伊德開創(chuàng)的現(xiàn)代心理學理論也認為，少年的經(jīng)歷往往決定一個人成年的抉擇。布蘭查德顯然是非常贊同這點的。所以，盧梭少年時代和他父親、家庭教師的關(guān)系，成為布蘭查德判定盧梭成年后的生存抉擇的標尺。這個視角顯然有“三維透視”的特征：因為盧梭的自傳既然是“懺悔”，本身已經(jīng)和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美白傳主”式的傳記不同，已經(jīng)具備了一個自覺進行自我反思的視角，也即其本身具備了“二維”向度。多數(shù)研究盧梭的學者根據(jù)自己研究的角度或者偏好，選擇性地直接借助盧梭的反思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布蘭查德和這些學者不同，他著力的地方在于，在盧梭用心“懺悔”或是“辯白”的地方，再次以一個觀察者的視角，對盧梭的心理進行再分析。這樣，布蘭查德的盧梭研究就具備了“三維透視”的效果。
強健卻又脆弱：
布蘭查德眼中的盧梭
盧梭因其《懺悔錄》，自他的時代以來一直爭議不斷，而爭議的多數(shù)集中在其“道德”層面。人們依據(jù)《懺悔錄》，認為他是一個充滿了“矛盾”或是一個“人格分裂”的人。布蘭查德分析出來的盧梭又是什么樣子呢？
作為一個心理分析師，布蘭查德盡到了自己的義務(wù)，他采用了中立但同情式進入分析對象的方法，而非簡單的道德選擇。在他冷峻的解剖刀下，盧梭終于呈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人格：“他（盧梭）是理性的，但同時在不斷合理化的過程中。他一直在努力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說出他怎么想的，描述他看到的生活。在18世紀的模式化和禮儀世界之中，他的誠實是不斷更新的。更進一步而言，他有能力傳達一定程度的敏感性，在脆弱的背后，懷著恐懼的、有時是遲疑的，對于被愛的渴望?！保ㄖ凶g本，第141頁）換言之，盧梭是強健的,因為他堅持不理會時代的輿論氣候，一直在理性地更新他的誠實；他又是敏感脆弱的，因為他有“被愛”的渴望！
各取所需：如何讀
布蘭查德的盧梭研究
我們怎么讀這部書呢？筆者以為，布蘭查德的作品對分析所有天才式人物的心理具有典范意義。但布蘭查德研究的是盧梭，而盧梭又是所有天才中罕見的有自我解剖勇氣的人物。正因為如此，他的《懺悔錄》，和圣奧古斯丁的同名作品一起，被稱為人類文明史上最偉大的兩部自傳體杰作。所以，我以為讀《盧梭與反叛精神》，不只是讀布蘭查德的分析，更要通過它，讀者自己來判讀盧梭。如果人們只是獵奇，好奇于盧梭的情感生活，但又嫌《懺悔錄》規(guī)模過于宏大，則讀布蘭查德的作品不失為最佳選擇。(袁賀)
《盧梭與反叛精神》，[美]威廉·H·布蘭查德著，王英譯，中央編譯出版社，定價：4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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