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新鮮解讀】
溫庭筠《望江南》：思念是一種病
丁啟陣
梳洗罷，獨(dú)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1
文人作詞始于中唐，李白、韓翃、張志和、劉禹錫、白居易、溫庭筠、韓偓、皇甫松等人都有傳世的作品。但是，對這種新生的文體，他們大多并不重視，只是偶爾為之，主要精力仍然在寫詩上。溫庭筠要算是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用力較多且成績可觀的一位。
這首《望江南》，雖是文人詞的早期作品，但堪稱佳作，受到文學(xué)史家的交口稱贊。例如，陳廷焯稱贊它“絕不著力，而款款深深，低徊不盡，是亦謫仙才也”，把溫庭筠在詞中表現(xiàn)出來的才華跟李白相提并論。
2
白蘋洲，《白香山詩集》補(bǔ)遺卷上《送劉郎中赴任蘇州》，汪立名注引《太平寰宇記》：“白蘋洲在湖州霅溪之東南，去洲一里。洲上有魯公顏真卿芳菲亭，內(nèi)有梁太守柳惲詩《江南曲》云：‘汀洲采白蘋，日暮江南春’，因以為名?！?/p>
湖州霅溪上的這個白蘋洲，可以是溫庭筠寫作（吟哦）《望江南》詞的確切地點(diǎn)，也可以是泛指所在。蘋草開白花，凡有蘋草之水邊（中）沙洲，都可以叫做白蘋洲。這樣的白蘋洲在江南地區(qū)，應(yīng)是尋?？梢娭?。
3
詞中的癡情人（一般理解為女子），獨(dú)自倚欄盼望心上人歸來，望了很久。這是文學(xué)史家們的共識。但是，具體起始時間，存在著分歧。
夏承燾《唐宋詞欣賞》：“這里（按指“斜暉”句）點(diǎn)出時間，聯(lián)系開頭的‘梳洗’，說明她已經(jīng)望了整整一天了?！薄皠W(xué)鍇《溫庭筠全集校注》：“此首集中筆墨，抒寫女子江樓終日凝望歸舟不至的惆悵。”兩位學(xué)者雖然沒有明確指出具體起始時間，但“整整一天”、“終日”，都可以理解為自早至晚，也就是從早晨開始。
跟夏承燾、劉學(xué)鍇兩位不同，施蟄存和唐圭璋兩位學(xué)者都明確地認(rèn)定是“午后”。施蟄存《讀溫飛卿詞札記》：“此女獨(dú)倚江樓，自晨至暮，無乃癡絕？竊謂此詞乃狀其午睡起來之光景?！碧乒玷啊短扑卧~簡釋》：“起兩句，記午睡起倚樓?！?/p>
我的意見跟上述兩種說法都不一樣，我認(rèn)為應(yīng)該是遲起的上午，即介于早晨與午睡后之間。溫庭筠另一首詞，《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卑贌o聊賴的閨中思婦，早上遲起梳洗，是生活中的常見現(xiàn)象，也是溫庭筠筆下女性的典型行為。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合乎情理。
4
這首詞，當(dāng)然不是橫空出世，而有其來龍去脈。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指出，詞中的“獨(dú)倚望江樓”，跟南朝樂府民歌《西洲曲》中的“望郎上江樓”相似，“過盡千帆皆不是”跟《西洲曲》中的“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同義。俞氏還引漢代《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給“脈脈”一詞作注。
整首詩意，俞平伯認(rèn)為，可能跟中唐趙微明《思?xì)w》中間兩聯(lián)“猶疑望可見，日日上高樓。惟見分手處，白蘋滿芳洲”有關(guān)系。他說：“合于本詞全章之意，當(dāng)有些淵源”。
其實，認(rèn)真計較起來，還可以追溯得更遠(yuǎn)，更多。例如，《楚辭·九歌·云中君》：“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王昌齡《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從內(nèi)容、風(fēng)格上說，這首《望江南》更接近《西洲曲》這樣的南朝民歌;只關(guān)男女、風(fēng)月、戀情，無涉婚姻、家庭、名利。
5
詞的好處，前人多有揭示。其中兩家言簡意賅，尤中肯綮。
沈際飛《草堂詩余別集》：癡迷，搖蕩，驚悸，惑溺，盡此二十余字。
夏承燾《唐宋詞欣賞》：用“斜暉脈脈”比喻女的對男的脈脈含情，依依不舍?！八朴啤笨赡苤笩o情的男子像悠悠江水一去不返……這樣兩個對比，才逼出末句“腸斷白蘋洲”來。
這里我要補(bǔ)充兩點(diǎn)：一、“梳洗罷”三字，不止是表示閨中思婦“獨(dú)倚望江樓”的起始時間，更是思婦癡情的表現(xiàn)。在思婦的心里，心上人隨時可能出現(xiàn)在眼前；百無聊賴之際，還不忘為悅己者容，要讓對方看見最美的自己。這樣的女子，癡得可愛！——施蟄存先生竟然不相信她會“癡絕”，顯然跟詞意背道而馳了。二、“過盡千帆”四字，不可輕輕放過，需要細(xì)品，至少有兩個含義：一是逐帆察看，唯恐錯過；二是一帆一次失望，千帆千回惆悵。這首詞表現(xiàn)的正是女子的癡絕——從這一點(diǎn)上說，施蟄存先生似乎沒有讀懂這首詞。
2017-12-16
聯(lián)系客服
